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卖柑者言
柑是一种水果，跟橘、橙相近。果树是常绿灌木，叶缘有锯齿，初夏开白色小花，果实扁球形，成熟后呈金黄色，比橘大。
橘，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枝上有刺，叶狭长，花白色五瓣。
橙和橘同属一科，果实经霜早熟，圆形黄色，果皮有香气，入药。
桔，多音字，同橘。为了吉利以桔代橘。
“卖柑者言”，一个卖水果的小商人说的话。
刘基，刘伯温，浙江人，元朝的进士，辅佐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与张良、诸葛亮并称。他也是大文学家，与宋濂、高启齐名。
刘基懂兵法谋略，帮助朱元璋打败张士诚、陈友谅、方国珍，创建明朝。民间神化刘伯温，说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比之诸葛亮、姜太公。民间流传的《烧饼歌》，预言明、清、民国以来的大事，据说是刘伯温所作。
举例来说，像“一院山河永乐平”，预言燕王夺取王位以永乐为年号，“八千女鬼乱朝纲”，预言太监乱政，“遇顺则止”，预言大清顺治皇帝取代明朝，“十八孩儿难上难”，预言明朝传至十八代灭亡。“木下一头了，目上一刀一戊丁”，以拆字法预言李自成作乱。这些“谜面”的文字水平很像乡村小庙的签语，生拼硬凑，似出于民间伪托。
实际上刘基正直树敌，仕途一开始就不顺利。朱元璋夺天下时重用，得天下后猜忌。后来刘基生病，丞相胡惟庸带着医生去探望，刘基吃了药，病情更复杂了，六十五岁死亡。据说朱元璋授意胡惟庸下毒。
杭州有卖果水果者，善擅长藏储存柑，涉经寒暑一年不溃腐坏；出拿出来之烨然有光泽，玉质而金色。置于市市场，贾jià价十倍，人争鬻yù买之。
刘基在杭州前后六年，担任过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这篇文章是他在杭州时所写，当时年龄大概三十二岁到三十三岁。
杭州有个卖水果的，他有特别的方法贮存柑子，他店里卖的柑子，由秋天经过冬天到第二年夏天还不溃烂，摆出来很鲜艳，好像是玉石做成的，又有黄金一样的颜色，价钱比秋天的新柑高出十倍，很多人抢着买。
水果很难保存，民间常常把橘子埋在麦糠里过冬，橘子外表完好，里面的水分也蒸发掉了。橘子干燥始能“不溃”，这是自然定律，杭州这位卖柑者大概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保存得更久，橘子也更像木乃伊。
柑橘是秋天的水果，如果春天、夏天看见“新鲜的”柑，当然欢喜，即使发现不堪食用，仍有观赏价值，可以做馈赠的礼物或祭祀的供品，人如果只买他必需的东西，他活得很实在；人如果能够常常买他“并非必需”的东西，他可能活得很光彩。所以，卖柑者的生意很好。刘基认为卖这样的水果是欺骗顾客，但卖水果的人另有他的“哲学”。
“鬻”，一般的用法是“卖”，在这篇文章里也是“买”。
刘基的古文笔法，显出朴素端庄的风格。古文，指韩愈提倡的散文，他排斥六朝的繁复绮丽。
予贸交易，买得其一，剖之，如有烟扑口鼻，视其中，则干若败旧絮棉絮。
刘基说，我买了一个，剥开一看，没闻到柑子的香气，好像有一股烟扑过来，里面干燥得像旧棉絮一样。前贤写作，在一篇文章里避免重复使用同一个字，除非出于特别的设计。这篇文章开头说，“杭州有卖果者”，以后表示“卖”的意思，换成市、售、贸、取，甚至“鬻”。今天写白话文，原则上也是如此。
予怪而问之曰：“若你所巿卖于人者，将以实笾biān豆盛祭品的器具、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炫耀外表面以惑迷愚傻子瞽瞎子乎？甚矣哉，为欺也！”
笾，竹器。豆，高脚陶器，也有铜制的或木制的。祭祀时盛祭品的容器。
你把这样的柑子卖给人家，你是要人家摆出来敬神上供呢？还是招待客人的时候做装饰品呢？还是用漂亮的外表迷惑那些没有知识没有眼光的人呢？你这样骗人家的钱太过分了。刘基这几句话很直率。
解释一下：从前主人待客，摆出点心水果，这是礼貌；客人如果拿过来吃，这是失礼；客人告辞，水果点心原封不动。所以刘基把“供宾客”和“奉祭祀”相提并论。
