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慧神瑛下问启新知 呆霸王酣酒呈故态
却说宝玉正和包妥当说的高兴,猛听得头上“呜呜”的一声怪响,吓了一跳。包妥当道:“到了镇江了。”宝玉正要问时,又听得“呜呜”的响了两下。宝玉道:“这是甚么东西在那里叫唤?”包妥当笑道:“这是放的汽笛,因为到了码头,招呼前面小船让路,以免碰撞之意。”宝玉这才明白。包妥当又指给他看,这边是焦山,那里是金山。此时已经入黑天气,远望镇江万家灯火。一会儿靠了趸船,就听得下面人声鼎沸起来。
宝玉回头忽见自己住房亮了,说道:“没看见人进去,这个灯是谁点的?”包妥当笑道:“这是电气灯,不用人点,自亮自灭的。外国人真是巧心思,这都是他们做出来的。”宝玉道:“正是。我要问你,刚才我看见两个人,那打扮得异样的,不必说了;那副面目也很奇怪,黄头发,黄胡子,绿眼珠子的,可是外国人?”包妥当道:“正是。”宝玉道:“我从前看见那瓷做的西洋小孩子,就是这个样儿,却是身上多了两个翅膀。我就想,人断没有长出翅膀的道理。此刻我见那两个,想来也是西洋人了。他们到底有翅膀么?”包妥当道:“那里人会长出翅膀来呢?不过他们画的画儿,多有画出翅膀的,听说那个还是他们的菩萨呢。”宝玉笑了笑,又道:“那两个外国人在船上做甚么?”包妥当道:“这是驶船的。还不止两个呢,总共有五六个。”宝玉道:“这个船是外国人的么?”包妥当道:“这是招商局的船,是中国的。还有那‘怡和’、‘太古’两家,便是外国的了。”宝玉道:“既是中国的船,为甚要用外国人驶?”包妥当道:“中国人不会驶呢。”宝玉摇头道:“没有的话!外国人也不多两个眼睛,也不多两条膀子,有甚么不会的?不学罢了。”包妥当道:“只怕心眼儿不及他呢。”宝玉道:“但凡是个人,心眼儿总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种人被一种嗜好迷住,不得开罢了。还有孔子说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那里有学不会的学问呢?咱们不赶早学会了,万一他们和咱们不对起来,撒手不干了,那就怎么好呢?这么大的船,不成了废物了么?”
正说着时,只见焙茗笑嘻嘻的走过来,递一个小匣给宝玉道:“这又是一个样儿的,比咱们头回看见那个大些。头回那个,三个钱一匣,这个要化四文。我才在底下买的,给爷瞧。”包妥当一看,原来是一匣猴牌洋火。便笑对焙茗道:“这是洋火呀!你没见过么?”焙茗道:“我头回看见的匣子,比这个小,那小棍上,是粘着红点子的。”宝玉道:“你擦一枝瞧。”焙茗擦了一枝。宝玉道:“这个擦起来不响,着得比那个快。”又问包妥当道:“这东西也是外国人做的么?”包妥当道:“从前是外国来的,这个是日本来的。听说还是中国人在那边创造起来的。此刻算他最好,销路也大。有人说,他一个礼拜要造一万箱,每箱可以赚一元银呢。”宝玉道:“一箱有多少呢?”包妥当道:“这可考住我了,多少我不得而知,那箱子大约有半个八仙桌子大罢咧。”宝玉道:“那个小匣子的呢?”包妥当道:“那是上海做的。有‘燮昌’、‘华昌’、‘烈昌’好几个牌子呢。”宝玉道:“是中国人做的,还是外国人做的呢?”包妥当道:“是中国人做的。此刻汉口、湖南也有人做了。”宝玉拍手道:“是不是呢!我说没有学不会的事情。这么个小巧东西也学会了,那驶船那里有学不会的?房里去坐罢,这会有点冷了。”此时船已开行,两个同到房里又谈了一会,包妥当别去。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洗过脸,细崽送过一杯茶,又是两片松糕似的东西,旁边抹上一块黄澄澄的像是猪油;又是一个盘子放着两片火腿,两个半生熟的鸡蛋。宝玉不像昨天那样忐忑了,拿起刀叉吃了,又喝了茶。又出来闲望一回。包妥当又走了来,说道:“你老人家起来的好早!这回船走的快,上十点钟就好到上海了。”又闲谈了一会,又带着宝玉到下层房舱、统舱各处看了一遍,仍复上来。
不一会,已到吴淞口。包妥当按着旗式指给宝玉瞧:“这是英国兵船,这是法国兵船。”宝玉吃惊道:“这么大的兵船,怎么打仗呢?”包妥当道:“利害着呢!我没见过。听见说,那种大炮放起来,打好几十里呢。”宝玉道:“他们的兵船,为甚放到咱们家来,难道给咱们打仗么?”包妥当道:“上海是通商码头,各国商人都有,这是他们放来保护商人的。”宝玉道:“咱们自己有兵船么?”包妥当又指着两个道:“这是‘海筹’,这是‘海容’,都是中国的。”宝玉道:“那兵船也同这个一样用机器驶的么?”包妥当道:“是。”宝玉道:“那管驶船的,也是外国人么?”包妥当道:“不,那是中国人。”宝玉道:“是不是呢?你昨儿说中国人心眼不及外国人,学不了这个。怎么兵船又是中国人驶的呢?但是这个船怎么要用外国人驶,我可不懂了。”包妥当道:“是,是,你老人家明见。”
