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
檄，古代的官方文书，类似今天的通电、宣言，多用于军事行动。
曌，同“照”。武则天造了十九个新字，用这个字做自己的名字。古代女子可能没有名字，即使有名字也不够庄严宏大。武氏入宫，太宗为她取名武媚，做皇帝当然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则天”并非她的名字，她死后尊为则天大圣皇后，后世才称她武则天。“曌”字明并日月，照临万物，没有阴影，够气派。
中国传统用“日”代表皇帝，“日”为阳，为男，武则天加上“月”，“月”为阴，为女，这是她的女权思想。那时丧制，父亲死了守孝三年，倘若母亲死了、父亲还在，只守一年。她称帝后，诏令母亲死了一律守孝三年。男性皇帝有三宫六院，她这个女皇帝也公然蓄养男宠。她是中国女性主义的前驱。
徐敬业，元勋徐绩之孙。徐绩有功，皇帝赐他姓李，成为皇室一员，所以也叫李绩，徐敬业也叫李敬业，承袭祖父英国公的爵位。睿宗时在扬州起兵讨伐武则天，兵败被杀。
武则天与汉吕后、清慈禧为中国历史上三个权力最大的皇后，“男人管理世界，女人管理男人”。武则天祖籍山西文水，出生在西安，也有人说出生在四川广元。文水在山西省中部，汾河旁边，农业发达，宋代名将狄青的故乡。广元在四川东北与陕西比邻，川北门户。
武氏为太宗才人，高宗皇后，因高宗患头风临朝听政，与高宗并称二圣。高宗死，武氏废中宗，立睿宗，又自立为武周皇帝。听政五十年，历经皇后、皇太后、皇帝三阶段，其间称帝十五年。晚年病重，大臣发动兵变，迫武氏让位，武氏八十二岁还政，去世。
骆宾王，今浙江人。七岁作《咏鹅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对日抗战发生前，这首诗一度选入小学的教科书。骆宾王长大后成为著名的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杜甫有诗推许他们：“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骆宾王曾在山东做县长，也做过京官，仕途不顺。薛仁贵征西时从军，战后入朝，为人构陷以贪污罪入狱，时年过五十，大受挫折。
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又软禁睿宗，大杀唐宗室。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骆宾王起草了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敬业兵败，宾王不知所终，有人说他被杀，有人说他自杀，有人说他出家为僧。徐家满门抄斩，徐绩开棺戮尸。
大多数人相信他做了和尚，舍不得他死。那时中国户籍制度不严密，和尚又在方外，容易藏身。如果他在兵败后还活着，只要有一首诗外传，他的身份立刻露馅。他始终未再作诗，诗才难掩，他的定力过人。但也可惜，唐诗少了一些光辉。
伪不合法临朝执政武氏者，性非和顺，地社会地位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工作低贱，曾以更衣伺候皇帝换衣服入侍。
第一句以散文起句，以下用骈体句法。伪，假的，我们不承认，第一个字即下了致命的判决，斩钉截铁，毫不留情，攻罩门死穴。
先说武氏先天本性不好，后天出身也不好，然后上进的路子也不正常。
“下陈”，类似储藏室或仓房，也有人说是职务卑贱的人集中等候差遣的地方。据说武氏入宫后管理皇帝穿的衣服，伺候皇帝换衣服。皇帝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她可以常常和皇帝见面。
“更衣”也是上厕所的另一种说法，好像今天说我洗个手，我补补妆，我打个电话，我活动一下，或者我喝多了。古代富贵人家服装宽大复杂，还要佩带饰物，如厕要更衣。民国初期，绅士穿西装，西裤要保持笔直的裤缝，如厕也要更衣。檄文用语双关，贬低武氏。
