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阅江楼记
明太祖要在南京郊区江边山上盖一座高楼，命宋濂作记。古人兴建重要的建筑物，照例为它写一篇文章，记述缘由，借题发挥。《古文观止》有《沧浪亭记》、《快哉亭记》、《岳阳楼记》、《喜雨亭记》、《醉翁亭记》、《黄冈竹楼记》，都是如此。
宋濂，浙江省浦江县人，浦江在浙省中部，民国著名政论家曹聚仁也是浦江人。宋濂是明初古文大家，方孝孺的老师。皇帝对他很客气，侦查防范他很严，有一次宋濂上朝，皇帝问他昨天喝酒了没有，跟谁一同喝酒，吃什么菜，最后皇帝说：没错，你没说谎。原来他身边有皇帝派的间谍，他一举一动皇帝都知道。
有时候，皇帝召宋濂谈话，询问各地官吏哪个好哪个不好，宋濂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其实皇帝希望知道臣下的缺点劣迹，宋濂说，我只和好人来往，不和坏人来往，有交往才有了解，所以谁好、我知道，谁坏、我不知道。
宋濂六十八岁的时候，皇帝赐给他一匹贵重的锦缎，照规矩这一匹料子得放在家里供着，不能做衣服穿，皇帝特别告诉宋濂可以在一百岁的时候做“百岁衣”。但是他在七十三岁遭到放逐，走在半路上就死了。这年明太祖整肃丞相胡惟庸，牵连到宋濂的孙子，这是灭门之祸，宋濂几乎送命。
宋濂主张“道外无文，文外无道”，不但否定了文学的艺术性，也否定了文学的工具性，见解狭隘，未能成为文学理论，作品的感性也很弱。《阅江楼记》站在皇上的立场说话，有人认为是歌功颂德美化政权的庙堂文学。读书人猎取功名，在朝为官，可能要在皇帝身边做秘书，《古文观止》是科举时代的补充教材，所以选了《阅江楼记》供他们参考观摩。
但是无论任何时代，单凭歌功颂德美化政权不能成为大文学家，作品进不了《古文观止》这样的高级选本。中国从前读书人的志愿是“上致君（帮助皇帝进步），下泽民（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宋濂写《阅江楼记》，仍然遵照他致君泽民的理想，他在体制之内，高压之下，委委屈屈、曲曲折折地教育了皇上，在他心目中，明太祖朱元璋才是他真正的读者，这个蔑视技巧的作家，发挥了最高的技巧。所以我们选出这篇文章来“化读”。
金陵南京一带为帝王之州居住地。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配山川之王气。
杜甫诗云：“秦中自古帝王州。”“帝王之州”，帝王的地盘，意思是建都的地方。
六朝，东吴、东晋加上宋、齐、梁、陈（南朝）。唐宋之间有五代十国，南唐，五代十国之一，李后主的祖父所建。这些君王都在金陵建都，偏安一时。类，相同相似，大概大抵。
古有望气术，今有地理决定论，山水形势和帝王事业相应，这是一种大风水观念。有学问的人说，贵州山水地气外泄，自古没有产生伟人。四川富足四面环山，地气封闭，适合割据，诸葛北伐无成。蒙古大漠广阔荒凉，鼓励扩张侵略，所以南下牧马，军功赫赫。中国黄河流域为农业地区，常有水灾，沿岸居民必须合作治水，于是形成统一的保守的大国。俄国严冬漫长，人们困守帐幕以内炉火之旁，一步之外危机重重，所以长于谋略，意图同化世界。
金陵形势龙盘虎踞，足以产生龙虎事业，大好山川，等待大有为之君，以前在这里建都的人根本不配。
逮及、到了我皇帝，定鼎建都于兹此，始足以当之。
明太祖建立了大一统的大朝代，定都金陵。鼎，政权，禹铸九鼎代表九州。问鼎，有图谋大位之心。争鼎，争夺天下。“定鼎”，建都。一个鼎字多少典故啊！
由是声教风声教化所暨到达，罔不间分朔北南，存神穆清，与道同体。虽一豫喜悦快乐一游，亦思为天下后世法效法。
明太祖出场，先来一首赞美诗。没有主词，文言文常常省略主词，在这里，省略主词可以表示特别尊敬。这一段文字深奥，显得典雅，翻成白话你才会觉得肉麻。文言比白话更适合歌功颂德。
孟子云：“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宋濂的这一段话似是由此化出。“存神”，皇帝内在的心神；“穆清”，穆和清明，通常形容天，现在拿来歌颂皇帝的精神境界。过化，皇帝的行为对老百姓都是教化，就像天地运行化育万物。
那年代，写文章颂扬皇上，表面上是给全体臣民看，实际上是给皇上一个人看。下焉者，为了博得皇上欢心，加官晋爵；上焉者，如宋濂，抓住机会教育皇上，宋濂把皇帝应该做、还没有做的事，说成皇上已经做到了，引诱皇上去做，有点像哄小孩。荀子说过，“事君如驯烈马，如保赤子”。究竟有多大效力，难说，尽心焉耳矣。
这一段颂词，如果由我解读，我想宋濂的本意是这样的：
皇上，您应该扩大您的影响力，到更远的远方。您应该像古代的圣君，与天一体，与道合一。别忘了，您的一举一动都是天下后世效法的模式。您做得好，天下臣民跟着变好；您做得不好，天下臣民跟着变坏。您盖一座高楼，说不定后世就有理由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任何一件事，如果后世不该做，您现在先不要做。
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曲折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皇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山顶，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赐嘉好名称为“阅江”云。
