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与韩荆州书
这是李白写给“韩荆州”的一封信。
韩荆州的名字叫韩朝宗，长安人。李白三十四岁时写了这封求职信，当时韩朝宗在襄阳做官，常常向朝廷举荐人才，在士人中有很高的名声。唐代风气，士子可以到处写信给大官要求拉一把，并不构成品格上的瑕疵，《古文观止》还收了苏辙写给枢密韩太尉的信、韩愈写给宰相的信，都对怎样有求于人作了高雅的示范，可以参照研读。
李白这封信创造了一个典故——见到名人贵人称为“瞻韩”。瞻，往高处看，往远处看，表示对方高高在上，隔我们有相当的距离，平视俯视是看不见的，你得仰视。现在对人说客气话，有时候还用“瞻仰”。
中文讲求对仗，有了“瞻韩”，又有“御李”，御，赶马车，跟一位姓李的做过车夫。这个姓李的是汉朝的李膺，名门望族，直臣清流，知识青年的偶像，能够蒙他接见，称为“登龙门”。有一次他正要坐马车出门，忽然有人求见，这位客人知道见面的机会难得，要求在马车上谈话，于是李膺坐在车内，来客坐在车夫赶车的位子上，边走边谈，完成了这一次拜会。这位客人很得意，向人夸耀“我今天替李膺赶车”。在文言的尺牍里面，表述想跟一个人见面而不能如愿，他使用的语言可能是“有志瞻韩，无缘御李”。
李白在这封信里高度颂赞了韩荆州，有些人读了，认为这种赞美只有韩愈当得起。但韩荆州非韩愈——李白死后六年韩愈才出生，两人差了一代。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与韩荆州书》，不是“上”韩荆州书，这是李白的傲气。
古人留下很多捧人、求人的诗文，都写得很好，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特色之一。有学问的人说，中国人在专制政权下活了两三千年，一切靠由上而下的赐予，对有权势的人不能争、只能求，不能骂、只能捧，发展出一套技巧，克服了尬尴肉麻。
旧时基本教育——《万事不求人》，其中有一卷尺牍，专门教你如何求人。
直到今天写吹牛拍马、歌功颂德的文件，还是用文言文比较顺溜、大方。文言有典故，古人分担了难为情，有陈套，构词容易，含蓄，可以心领神会。
李白虽然写了这样一封信，并未得到韩朝宗的帮助，反倒是他帮了韩朝宗一个大忙，如果没有这封信，我们大概不会知道有个韩朝宗。
白闻天下谈士以言谈见长者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
“万户侯”，公侯伯子男，古代的爵位。君主封臣子为侯，赏赐他一块土地，在这块土地有一万户人家，这些人家交的税就是这位侯爷的俸禄。史书有万户、八千户、五千户等字样。
李鸿章的诗说：“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封侯是很高的爵位。
“生不愿封万户侯”云云，可能不是“天下谈士相聚而言”，这顶帽子太高，韩朝宗并没有“伟大”到这个程度，能否在别人（和李白同时代的人）的著述里也找到这两句话？如果找不到，这就是“孤证”。李白像一个豪赌的人，一出手就下大注，可以看出他的决心。
有求于人，照例先讨对方欢心。从前的人写信有一个格式，开头问安，祝福，称赞对方了不起，然后写“敬恳者”，转入本题正文。有一个大官，每天叫秘书把别人的来信念给他听，他对秘书说：你从“敬恳者”开始念好了。
岂不以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
韩公您何以能令天下士子倾倒呢？难道不是因为您像周公、像李膺吗？
周公，辅佐周武王治国，武王死后，继位者成王年幼，由周公摄政，一向礼贤下士。他正在洗头，有人求见，他立刻握着湿淋淋的长发出来，等客人走了再继续洗；他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求见，他立刻把口中的饭吐出来，等客人走了再继续吃，称为“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
龙门：传说每年暮春，黄河鲤鱼逆流而上，到了龙门，跳过龙门山，化为龙。人才若被埋没，和一般人混在一起，一旦得到重用，立时变化超凡。科举试场的正门也叫龙门，考取了功名，等于鱼跳过龙门。东汉李膺名满天下，士子若蒙他接待，也立刻出名，人们称为登龙门。
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尊称。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齐孟尝君养士三千之中有毛遂赵平原君门客，使白得颖脱而出，即其人焉。
您是第一流老板，吸引第一流人才，所以我来了。
龙凤，人才。蟠逸，姿势处境，不能龙飞凤舞，龙啸凤鸣，不得志。到底是不是龙凤，要到您这里来鉴定。
“富贵而骄之”，有钱财有地位即盛气凌人，财大气粗。
毛遂，战国时期赵国人，平原君赵胜的门客，秦国围攻赵国都城邯郸，平原君到楚国求救，毛遂自告奋勇陪同前往。平原君和楚考烈王谈判时，毛遂直说利害，使得楚王同意与赵国结盟，并派春申君援救赵国。
