第六回 翻册籍自讶过来人 避喧嚣偏逢醉酒汉
却说当下的来客,正是柏耀廉,彼此招呼过了,薛蟠便让点菜。耀廉点了,薛蟠又让宝玉,宝玉道:“我不懂,你代我点了就是。”薛蟠代他点了,交给细崽。
耀廉穿的一件海虎绒马褂,宝玉看着不识货,又不便当面去问,只在肚子里纳闷。耀廉又在腰里掏出两枝吕宋烟来,递与薛蟠、宝玉。薛蟠接过便取火去吸,宝玉只放在旁边,听他两个谈些定货的话,又谈些嫖界上的新闻。宝玉半懂半不懂的,只是默然不作一语。
少顷,送上汤来。宝玉在船上已经吃过一次的了,此时看着他二人的样吃起来,也不至十分外行。忽见薛蟠拿起那松糕似的东西,涂上一块紫黑色的酱便吃。宝玉忍不住问道:“你吃的这块是甚么?”薛蟠道:“其实是馒头,切开来烤过的。他们上海人译着外国话叫他做‘拖士’。所以我说这些大菜馆,只好你们念书人来吃的,我们做买卖的人不配来,因为他也不要我们来呀!”宝玉问:“何故?”薛蟠笑道:“他只‘拖士’,却不‘拖商’,我们来了,岂不讨人嫌么?”宝玉道:“菜单上没看见这个名目。”薛蟠道:“这是照例有的,不消点得。”耀廉道:“令亲只怕是初到上海的?”薛蟠道:“是。”耀廉对宝玉道:“只要在上海顽上两天,熟了就好了。上海比别处都热闹呢!”宝玉待理不理的,只在鼻子里答应了半声。不一会吃完了,耀廉说有事,先辞了去。
这里薛蟠、宝玉慢慢的步了出来。薛蟠嘴里还吸着吕宋烟,宝玉道:“你吸了这个,我闻了那气味,也怪难受的。吸他作甚么?”薛蟠道:“你没有吸惯罢了,香得很呢。”宝玉道:“我往常看见琏二嫂子吸的兰花烟,那才是喷香的。这个我闻着非但不香,简直是臭的。”薛蟠笑着,把那一段烟往旁一扔道:“罢,罢!我也不吸了,回来臭味熏了你。你可知道兰花烟虽然香,总没有这个便当,躺着可以吃,走着路也可以吃。”宝玉道:“拿个小旱烟袋儿不一样么?”薛蟠道:“究竟不方便。”宝玉道:“那么把兰花烟设个法儿,也把他做成卷子就完了。”薛蟠拍手道:“好主意!我多早晚到京城里,就办起兰花烟来,作烟卷子。”宝玉道:“你是做大买卖的,怎么贩起这个来?”薛蟠道:“好大口气!到底是公子家气派。你知道外国来的纸卷香烟,一年进口货有多少?”宝玉摇头道:“不知。”薛蟠道:“近来这两年,海关上调查出来,每年进口,足足四百万两银子。”宝玉叹道:“现放着自己家里的烟不吃!你想想看,单这一宗,就每年送掉四百万了。”薛蟠竖起了大拇指头道:“所以我说咱们中国人阔,一年工夫,只烧着顽儿的,也烧了四百万。”宝玉只是叹气。
薛蟠带了他到四马路一带游玩,茶楼、烟馆也上去逛逛。宝玉看见了吸鸦片烟的,又大以为奇。站着看了一会,忽然一阵烟被顺风吹了过来,熏得宝玉头痛,连忙走开,便说道:“有点乏了,咱们回去歇歇罢。”薛蟠道:“要歇怕没有地方?”宝玉道:“到那里?”薛蟠取出表一看,道:“两下钟了,咱们逛窑子去,这时候恰好看他们梳头。”宝玉道:“你还是那个老脾气,总不肯改。”薛蟠道:“我这个是江山易改,情性难移,不像你倒变得与从前简直是两个人了。”一面说着,便雇了东洋车回栈。