“充”，只是一个人头，一个数目字，贬义，连站在门房都勉强，怎么能坐在主席台上？
从历史上否定武氏。
“檄文”照例要丑化对方，不能要求他作公平评断。李唐开国由李渊开始，武氏的父亲协助李渊起事，后来做到工部尚书，骆宾王仍然说她“地实寒微”。太宗召武氏入宫为才人，五品，骆宾王仍然说她“充下陈”。太宗看见武氏的美貌，点选入宫，大受宠幸，骆宾王仍然说她“更衣入侍”。
洎jí及乎晚节，秽乱春宫太子所居东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bì爱。入门见表现嫉性情嫉妒，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擅长，专精谗说谎陷害别人，狐妖术媚讨好偏能惑主。践占用元后皇后于翚huī翟dí皇后的车服，陷吾君于聚麀yōu乱伦。
不说晚年说晚节，暗示武后晚年没有节操。古人特别强调晚节，晚年提高自己对道德的要求，可以掩盖青壮时代的过犯。这是中国古人无神论的救赎观，老而无德，无可救药。
太宗生病，太子与武则天一同侍候，发生感情。太子居东宫，五行家以春季配东方，故称太子所居住的宫殿为“春宫”。但此时并非武氏晚年。武氏十四岁入宫（或十五岁），太宗死时，武后只有二十五岁（或二十六岁）。有人解释“晚”是“长大以后”，有人解释为做才人的后期，也有人说，晚节指太宗死后武氏应该守节。
唐太宗死，武则天出家，依当时的说法，一入空门，她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叫“武媚”的女子了，还俗以后，她就是再世为人了，她和太宗、高宗都毫无关系了。高宗可以迎她入宫做自己的女人。这年武则天二十七岁（或二十八岁）。骆宾王指控武氏蓄意隐瞒自己的历史。
古代女子教育强调不嫉妒，尤戒争风吃醋。骆宾王强调武则天入宫显露了她的嫉妒，品性教养都不好。人起心动念，先从眼球泄密，与人斗，眉毛扬起。古代女子化妆，把眉毛剃去，画一条又细又长的假眉毛。眉毛胡子是男性特征，故曰须眉男子。
战国时期，楚怀王最宠爱的妃子叫郑袖，魏国向楚王表示友好，送给楚王一个绝色美女。郑袖处处照顾这个新来的女子，得到她的信任，然后告诉她，大王讨厌人的鼻息，于是魏国美女在楚王面前用衣袖遮住鼻子。怀王问郑袖是什么原因。郑袖说，她说大王身上有臭味，楚王听了非常生气，下令把魏国美女的鼻子割掉。
狐狸有妖术，可迷惑正人君子。“狐媚”把武氏妖魔化，正好武氏入宫后的名字叫武媚。
高宗封武氏为皇后。翚翟，山鸡的羽毛，皇后的车服绣着这种羽毛的图案，象征皇后的德行。骆宾王说，武氏践踏了、糟蹋了皇后的车服，她用皇后的宫室车服仪仗伪装自己，没有皇后的美德。
麀，母鹿。雄鹿父子共牝。武氏先侍奉太宗，后侍奉太宗的儿子高宗，她外表像山雉，其实是母鹿。这是非常严重的谴责。
加以虺huì蜴yì毒虫为心，豺狼成性。近狎亲近，不庄重邪僻不走正道的人，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zhèn用毒酒毒死母。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再进一层谴责。从现况否定武氏。
武氏狠毒，杀害许多大臣，如褚遂良、长孙无忌、上官仪。
鸩，某种有毒的鸟，把它的羽毛在酒里泡一下，那酒就可以毒死人。引申为动词。
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历史无此记载。有人说，杀姊指杀高宗喜欢的魏国夫人，武氏与魏国夫人一同事奉高宗，关系如同姊妹。屠兄是把两个哥哥流放边疆，生活很苦，两人都死在边疆，等于被武氏杀害。弑君，高宗生了“头风”病，服药无效，医生建议用针灸，武氏反对，以致高宗没有得到最后的治疗。鸩母，武氏毒死王皇后，皇后是国母。这不是根据事实定罪，而是用“解释事实”定罪，口诛笔伐时常常如此。