“颖”，尖端。引申为笔尖，才能出众的人。俗语说尖子，冒尖子；文雅一点说聪颖、颖悟，都是说有才能的人跟一般人不同。
毛遂自己请命的时候，平原君曾说：“把铁锥装进布囊中，锥尖立即穿透布囊露出来，你在我这里好几年了，没看见你有什么苗头啊？”毛遂说：“现在我要求跟你出使楚国，就是想请你把我放在囊中啊！那时我这把锥子的锥尖自然跳出来！”这是“脱颖而出”成语的来源。
白，陇西甘肃布衣平民，流落楚汉荆州。十五好剑术，遍干拜谒诸侯地方大吏；三十成文章，历抵一一拜访卿相朝廷大员。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有大志，王公大人，许与赞许气内心修养充实义外部行为正当。此畴曩长久以来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
先自我介绍：我是甘肃平民，到内地游历，现在来到您韩公治理的地方。我十五岁习武，三十岁习文有成就，这几年满怀雄心壮志，拜见了各地的军政领袖，那些王公大人都认为我内有正气，外有义行。这是我多年以来的经验阅历，怎么可以不向您倾心吐胆呢？
三十成文章，李白写这封信的时候三十四岁，正值完全成熟的巅峰。
推销自己，表示见过场面，得到许多有地位的人肯定。特别提到自己还是平民布衣，表示还没有派系归属，是政治上的“处女”。
“安敢不尽于君侯哉？”有人说，“尽”是尽心竭力，平生气义都愿意供韩荆州使用，毫不保留。
君侯制作侔看齐神明，德行动天地世界，笔文章参参加造化大自然神功，学学问究彻底天人天道人事。幸愿开张心颜态度开放，表情和悦，不以长揖见拒我只作揖不磕头，必若接之以高宴高等菜色，高等场所，高等来宾，纵不加限制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作文敏捷可待﹗
“倚马”，晋桓温北征，袁宏倚马作檄。
功业可以比神明，道德修养可以影响世界，文章可以转变社会，学问可知彻底明白天道人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段把韩荆州捧得更高，可以说李白非常慷慨。俗语说上了台就是唱的，挑出来就是卖的，李白放得开。
应酬话总是言过其实，祝寿“寿比南山”，证婚“珠联璧合”，拜年“恭喜发财”。约定俗成，说的人未必认真，听的人也不要认真。当然，说得好，仍然博得满堂掌声。
抬高韩荆州之后，李白接着抬高自己，我以平等地位见你，你以贵宾待我。你是一流，我也是一流。有其君，有其臣。
求职的人对自己的才能表示非常自负，以引起主人的注意，不但在春秋战国时代有很多前例，现在工商业社会中也常有所闻。某公司征才，一人打电话应征，老板告诉他已经找到人了。此君提高声调说：“你若看到我，你的意见会改变。”老板接见了他，也录用了他。
当然，分寸很难把握，李白是否做对了，有争议。
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决定文章出路，人物之权衡评判人才轻重，一经品题打分数，排名，加批语，便作佳品行端正、才学兼优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施展抱负，激昂青云向最高发展耶？
今天您一言九鼎，只要您让我站在您的台阶下面，我就可以怎样怎样……在这里，李白用了第三者劝说的口吻，虽然迫切，却显得委婉。
昔王子师汉朝的王允为豫州刺史，未下车到任，即辟主动任用荀慈明荀爽；既下车，又辟孔文举孔融。山涛晋人作冀州刺史，甄拔选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大官，先代所美做得漂亮。
荀爽，荀氏八龙之一，后来做到司空。
孔融，建安七子之一，做到北海相。
山涛，竹林七贤之一。
举前贤以勉励之。历史怎样记载他们，也怎样记载您。今人怎样称赞他们，后人也怎样称赞你。
而君侯亦一荐严协律严武，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御史、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或以才名能力见知，或以清白品格见赏见知见赏，文字不重复，意义相似。白每观其衔恩不忘恩抚躬扪心，反省，忠义奋发一股豪气，要报恩。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之腹中，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全国所推崇景仰的人。傥倘急难有用不仅平时，疾风知劲草，赴汤蹈火，敢效微躯！
举韩荆州已经有的成绩以鼓动之。你已做了许多，还可以再做一件。我才值得你这样做。
特别说受提拔的人都感恩图报，引发韩荆州推荐的动机。再进一步说我受到感动，所以不投别人来投你，要和他们为伍、看齐，一同感激你、报答你。但是非常委婉，李白说明自己也是有选择的，君择臣，臣亦择君。良禽择木而栖。