宝玉急要看书时,谁知还没有送上来。薛蟠又催逼茶房,要马上翻腾出来。又让宝玉到自己房里坐。宝玉因听得薛蟠方才逛窑子的话,忽然想起包妥当说的“四大金刚”,因拉了薛蟠悄悄问他的缘故。薛蟠笑道:“这件事很奇怪。近来上海那些婊子,多要取了你们大观园各姊姊的名字,岂但林妹妹,连我两个妹妹的名字也被他们取了。我也曾写过信,寄给我妈通知你们府上。我意思好叫姨夫得知,好多写信托了此地地方官,叫他禁止。谁知一连去了两封信,连一个回字也没有。我气极了,这会音信也不通了。你放心罢,林妹妹早就死了,那里会闹到这儿来。”此时宝玉心中又明白了一件事。
只见焙茗来说:“书箱来了。”宝玉便跑了过来,叫茶房帮着焙茗开箱。一时开了,宝玉便一部一部取出来看,却都是些《大题文府》《小题三万选》之类,便撂过不看。又看那一箱时,却是大板子的书,便叫连箱子抬到里间去。再看那两箱,仍然有一箱全是时文,只有一箱不是。又叫把这箱不是的抬了进去。自己亲自检出来,摊放在空床上。好得房里有三个床,自家只睡了一个,便尽往那两个空床上去摆。他一心只要查看年代,翻了一箱出来,见总没有好查的。只见薛蟠走过来,便指着道:“这是前年我从京里带出来,卖不掉的。京里的书,管你都看过了。”宝玉不答,只是翻出来。薛蟠道:“柏耀廉送了信来,邀我吃花酒,今儿六下钟托我邀你同去。”宝玉道:“心领罢,我不去。”薛蟠道:“你何苦道学到这步田地?”宝玉道:“我不是道学。那个人,我看见他满脸的腌臜市井气,讨厌得很。”说得薛蟠索然无味,佯长的去了。
宝玉这里只管低头检书,也没做理会。忽然检着一部《历代名人年谱》,翻了一翻,却是编年纪月,便拿到案头,从第一本翻起,却是汉朝的年月。于是一本一本翻去,翻到末一本,见是国朝的,便逐年翻起来。翻到道光二十七年就没了,暗想:“只怕这部书就编到这年为止的了,以后便怎样查呢?”猛想起,只要看近人的年谱,总可以查出来了。又检出了一部《曾文正公大事记》,就犹如得了至宝一般。也无暇去看事迹,先逐年的查起来。自己屈着指头一算,不觉暗暗吃惊:“原来我是若干年前的人重新出世的。如何我自己只觉得打了一会的坐,留了年多的头发,就过了若干年代了?怪不得有了《红楼》那部书,此刻世人是拿我作故事谈的了。”又想:“怪不得在南京问路时,那人说我看小说看疯了。我这名字说出去,世人一定作为怪诞,不如改了罢。左右我在家里没有取号。”于是自己拟定“仲瑛”两个字。又想起焙茗、薛蟠是那里来的?难道他们也有历劫不磨的工夫么?想到这里,自己反疑心是做梦。且不要管他,我既做了现在的时人,不能不知些时事,因翻了几种晚近记载的书出来观看。不觉天色渐晚,茶房开饭进来,焙茗过来侍候吃饭。
宝玉道:“你当日到底怎样睡到那破庙里,出了京有几时,你记得么?”焙茗道:“我早就和爷说了,出京之后,一直就到金陵。在路上并没有耽搁几天,只在玉霄宫睡了一觉。”宝玉道:“以后这些话别告诉别人,而且在外头万不要提我的名字。”焙茗道:“又没有人问我,我告诉谁呢?至于爷的名字,除了园里姑娘姊妹们,奴才们那个敢提!”宝玉吃过了饭,还是看书。