太宗死，武氏出家，她能第二次入宫，出于王皇后安排。王皇后暗示她把头发留起来，又引导高宗到庙里去看见她，旧情复燃。武氏入宫后志在皇后之位，不择手段，她生了第一个女儿，王皇后前往探视，皇后走后，武氏亲手掐死女婴，报告高宗，说是王皇后干的，这件事写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里。高宗大怒，开始有废后之意。不久，武氏如愿以偿，派人把王皇后毒死。
犹复还要包藏祸心，窥偷看窃偷取神器帝位。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武氏之宗同姓盟同党，委之以重任。
高宗死，中宗立，武氏废中宗，加以囚禁。另立睿宗，又软禁于别殿。徐敬业造反即在此时。
武氏重用武承嗣、武三思，还有一些叔伯。
再进一层。谴责，最高峰。为将来否定武氏。
呜呼！霍子孟西汉霍光之不作，朱虚侯西汉刘章之已亡无。燕赵飞燕啄皇孙，知汉祚zuò福命之将尽。龙漦chí口涎帝后褒姒的故事，识夏夏代庭朝廷之遽jù急速衰。
霍光，西汉政治家。昭帝无子，霍光立武帝孙昌邑王即位，昌邑王无道，霍光再立武帝曾孙继位，即宣帝，稳定汉室。
刘章，汉高祖刘邦之孙，与大臣合谋从吕后手中夺回政权。
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发现宫女一旦有孕，立刻将之杀死，当时民谣说“燕啄皇孙”。武则天废中宗，幽禁睿宗，迫害宗室，今之飞燕。
“龙漦帝后”，漦，各家字典注音有差异，或与“时”同音，或与“池”同音，或与“私”同音，今从众。
“龙漦帝后”，故事曲折。长话短说，相传夏朝末年，有两条龙来到皇廷，留下“漦”，唾液。夏帝慎重收藏，经过商朝，传到周朝。周厉王打开来看，漦化为玄鼋，进入后宫，宫女感应怀孕生女。宫女弃婴，为一对夫妇收养，女婴长大了，就是美女褒姒。褒姒入宫，得周幽王宠爱，褒姒迷惑幽王，败坏朝政，并导演“烽火戏诸侯”的大场面，成为“亡国祸水”。
太史公记述褒姒来历的时候，先说了一句“昔自夏后氏之衰也”，衰，一般解释为末年。骆宾主借褒姒骂武后，说“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造成多方面的意义，这话可以解释为夏朝衰微了，才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可以解释为这样的事情造成夏朝的衰微。褒姒既是武后的代表，骆宾王好像说唐室衰微所以武后出现，大家要警惕，要中兴唐室；武宫出现造成唐室衰败，大家要合力诛灭。又好像说褒姒不但要对周朝的天下有罪，对夏朝的天下也有罪。好像说国家出了这样一个女人，流毒深远，不仅一朝一代。总之，骆宾王的刀笔厉害。
武氏如继续存在，唐祚将尽。现在急需霍光、刘章这样的人物！语气停顿，唤起等待。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长子长孙。奉先帝之成业，荷蒙受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
千呼万唤始出来，徐敬业现身。皇唐旧臣，让国人记得他家追随高祖太宗的历史，“公侯冢子”，让国人记得他是徐绩英国公爵位的继承人，表明个人历史与武氏区隔，表明身份地位足以号召讨武。
“奉先帝之成业”，或作“奉先君之成业”，“先君”，可以指已死的父亲、祖先，也可以指死去的帝王。徐敬业是开国元勋徐绩的后人，他的爵位是先君的成业，先君的爵位又是先帝所赐，是本朝的厚恩。
骆宾王拿两个古人比徐敬业，说明徐的使命感和行为合理化。微子，殷纣之兄，封于宋。殷亡，过殷墟，感伤作歌。袁君山，天天忧国伤悲。有人提出疑问，汉代有个袁安，符合骆宾王需要的条件，但袁安并不叫君山；袁安的儿子号君山，但是并不以忧国伤悲为人所知。倒是有个桓君山，因国政败坏，积忧成疾而死。究竟如何，要靠有学问的人解惑。
檄文造成的效果：徐敬业，幸亏有你，斯人不出，如苍生何！
是用是以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国家。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四方之内之推心同心。