说到这里已淋漓尽致。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划出谋定计，安能自矜自夸？至于制作诗文作品，积成卷轴书本前身，则欲尘秽视听希望你看看，弄脏耳朵眼睛了，谦词。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尊者贵者，做大事的人。
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不是圣人，政治上的纵横捭阖，军事上的运筹帷幄，我知道谦虚；至于说到文学方面的成绩，我累积了不少，很值得您看看。您是做大事的人，只怕我这点小玩意儿不配给您看。
淡淡提及谟猷筹划，暗示可以当大任成大事，非仅文章。揣摩韩荆州的心，点到为止，未坠入苏秦、张仪之流。
诗文的材料都是具体事物，所谓风花雪月。作家小处着手，尽心刻画，因此称小说、小道、雕虫小技。
汉扬雄说雕虫，南北朝刘勰说雕龙。诗文作品小处见大，寓抽象于具体，藏无限于有限。造端乎夫妇，达于天地。雕虫可以化龙。
若赐观刍割草荛打柴刍荛之言，自谦水平低，请给纸笔，兼之书人缮写的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剑名结绿玉名，长价提高价值于薛薛烛，剑专家卞卞和，玉专家之门。
依惯例，上书求见的人会把自己的作品一并送去，李白不然，你如愿意读我的作品，请派人到我家抄写，并且自备纸笔。姿态高。
李白一再说自己的作品很平凡。但是，他说，您不看则已，一旦看了，就会发现这些作品出类拔萃，正是您这位文学权威寻找的东西。这些作品一旦得到您的认可，也就从此有了很高的价值。很自负。
李白用剑和薛烛的关系、玉和卞和的关系，比喻他和韩荆州的关系，或者说他希望两人是这种关系。
在中国古代，剑是一种神秘的武器，附有许多传说。薛烛，给剑“看相”的专家。卞和，春秋楚人，识玉的专家。
卞和在荆山发现一块石头，知道石头里藏着宝玉，献给楚王开采，楚王不信，以欺君论罪砍掉他的左脚。楚王死，儿子继位，卞和再把藏玉的石头献给新王，新王不信，砍掉他的右脚，等到孙子做了楚王，才把石头剖开，把宝玉取出来，就是有名的“和氏璧”。蔺相如完璧归赵，秦始皇的传国玺，都是这块玉。
李白对韩荆州说，我进了你的门下，等于宝剑到了薛烛手里，美玉到了卞和手里。既捧对方，也捧自己。
物品的价值，要看归谁所有。和氏璧做了秦始皇的玉玺，加倍珍贵。一只袜子，杨贵妃穿过，看一眼也得交钱。马，楚霸王骑过；首饰，伊丽莎白·泰勒戴过，都会增加身价。
幸推推荐下流指自己，谦词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幸推下流”，有人说是推恩到达下层。推恩，恩德由高到低，由近到远，由亲到疏，爱屋及乌，扩大关怀，所以接着说“大开奖饰”。也有人说是推荐我这个才能很低的人。
由这封信看，早期李白也愿意遵照一般游戏规则，角逐世俗上的成就，与我们对他的刻板印象不同。后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是他遭受重大挫折之后“看破了”，而李白的看破代表对富贵功名的绝望，所以一切表演迁就都不必了。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有学问的人说，中国从前的读书人受两种思想交替支配，一是“仕”的思想，一是“隐”的思想。仕，求功名显达，有权力成就一番事业，小而言之光宗耀祖，大而言之福国利民。隐，退出跑道，放弃世俗都在追求的目标，与大自然为伍，过简朴的生活，小而言之陶情怡性，大而言之天人合一。
李白的这封信，可以代表“仕”的思想，他学剑，学书，学纵横，都是为了用世。二十二岁开始漫游各地，“遍干诸侯，历抵卿相”，寻找出仕的机会。来到荆州，把希望放在韩朝宗身上，放下身段，压抑个性，好话说尽。他必须遵守游戏规则，才会入局；必须入局，才会赢；必须赢了，才有舞台实现理想抱负，展示风骨气节。
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表现了“隐”的思想，《古文观止》也收了这篇文章。陶渊明对游戏规则感受不到“游戏”的滋味，那只是拘束，只是屈辱，只是弄虚作假违反自然。从这条管道钻出来，如何能有完整的人格？如何能有高尚的理念？这个过程是毁灭，必须毅然退出、逃走，保全自我的纯真。现在好了，归去来兮，他是如何自在！读过《与韩荆州书》，再读《归去来辞》，可以体味一事的两面。
仕和隐，常常一同潜伏在某个人的灵魂里。李白求仕，他年轻的时候也曾学神仙，也曾有隐于山中的纪录。陶渊明求隐，也曾“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大多数人先求仕，后求隐，仕是他的特技表演，隐是他的安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