皇上要盖阅江楼，现在要替皇上说明这座楼存在的理由。第一，建楼应帝王之气。第二，建楼发生“存神过化”的作用。
“阅江”，看江。这个看不是寻常地看，它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用审查检验的眼光看，它是阅兵之阅，阅卷之阅，山川之气，尽收眼底，皇上的气势又在山川形胜之上。
登览之顷时候，万象森有秩序列，千载之秘，一旦轩敞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等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
欤、乎、耶，古时没有现代的标点符号，使用这些字表示问句。“岂非……者欤”，文言的特别句型。
“轩”，高起的屋檐，显露在外者。
山川帝王气和大一统之君相应，天地等待千百年，大君来开千万世。
皇帝英雄都爱登高，“无限风光在险峰”，攀登时回味创业时战胜一切艰难，“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享受大功大业的成就感。山巅出尘超世，使人头脑清晰，便于思考大计。居高临下，增加自信心和勇气。
当风日清美，法驾皇帝座车幸临，升登上其崇高椒山顶，凭倚栏遥瞩看，必悠然而动遐远思。见江汉河流之朝宗归海，诸侯各地大员之述职向皇上报告工作，城池之高深，关阨ài狭窄险要之严固，必曰：“此朕栉梳风沐雨、战胜攻取之所致得到也。”中夏中国强土之广，益思有以保之。
先用山川形势展现大远景。设身处地，皇上看到的是无限江山，想到的是创业难，守成不易。替皇上写出顾盼自雄的豪情，也轻轻地引导他思考的方向。
如果用我的方式解读，作者要说的是：皇上！这是您打下来的天下，四方归心像江流入海一样。可是中国的国土那么大，您能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这一部分没有问题，怎样使天下四方都没有问题呢？您可要好好地想一想！
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外族外国舶接迹而来庭皇帝大门里，蛮琛chēn珍贵之物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安抚威服镇服，覃tán延长及内外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有以柔增加向心力之。
改为中景，看到人群。四夷臣服，德威远播，替皇上写出踌躇满志的成就感，也暗示有所不足。
这一段，我愿意如此解读：四夷一向是中国的边患，累死多少豪杰；藩镇也一向是中国的内忧，拖垮多少王朝。现在托皇上的福，各国都来称臣纳贡，诸侯都来报告工作，皇上德威并济，遍及内外。千万不要以为永还可以高枕无忧，历史上没有一劳永逸的政府，非我族类，反复无常，那前来称臣纳贡的，可能是来窥探虚实，希望有隙可乘。兴兵讨伐是下策，最好的政策是怀柔，若要怀柔政策成功，必须天朝团结自强，否则怀柔只是示弱。在这方面皇上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农夫有炙晒伤肤皲jūn冻裂足之烦，农女有捋采桑行馌yè送饭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rèn席安眠之地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
近景，看见个别人物。代替皇上说出施恩万民的优越感，婉转勉励他更进一步。
这一段，宋濂好像在说，皇上推翻元朝的暴虐统治，把人民从苦难中救出来，功德无量。但是，你看，夏天，农夫的皮肤还是带着烈日烧烤的伤痕，冬天，农夫的皮肤还是被寒风吹裂，妇女早起采桑，中午送饭给下田耕种的人，还是非常辛苦。您看到眼前少数人，想想天下四方还有无数人，老百姓需要更宽松的生活环境，万难承受进一步的政治压力。皇上，您要想一想怎样使他们“明天会更好”！
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暗藏其致达到治把国家治理好之思，奚何止阅夫长江而已哉。
触类而推，模拟推理。指皇上的心思可以如此类推。
宋濂给皇帝上课：天子无私，以天下为家。建楼是治国手段，楼是治国工具，登楼阅江是治国行为。
“臣”，宋濂自称，臣为作者，君为读者，天下百姓和后世的我们是“寄生读者”，是附属的、意外得来的读者。美国对中国广播，对象是中国人民，有些美国人、日本人也经常收听，这些人是“寄生听众”。寄生读者越多，作品越有价值，《古文观止》收了李白写给韩荆州的信，韩愈写给宰相的信，都可作如是观。
《阅江楼记》基本材料很少，宋濂以联想和推理展开。联想是想象的初步。推理有中生有，想象无中生有。推理步步为营，想象一步登天。推理是温水青蛙，想象是破网鲤鱼。