“气愤风云”，忠义奋发感应天象，或者壮烈之气可以造时势。
社，土神；稷，谷神。国家建庙供奉土神谷神，以农立国的象征，代表国家。
天下人对武氏失望，或者说对没有一个霍子孟、朱虚侯失望，都把希望寄托在徐敬业身上。形势在徐敬业这一边。
爰于是举义旗，以清妖孽不祥之物。南连百越少数民族，北尽三河中央地带。铁骑骑兵成群，玉轴战车相接。海陵江苏泰州一带红粟，仓储之积靡无穷；江浦黄旗，匡正复恢复之功何远！班声马鸣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齐。喑yīn呜怒气则山岳崩颓，叱chì咤zhà怒声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进一步为起义壮声势。徐氏有力，实力第一，着墨多，文辞精彩，说服力感染力都很强。堆砌出最高潮。句法整齐，想象训练之师。短句快节奏，想象大军神速机动。
百越，南方各地总称。三河，旧时河南、河东、河内的合称。天下之中，王者所居。“南连百越”，势力直到边疆。“北尽三河”，势力笼罩国家的心脏地带。
骑兵作战成群出击。战车作战多辆并行冲锋，车轴和车轴在一条线。军力强大。
海陵，今江苏泰县，东南粮仓；江浦，今南京对面长江以北，战场，徐敬业在这一带起义。红粟，颜色发红的陈年粟米，存粮丰富，经济力量雄厚。黄旗，正统、正义之旗，法统上最大优势。
“班声”，班马的鸣声，班马，将要出发的马。“萧萧班马鸣”，“马鸣风萧萧”。寒冷的风，肃杀之气。“北风卷地百草折”，摧毁力极强。
“剑气”，剑有许多奇迹神话，据说剑有精灵之气，可以摄人魂魄，与星月争辉。
主观的气势可改变外在环境，自然环境也可以来配合主观气势。徐敬业起义，理直气壮，主观条件具足，天与人归，客观条件具足。
檄文不能只说人人有责，不能单凭我们十个拼他一个，要说我一个就可以拼他一百个，我是主力，我打前锋，我有胜算，我这个股票上巿，你们买了稳赚。
公等或居汉地异姓受封，或叶合乎周亲皇帝的同姓或姻亲；或膺受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帝王的遗命于宣室帝王所居的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捧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具体落实在对象身上，你们和我一样义不容辞。一压力。
高宗已死，凡是高宗任命的大吏，都算是受顾命。皇帝在位的时候，他的命令你或许可以推辞，可以提出反对的理由，皇帝的遗命绝对要奉行，否则不是忠臣。二压力。
“一抔土”，坟墓；“未干”，形容高宗死后不久。“六尺之孤”，未成年的孩子，年十五以下。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君子品格，大丈夫义气。骆宾王夸大唐室的凄凉单薄，激发各路人马的忠义。三压力。
武则天看到檄文，一面读一面笑。她能诗能文，《全唐诗》有她的作品，是个行家，知道写檄文的技巧，看你怎么耍。但是看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脸色一变，对左右说：有这样的人才，宰相为何不用？
“六尺之孤”，以身材打动人心。六尺有多高？各时代各地区的度量衡不同，据说这句话荀子先用，荀子是战国时赵人，定居楚国，赵国、楚国的度量衡难查。若依周朝为准，六尺约等于今天的一百二十公分。皇家至亲的孩子，这个身材算是孤苦伶仃了吧？五尺之童、六尺之孤、七尺之躯，都是文学语言，不是科学语言。“六尺之孤”在孩童和成年人之间，表示已经长大了，还不能自立，代表今天中宗、睿宗的处境，会意就好。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往者，高宗事居当下，睿宗，共立勤王王室有难，地方效忠解救之勋，无废大君天子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发誓，为证。