宝玉沿路眺望,包妥当一一指点道:“那里是纱厂,那里是布局,那里是自来水厂。”正说着,只见一缕浓烟,远远的如飞过去。包妥当道:“那是火车。”宝玉道:“也是用机器驶的么?”包妥当道:“是。”宝玉拍手笑道:“果然。我到了船上来,就想着水上有了这种船,陆上也应该有这种车才对呢。”
谈谈说说,船已傍了码头。包妥当代招呼着行李,雇了东洋车,送宝玉主仆两个到了长发栈,拣了个洁净房间。焙茗铺设好了,自在外半间安息。一会茶房开上饭来吃过。包妥当进来道:“你老人家要多住一两天了,这两天没有天津船开。有一只‘保定’,要到大后天才开呢。”宝玉道:“怎么把个地名做了船名?这倒别致。”包妥当道:“‘太古’的船,都是取的地名。”宝玉道:“你昨天不说‘太古’是外国人的么?”包妥当道:“是。”宝玉道:“招商局有船到天津吗?”包妥当道:“有。”宝玉道:“但不知几时才开?我但坐中国的船。”包妥当道:“好,好,那么你老人家就等‘新裕’罢。‘新裕’这个船,是天字第一号的好船。现任两广总督李鸿章李中堂还赞他呢!你老人家索性等他罢。在这里上海多顽两天也好。对不住,我还有点小事,少陪了。”说着,告辞去了。
剩了宝玉一人,独在内房,甚是寂寞,要想出去逛逛,又苦于不识路。无可解闷,只得又拿起《红楼梦》来看。把头回不甚经意的地方,都补看了。但是,不看犹可,一看了,便心神仿佛,犹如做梦一般,自家也说不出那个情景来,闷闷昏昏的过了一天。
吃过晚饭,掌上灯,躺了一会。只听得街上仍是车马纷驰,闹的睡不着。正在无聊之时,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跺脚、拍桌子的声音,又听得有人大骂:“忘八羔子!瞎了你娘的眼睛,洒了你爷一脚的开水。”听得这声口好熟,好像是个熟人。然而仔细想想,生平却没有这么一个撒村的朋友。忽又听得一阵大骂,一阵脚步声响。连忙起来,走到外间,只见焙茗已在门口观看。
宝玉看时,那跑的人已经跑过了。却是一个茶房在头里跑,一个赶着要打。焙茗道:“这赶的人十分面善,不知是那一位爷,却想不起来了。”宝玉道:“就是我也听得声音很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赶出来看时,他又跑出去了。”焙茗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是薛大爷。”宝玉听见,便往外去看。走到楼梯旁边,只见一个人,按着一个茶房乱打。仔细一看,正是薛蟠。因叫道:“不要打了!有故人奉访。”
薛蟠抬头一看,怔了一怔道:“咦,宝兄弟,你也跑上海来了?好,好,咱们违教好久了。”一面说,一面过来拉手。宝玉觉得他满面醉容,说起话来酒气扑人,知他又喝醉了,拉着他到自己房里。焙茗迎面请了个安。薛蟠笑嘻嘻的道:“好,好小子,还跟着你二爷呢。”走到里间,抬头一看,又怔了一怔道:“宝兄弟,几年不见,你怎么寒素起来了?这屋里一点儿陈设都没有,怎么住得下!我可不坐了。来,来,你到我那边瞧瞧去。”不由分说,拉了宝玉就走。
走到隔壁房里,只见满眼红光。原来四壁用大红底金花的花纸糊了。墙上挂着穿衣镜、自鸣钟,桌子上横七竖八摆了许多不大认识的东西。薛蟠让宝玉在床上坐下,宝玉看那床时,又是不曾经见的,用细圆竿儿支起来,那帐子也另是一个样子。宝玉坐下,因问道:“好多日子不见了,是几时来的?”薛蟠道:“我还没问你呢。你老子都说你做了和尚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你到底做了几年和尚,几时还的俗?”宝玉道:“我何尝做几年和尚!不过打了一会儿的坐,就想着家,要回去。偏偏辫子没了,所以养了一年多头发才出来。偏又走错了路,走到南京去,亏得在那里碰见了焙茗。昨天动身,今天到的。这个就是我的经历了。”薛蟠道:“好奇怪!我自从闹事之后,就没见得你了。后来遇赦回来,没有过得几天,就和我妈拌了嘴。是我赌了气,约了几个朋友,带了酒菜,到锦秋墩去逛陶然亭。谁知吃醉了,就在那里睡着。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及至醒来,却是倾盆大雨。那些朋友都不见了,却另有一伙人在那里避雨。那雨又下个不止,慢慢的就同那一伙人说起话来。谁知他们都是到南边办货的。我回头一想,我和妈赌气出门时,便打算不回家去,所以把几十两金子、百把颗珠子带在身边。此时正合我意,就和那行人打伙儿出京。好奇怪的事,我只睡了一觉,不知甚么时候做出了那个甚么火车儿,机灵得很,跨上去坐了,吱溜的一下儿,就到了天津卫。还坐了甚么火轮船,三天就到了上海。这个地方好得很,我这一住,就住了两年宝兄弟,你来了,也陪我住几时。我这两年贩些货,很赚钱。只有前回贩些书,折了本。此刻的书,还没销完呢。”宝玉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等一等。”说着去了。不知宝玉要拿甚么东西给薛蟠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