彼临春阁名、结绮阁名，非弗不华矣；齐云楼名、落星楼名，非不高矣。不过乐享受管弦乐器之淫放纵情欲声，藏燕赵之艳姬美女，不旋转踵脚跟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意义也。
临春、结绮二阁，南唐李后主建造。唐末至宋兴之间有五代十国，南唐为十国之一，传至后主被宋太祖灭亡。
齐云楼，唐曹恭王建造。元朝末年，朱元璋打败了张士诚，张的一群爱妾在楼中自焚。
落星楼，三国孙权所建。左思《吴都赋》有“落星之楼”。
建造高楼为了夸富，为了享乐，养成人主的傲慢自大和好逸恶劳，国势随之衰落，甚至有亡国之祸。“感慨系之矣”，非常含蓄。
宋濂再三确定阅江楼的正面意义之后，这才举出历史上的负面教材，以古为鉴。唐太宗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宋濂要说的话很多，“忧劳兴国、逸豫亡身”之类是也。他不敢说得太多，点到为止，留下空白让皇上自己说，安全，效果更好，古人立言的技巧。开国皇帝一等聪明，你没说出来，别人没听出来，他先听出来了，这是天子圣明，皇帝欣赏这火候。
下文急转。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yí弯弯曲曲七千余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qiàn护城河。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
长江发源岷山是古人的误解，长江的长度6397公里。“白涌碧翻”，江水的颜色因水流的形态、外面的光线而有变化。现在是盛世，长江由战壕变平安河，大明政权有无限的将来。宋濂赶紧除去负面教材的阴影，防止皇帝的误解和政敌挑拨。
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儒者的衣服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圣德如天，荡荡非常广大难名形容述说，与神禹疏凿开河治水之功，同一罔无极限，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自然，充分而兴起者耶？
阅江楼既是皇帝的治国工具，也是臣子的忠贞教科书，这座楼盖得对，盖得好，是建立伟大国家的伟大工程，与大禹治水媲美。“难名”，词句不够用，惟有用行为报答。这一段是对登楼的臣子说法，也是自己表态。
臣不敏谦词，奉旨撰记，故上推宵天未明旰gàn日已昏图治之功者，勒刻诸之于贞美岷石。他若留连徘徊不去光景风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不庄重也。
天未明就穿好衣服工作，日已昏才吃晚饭，形容皇帝治国勤劳。
“留连”，即流连，孟子云：“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上游顺流玩到下游，乐而忘返，叫流；从下游逆水玩到上游，乐而忘返，叫连。流连光景，贪恋美景（可以加上美食、美人、美好的音乐和繁华热闹的场面），宋濂说我不描述这些，免得把阅江楼的形象破坏了。
宋濂以儒家思想排斥纯粹审美，一切“泛政治化”。他把皇帝该做的说成皇帝想做的，把皇上没做的说成皇帝正在做的，这是他进谏的方式。文章华国，大国大君大文豪大手笔，文气与国势相应，明太祖称他为开国第一文臣。
此文可与范仲淹《岳阳楼记》对照阅读，体会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对象，而有不同的文章。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世事人生也是如此，文章向世事人生取材，当然也不免如此，文学因此而丰富，作家身上也因此贴了标签。
文章有抒情遣兴之文，经国济世之文。艺术者或为人生而艺术，或为艺术而艺术。文学有江湖文学，台阁文学。社会都需要，个人有偏好，不必互相诋毁。
就创作过程来说，文学作品有胎生和卵生之分。胎生，作家因自己的生活经验而生思想情感，如妇女怀孕，经过充分的酝酿，自然产生，不必经过设计，不必符合别人定的规格。胎生，如母鸡孵卵，别的鸡生出来的卵，甚至鸭子生出来的卵，都可以交给它孵，它以自己的热情与专注，使这些卵生出肌肉骨骼羽毛，生命有了依托。
王尔德说“为我自己而艺术”，这是胎生。革命家要求文学创作“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这是卵生。在《古文观止》里面，《赤壁赋》、《祭十二郎文》由自己肺腑流出，是胎生；《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和《阅江楼记》受命满足别人的需要，发生预期的客观效果，是卵生。纯粹卵生难有好文章，《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和《阅江楼记》里面，作者都趁机说出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可称为胎生和卵生的天作之合，所以也都成了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