一会掌上灯来,薛蟠又来,要拉去赴柏耀廉的约。宝玉那里肯去。正在争执时,只见焙茗拿一张片子进来,回道:“一个人送来,说要请薛大爷和爷的。”宝玉看那片子是“柏建仁”三个字,便道:“既然请客,字也不写上两个,知他请到那里呢?”薛蟠道:“我知道,我陪你去。你别怪他,他是不会写字的。此刻只怕没有朋友在那里,所以不曾写得。”宝玉讶道:“穿长衣服的人,怎么连字也不会写起来,你别是骗我罢!顶多不过像你罢了。”薛蟠道:“我不过写的不好,下笔慢罢了。他是简直的不会写,并且除了眼前常见的几个字,还不认得呢。”宝玉道:“这种人,你去结识他!”薛蟠道:“他的洋话、洋字倒很好,你不要看不起他。”宝玉笑道:“这才是舍己芸人呢。”薛蟠道:“你别管他云人雨人,上海单是这一等不识字的人,单会发财呢。细崽咧、马夫咧,发财的多着呢!倒是你们读书人,不是我说句得罪的话,倒没有听见发财的呢!”宝玉道:“也罢,这才不愧为读书人呢!”薛蟠道:“这又奇了,怎么读书人是应该穷的么?”宝玉道:“并非应该穷,大约暴发的财,总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叫他在天理上、廉耻上问问心,只怕有点过不去。读书的人明了理,就要保全天理,顾全廉耻,所以就不能发这个财了。”薛蟠道:“那么说,你们家的钱是那里来的?”宝玉道:“那是祖宗时建了功勋,做了官,受了俸,慢慢积攒下来的,又当别论。”薛蟠道:“不要论不论了,咱们走罢!”宝玉执意不去。薛蟠道:“他请你,你不去,我请你呢?”宝玉道:“到你请时,却又再说。”薛蟠无奈,只得独自去了。
宝玉仍旧看书。他本来有一目十行的聪明,此时又急于要知道时事,看的格外快。慢慢的人声静了,便叫焙茗关上门去睡,自己也把套间门关了,仍旧看书。约莫到了半夜时候,忽听得外面打门声,焙茗开门声,忽又听得套间门一阵乱响。问是那个,回说:“是我。”宝玉听得是薛蟠声音,暗想:“这魔王又吃醉了,且别理他。”因回说道:“睡了,明儿见罢。”外面薛蟠哈哈大笑道:“我在这门缝里瞅着你看书,你要骗谁?”宝玉道:“委实困得很,要睡了。”薛蟠道:“你只开一开门,我给你说一句话。”宝玉被他嬲不过,开了门。薛蟠一步跨了进来,一把拉了宝玉,嘴里说道:“我请你。”只说得三个字,便拉着要走。宝玉道:“甚么事?说明白了走。这是甚么时候了,还到那里去?”薛蟠掏出表来一看道:“才一下钟,早得很呢!”宝玉道:“到那里去?”薛蟠道:“我请你。”宝玉道:“请我做甚么?”薛蟠一屁股坐下道:“请你吃花酒。”宝玉道:“这时候还吃甚么酒呢?”薛蟠道:“你不懂,这里上海是没有晚上的。今天是花朝,《游戏报》出了花选,是选上的几个,只怕都要闹到天亮呢。”宝玉道:“你已经吃醉了,还吃甚么?也吃不下呀!”薛蟠道:“我有偏你,已经吃了两台了。上海吃花酒,往往一夜四五台。到后来那两台,那里是吃,不过同上供一般,拿上来摆着,看看罢了。”宝玉“扑嗤”一声笑了。薛蟠道:“笑甚么?”宝玉道:“我笑还没有绑上法场,怎么先就活祭起来了。”薛蟠道:“左右你没醉,你是吃得下的,并不活祭你。去罢!”宝玉还不肯去。薛蟠怒道:“人家请你,你嫌人家腌臜市井气,你敢嫌我么?”宝玉被他逼得没法,只得顺着他道:“你请我,我本来是一定要领情的,只是太晚了,我也乏了,你也醉了,改天再领情罢。”薛蟠不由分说,拉了就走。一面招呼焙茗锁了门,跟着来。不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