一煽动。
各位现在都受命于武氏，现在武氏要受清算，诸位有祸，各位的祸可以转换为福。或者说现在大唐有祸，你我能够把国家朝廷的祸转变成社稷之福。
“送往”，与高宗一脉相承。“事居”，奉睿宗正统。也可以说，“送往”，武则天已是过气的人物，要向她告别。“事居”，面对现实，顺应新形势，跟徐敬业合流。再一次申明徐敬业之正当、正统，领袖地位，把话说死了，但是并没有说白了，可以意会，不引起反感。
君，发号施令的人，有等级。“大君”，最高领袖，指高宗、睿宗，现在徐敬业是大君的代理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的诺言也永久不变。髙山大河都有神灵，他们可以作你我之间的证人。土地人民都在这里，将来裂土封侯，你拿去。煽动非常有力，但心照不宣，雅。
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mèi先几jī机之兆，必贻yí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国内，竟是谁家之天下？
再煽动。
跟着武氏走，已是穷途末路，要当机立断，重新选择。“先幾”，预兆，风头，苖头。现在形势很明显，别再坐在那里看不见！当年禹召天下诸侯，防风氏后至，被禹杀死。那是前车之鉴！
“穷城、歧路”，造成心理上的恐慌；“先幾几、后至”，引发行动上的竞争，煽动力再加强。
结句很出名，天下已非武氏的天下，马上就是睿宗的天下，徐敬业的天下，也是你的天下，是我们共同的天下。激发想象力和参与感。稀有的警句，警察、警报、警告、警醒，使人一惊，集中注意力，预期有不寻常的事件发生。把新形势推到最高点，最后在最有力的煽动中结束。
最后这两句话，今天的白话文学常常引用，用于下棋、打赌之类的轻松场合，有喜趣；内地“文化大革命”时用于传单或大字报，有杀气。
檄文前半篇一步步否定武氏，后半篇一步步肯定勤王。军事上以精锐对腐朽，法统上以勤王对簒夺，道德上以正义对邪恶，（潜台词以男子汉对女流）。骆宾王动用了一切武器。徐敬业没有地盘，没有嫡系武力，仓促发难，声势浩大，一靠他的门第家世，一靠这篇檄文所造成的“语言的世界”。
檄文是战斗文学，以文字为工具，长自己志气，灭敌人威风，争取第三者同情支持。写这种文章要理直气壮，理不直气更壮，输了理没输气。事业失败，文章留下。我们今天研读这种文章是要取法他的“文气”。如果你作文章零乱散漫，欲振乏力，如果你想一气呵成，铿锵有声；如果你的文章平直呆板，沉闷枯燥，如果你想抑扬顿挫，醒恼提神，多读、熟读《讨武氏檄》、《前赤壁赋》、《吊古战场文》、《阿房宫赋》、《岳阳楼记》、《归去来辞》，不在乎他说什么，只揣摩他怎样说出来。
写这种文章，作者的立场完全主观，站稳立场，抹杀对方。这是战争，《孙子兵法》说：“兵以诈立，以利动。”不能有忠恕之心、中庸之道。骂人无好口，只要主体正确，附属的部分往往凭怀疑、传说、曲解、捏造或夸大入文。这不是普通论说文，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不写这种文章，但是我们要会读这种文章，“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我们要会看门道。
武则天读了这篇檄文，对左右说，这样的人才，我们为什么不用？这是宰相失职。不得了，武则天的肯定，比什么文学奖都拉风，骆宾王一介文人，可以死而无憾。武氏工于心计，她对檄文公开作出这样的评价，也许想离间徐敬业和骆宾王的关系。总之，人心复杂，读《古文观止》的头脑也不能太简单。
武则天如果仔细想一想，她应该发觉，一个政府无论如何不能使所有的人才各尽其用、各得其所，无论如何社会上会有一批人怀才不遇，有志难伸，这一批人有的去念佛，有的去酗酒，有的去生忧郁症，无论如何还会有一些人块垒难消，和体制对着干。这个问题如何解决，中国从没有一个皇帝认真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