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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髡曰:“先名实者¹,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²,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³,子柳、子思为臣⁴,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⁵,而河西善讴⁶;绵驹处于高唐⁷,而齐右善歌⁸;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⁹,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¹⁰,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¹¹,不税冕而行¹²。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¹³,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¹名:名誉。实:事功。
²三卿:指上卿、亚卿、下卿,《礼记》说:“大国三卿,皆命于天子。”孟子在齐国时,曾位列三卿之中。
³公仪子:即公仪休。他做鲁相时,奉法循礼地治理鲁国。
⁴子柳:即泄柳。
⁵王豹:卫国人,擅长歌唱。
⁶河西:这里指卫国,因为卫国在黄河西岸。
⁷绵驹:齐国人,擅长歌唱。高唐:地名。在齐国的西部,今山东禹城西南。
⁸齐右:齐国西部,古时以西方为右。
⁹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华周、杞梁都是齐国的臣子,后来攻打莒的时候战死,他们的妻子十分悲伤,对着城墙哭泣,将城墙都哭倒了,据说后来齐国的风俗就变得擅长哭泣。
¹⁰司寇:主掌司法。孔子曾任鲁国的大司寇,位与三卿并列。
¹¹燔肉:也写作“膰肉”,即祭肉。按礼节,祭祀结束后要将祭肉分给参加祭祀的人。
¹²税(tuō):通“脱”。冕:祭祀时戴的礼帽。
¹³微罪:小罪。
【译文】
淳于髡说:“重视名誉事功的人,是为了造福百姓;轻视名誉事功的人,是为了独善己身。您现在位列齐国的三卿之中,上无辅佐国君的名誉,下无造福百姓的事功,就离开了,有仁德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处于卑微的地位,也不拿自己的贤才侍奉不贤的人,这是伯夷;五次投靠汤,又五次投靠桀,这是伊尹;不厌恶污浊的君主,也不拒绝卑下的职位,这是柳下惠。这三个人的做法不同,但方向是一样的。一样在哪里呢?应该说是‘仁’吧。君子只要有仁德就可以了,做法又何必相同呢?”
淳于髡说:“鲁缪公的时候,公仪子治理朝政,子柳、子思做臣子,可是鲁国却一天比一天削弱。如果是这样的话,贤人对国家也没什么益处啊!”
孟子说:“虞国不用百里奚所以亡国了,秦缪公用了百里奚却称霸天下了。不用贤人就会亡国,何止是削弱呢?”
淳于髡说:“过去王豹住在淇水旁边,黄河西面的卫国人便都擅长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便也都擅长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痛哭她们的丈夫,整个齐国的风俗都为之改变了。里面有的就一定会表现在外面。做了某件事情却没有什么效果的,我还从没见过呢!所以说现在没有什么贤人,要是有的话我一定知道。”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的司寇,不被重用,跟随着去祭祀,祭肉也没分给他,于是他连礼帽都还没脱下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为了祭肉的缘故,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因为鲁国的无礼,其实孔子是想要找个微小的错误离开,而不想随随便便就走了。君子的行为,普通人本来就是不明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