卖者笑曰：“吾业是以此为业有年多年矣，吾赖靠是这个以食养吾躯身体。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怨言；而独偏偏不足满足于子您乎？世世界上之为干欺者骗子不寡少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您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握军令、坐皋比虎皮坐褥者，洸guāng洸乎威武干城保卫国家之具人才也，果真个能授运用孙孙武、吴吴起之略兵法耶？峨高大冠、拖长绅文官的腰带者，昂昂乎高高在上庙堂朝廷之器人才也，果能建伊伊尹、皋皋陶之业功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官吏奸奸恶而不知禁，法斁dù败坏而不知理治理，坐靡消耗廪粟公粮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chún陈酒醴lǐ甜酒而饫yù吃饱肥鲜者，孰谁不巍巍乎高大可畏、赫赫乎势盛可象效法也！又何往哪里找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您是这些之不察不看，而以察吾柑。”
卖水果的人和气生财，先笑后说，跟刘基的态度形成有趣的对照。
这是《卖柑者言》最长的一段。古人作文章，最长的一段往往是最重要的一段，也是写作技巧最值得观摩的一段。从前私塾先生用看黄历作比喻，黄历把这一个月的每一天都排列出来，每一天下面都有小注，告诉你这天宜出行、宜嫁娶、宜破土、宜开张……小注很多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就是重要的日子。如果日子下面的小注很少，甚至只有四个字“诸事不宜”，这就是不重要的日子。乡下人不识字，打开黄历选日子，看小注的字数多少。
“而独不足于子乎？”意思是“而独于子为不足乎？”“今子是之不察，”意思是“今子不察是”。这些句子今天不能学。这些句子形成这一大段文章的文气，如果把“今子是之不察”改成“今子不察是”，文气就变了，文句构造和文气的关系，今天的白话文作家可以学。
今天写白话文，仍然“最重要的部分用最多的字数”，可是忌段落太长，长段密密麻麻，对读者有压力。
今天写对话，力求两个人交叉对谈，忌一人长篇大论。对话不能是“一个人报题目，另一个人演讲”。
这一段有许多词语需要解释：
“虎符”，虎形之信符，分两半，国君把一半交给军队的统帅，日后国王派使者传令，使者带着另一半虎符前往，两片虎符相合，证明使者的身份。
孙吴，孙武，春秋时军事家。吴起，战国初期军事家，《史记》有《孙子吴起列传》。孙子著名的故事，把吴王的宫女训练成精兵，后率领吴国军队灭楚。吴起著名的故事是“杀妻求将”，他的妻子是齐国人，鲁将伐齐，吴起为了得到鲁国的信任，把妻子杀了，评剧《斩经堂》就是以这个故事为原型。
伊尹，辅助汤王灭夏朝，建立商朝，他任丞相期间是商朝的黄金时代。汤王去世，太甲即位，做了许多错事，伊尹把太甲流放到桐达三年之久，摄政管治国家。直到太甲后悔了，才把他迎回执政，太甲也变成了一位好领袖。
皋陶（yáo），尧舜时代的司法最高长官，公正廉明。
这一段话，那个卖水果的人大概讲不出来，是刘基借用了卖水果的人那张嘴，把自己要说的话讲出来，这个方法叫“假托”，现今白话文学叫“代言”。
写文章本来是自己说自己心里的话，可是有许多话不能说，“代言”是自己不说，找个人替我说，这样一来题材就宽了，文章的变化就多了。
《古文观止》还选了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可以和《卖柑者言》对照阅读，柳宗元找了一个专业捕蛇的人替他说话，反映民间疾苦；刘基找了一个卖水果的替他说话，讽嘲朝廷没有人才。
“代言”的高级发展是创造人物，代言人有自己的生命，卖柑者可以脱离刘基独立，这就是小说和戏剧了。像莎士比亚、曹雪芹，创造了那么多人物，这些人物的个性和意见互相冲突，你很难再说究竟那个人物代表作者。莎士比亚，有人说他拥护君主，有人说他提倡民主，有人说他是资本主义，有人说他是社会主义。其实我们只能说莎士比亚的某个剧本里的某个角色拥护君主，某个剧本里的某个角色信仰社会主义。
予默然无以应。退回来而思其言，类好像东方生东方朔滑gǔ稽诙谐之流。岂其难道是愤痛恨世腐败的现状疾嫉邪邪恶的势力者耶？而托假托，借故躲避于柑以讽委婉劝说耶？
“讽”，劝告并不直接说出来，转个弯，说件有趣的事情，嫁接到正题上去，使对方容易接受。
东方朔，一个诙谐有趣的贤臣，也是文学家，常常说些有趣的事情间接提醒汉武帝改正错误，武帝拿他当戏台上的丑角养着他，太史公著《史记》，为东方朔、优孟、淳于髡立《滑稽列传》，后来说相声的人拿东方朔当祖师爷。
滑稽，据说是盛酒的器具，可以“转注吐酒，终日不已”，“从那头儿把酒倒进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形容一个人出口成章，永不词穷。现在都说“滑（huá）稽”，它的意思是引人发笑，跟诙谐、讽刺、嘲笑、雅谑常常换用。据提倡雅谑的林语堂说，雅谑、讽刺、滑稽有很大的分别。现在流行不分诙谐、讽刺、嘲笑，都叫雅谑，把林语堂标榜的雅谑称为“高级雅谑”。高级雅谑不含尖锐的、悲观的、恐怖的效果，现代西洋作品有人喜欢制作这种效果，于是再立一词：“黑色雅谑。”
举几个讽刺、雅谑的例子，原作者的名字都失传了：
1．台湾什么时候会想要统一？买方便面的时候。（统一牌方便面销路最好。）
套用：台湾人什么时候最爱国？“爱国”奖券开奖的时候。
大陆人什么时候最想念毛泽东？月底等发薪水的时候。（钞票上印着毛的肖像。）
2．养鱼挺麻烦的，每周要换一次水，我经常忘记。后来，就只好每周换一次鱼了。
套用：停车的时候我常常忘记朝收费表投零钱，后来只好常常给政府寄支票了。（停车超过时间警察要开罚单，投零钱可以忘记，交罚款不能忘记。）
3．“你为什么一抽烟就笑？”“我看到书上说，抽一支香烟减寿五秒，笑一笑可使寿命增加十秒，所以每次抽烟我就要笑一笑，为生命赚回五秒钟。”
套用：每逢百货公司大减价的时候，你为什么都去买很多东西？买得越多，省钱也越多。
4．钱可以买房子但买不到家，能买到婚姻但买不到爱，可以买到钟表但买不到时间。钱不是一切，反而是痛苦的根源。把你的钱给我，让我一个人承担痛苦吧！
套用：如果我欠别人的，我会很痛苦，如果是别人欠我的，我觉得很快乐。好极了，我租了你的房子，从此不交房租，让你每月快乐一次。
5．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像你我这样亲密的朋友，上辈子似乎没干什么，光他妈忙着回头了！
套用：我们的头发，上帝都数过了，所以好人死得早，上帝只忙着数他们的头发，忘了数他们的寿命。
6．“如果你的老公有外遇，你会怎么样？”“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喔！你这么大方！”“不，我是要用枪瞄准他。”
套用：我天天炖红烧蹄髈给他吃，让他中风。／我皈依三宝，修密宗，天天念咒咒死他。
作家大概都读过《百喻经》，当作文学作品读，书里面用许多小故事宣说佛教教义，也有讽刺手法。
我们都很熟悉《阿Q正传》这部中篇小说，借着描写阿Q这个人，讽刺中国人处世做人的态度，欺善怕恶、逃避现实固然可耻，“退一步海阔天空”也是懦夫。这篇小说刻画中国传统的人生哲学使中国人不能明白人生的意义，笑中带泪，风行一时，普遍影响中国青年的人生观，倾向激烈的革命路线。
我们也都很熟悉《堂·吉诃德》，作者是西班牙人，他用这部小说讽刺欧洲的骑士文学。骑士藏着秘密的爱情，游走四方，行侠仗义，留下尊贵的典型，作家写了很多作品讴歌他们，《堂·吉诃德》换一个角度，指出骑士不过是生活在幻觉里的梦游者，吉诃德到处闹笑话，他的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到人。据说这部小说淘汰了盛极一时的骑士文学。
《捕蛇者说》和《卖柑者言》并读，可以发现两者的结构有相似之处，开头和结尾都很简要，中段都很丰富，有人称这种结构为纺锤形或橄榄形。
前贤留下三个术语：凤头，猪腹，豹尾。凤的头部小，尖锐，文章开头要简单明快，切入主题。猪的腹部容量大，精华都在其中，文章中段要扩张、发挥，把主题完全呈现出来。豹的尾巴很短，但是有力，文章结尾最好戛然而止，切忌拖泥带水。这个说法也许对我们更有帮助。
《捕蛇者说》和《卖柑者言》的写法正是如此。《捕蛇者说》后面附有“苛政猛于蛇”和“苛政猛于虎”的对照，两者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捕蛇者说》中段对苛政有生动的沉痛的也是详细的描述，而“孔子过泰山侧”此处只有三个字：“无苛政”。
《卖柑者言》介绍卖柑者出场，33个字；作者买柑，21个字。两人碰撞开局，视野扩大，作者以斐然文釆处理丰富材料，辞充气沛，淋漓尽致，用了186个字，占全文50％以上。然后以33个字、两个问号作结，令人回味。
《卖柑者言》符合所谓三集中：时间集中，两个人一场对话，没有打断；空间集中，自始至终没有换地方；人物集中，两个人面对面，没有换角。凡是三集中的题材，大都适合用凤头、猪腹、豹尾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