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六十五 郝经(苟宗道)
郝经,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泽州陵川。祖天挺,父思温。天挺有重名,元好问之师也。金末,思温辟地河南鲁山,贼至,经母许匿窖中,贼爇火熏之,闷绝,经以蜜和寒菹汁,决母齿饮之,始苏,时经甫九岁,人皆异之。金亡,徙顺天,为守帅张柔、贾辅所知,延为上客。二家藏书皆万卷,经博览,学日进。
宪宗元年,世祖以皇弟开幕府金莲川,召经,咨以时务,条上数十事,世祖大悦,遂留王府。及伐宋,经从至濮州,有得宋人奏议以献,言冲要宜防者凡七道,下诸将议,经曰:“古之一天下者,以德不以力。彼今未有败亡之衅,我乃空国而出,诸侯窥伺于内,小民凋弊于外,经见其危,未见其利也。王不如修德布惠,敦族简贤,绥怀远人,顺时而动,宋不足图也。”世祖愕然,曰:“汝与张拔都议邪?”经对曰:“经少馆张柔家,闻其议论。此则经臆说,柔不知也。”世祖以杨惟中为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使,经为副使,将归德军,先至江上宣布恩信,纳降附。惟中欲还汴,经不可,惟中怒,经率麾下先发,惟中愧谢,乃与经俱行。
经闻宪宗在蜀久无功,进《东师议》曰:
经闻图天下之事于未然则易,救天下之事于已然则难;已然之中复有未然者,使往者不失而来者得遂,是尤难也。国家以一旅之众,奋起朔漠,斡斗极以图天下,马首所向,无不摧破。灭金源,并西夏,蹂荆襄,克成都,平大理,奄征四海,有天下十八,尽元魏、金源故地而加多。惟宋不下,未能混一,连兵构祸逾二十年。何曩时掇取之易,而今日混一之难也?
夫取天下,有可以力并,有可以术图。并之以力,则不可久,久则顿弊而不振;图之以术,则不可急,急则侥幸而难成。要之,成功各当其可,不妄为而已。国家创业垂五十年,而一之以兵,遗黎虔刘殆尽,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之久者也,其力安得不弊乎!且括兵率赋,朝下令而夕出师,躬擐甲胄,跋履山川,以志则锐,以力则强,以土则大,而其术则未尽也。苟于诸国既平之后,息师抚民,创法立制,上下井井,不挠不紊,任老成为辅相,选贤能为任使,鸠智计为机衡,平赋以足用,屯农以足食,内治既举,外御亦备。如其不服,先以文诰,拒而不从,而后伺隙观衅,以正天伐。自东海至于襄、邓,重兵数道,以为正兵;自汉中至于大理,轻兵捷出,以为奇兵。帅臣得人,师出以律,高拱九重之内,而海外有截矣。是而不为,乃于间岁遽为大举,上下震动,兵连祸结,厎安于危,是已然而莫可止者也。东师未出,大王仁明,则犹有未然者,可不议乎!
国家用兵,一以国俗为制,而不师古。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把槊,猎取之若禽兽然。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自浍河之战,乘胜下燕、云,遗之而去,似无意于取者。既破回鹘,灭西夏,乃出兵关陕,以败金师,然后知所以深取之,长于用奇也。既而由金、房出绕潼关之背以攻汴,自西和径入石泉、威、茂以取蜀,自临洮、吐番穿彻西南以平大理,皆用奇也。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后可以用奇。岂有连百万之众,首尾万余里,六飞雷动,乘舆亲出,竭天下倒四海,大极于遐徼之土,细穷于委巷之民,撞其钟而掩其耳,啮其脐而蔽其目,如是用奇者乎?是执千金之璧而投瓦石也。
其初以奇胜也,关陇、江淮之北,平原旷野之多,而吾长于骑,故所向不能御。兵锋新锐,民物稠夥,拥而挤之,郡邑自溃,而吾长于攻,故所击无不破。是以用奇而骤胜。今限以大山深谷,阨以重险荐阻,迂以危途缭径,我乘险以用奇则难,彼因险以制胜则易。况于客主势悬,蕴蓄情露,虽有奇谋秘略,无所用之,力无所用与无力同,计不能行与无计同。泰山压卵之势,河海濯爇之举,拥遏顿滞,盘桓而不得进,所谓强弩之末,不能射鲁缟者也。
为今之计,则宜救已然之失,防未然之变而已。西师既构,猝不可解,如两虎相斗,入于岩阻,见之者辟易不暇,又焉能以理相喻,使之逡巡自退。彼知其危,竭国以并命,我必其取,无由以自悔,兵连祸结,何时而已。殿下宜遣人禀命于行在所,大军压境,遣使喻宋,示以大信,令降名进币,割地纳质。彼必受命,姑与之和,偃兵息民,以全吾力,而图后举,天地人神之福也。禀命不从,殿下之义尽,而后进吾师,重慎详审,不为躁轻,假西师以为奇,而用吾正,申以文移,喻以祸福,使知殿下仁而不杀,非好攻战辟土地,不得已而用兵之意。诚意昭著,恩信流行,然后阅实精勇,制节以进。
既入其境,敦陈固列,缓为之行。彼善于守而吾不攻,彼恃坚城以不战老吾,吾合长围以不攻困彼,吾用吾之所长,彼不能用其长。选出入便利之地,为久驻之基,示必取之势。毋焚庐舍,毋伤人民,开其生路,以携其心,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兵势既振,蕴蓄既见,则以轻兵掠两淮,杜其樵采,遏其粮路,使血脉断绝,各守孤城,示不足取。即进大兵,直抵于江,沿江上下列屯万灶,号令明肃,部曲严整,首尾缔构,各具舟楫,声言径渡,彼必震叠,自起变故。盖彼之精锐尽在两淮,江面阔越,恃其岩阻,兵皆柔脆,用兵以来未尝一战,焉能当我百战之锐!一处崩坏,则望风皆溃,肱脾不续,外内限绝,勇者不能用,而怯者不能敌,背者不能返,而面者不能御,水陆相济,必为我乘。是兵家所谓避坚攻瑕,避实击虚者也。
如欲存养兵力,渐次以进,以图万全,则先荆后淮,先淮后江。彼之素论,谓“有荆、襄则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则可以保江南”。先是,我尝有荆、襄,有淮甸,皆自失之。今当从彼所保以为吾攻,命一军出襄、邓,直渡汉水,造舟为梁,水陆济师。以轻兵掇襄阳,绝其粮路,重兵趋汉阳,出不意以伺隙。不然,则重兵临襄阳,轻兵捷出,穿彻均、房,远叩归、峡,以应西师。如夔门不守,大势顺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荆、郢,横溃湘、潭,以成犄角。一军出寿春,乘其锐气并取荆山,驾淮为梁,以通南北。轻兵抄寿春,而重兵布于钟离、合肥之间,据濡须,塞皖口,南入舒、和,西及于蕲、黄,徜徉恣肆,以觇江口。乌江、采石广布戍逻,侦江渡之险易,测备御之疏密,徐为之谋,而后进师。所谓溃两淮之腹心,抉长江之襟要也。一军出维扬,合为长围,示以必取。而以轻兵出通、泰,直塞海门、瓜步、金山、柴墟河口,游骑上下,吞江吸海,并著威信,迟以月时,以观其变。是所谓图缓持久之势也。三道并出,东西连衡,殿下或处一军,为之节制,使我兵力常有余裕,如是则未来之变或可弭,已然之失一日或可救也。
议者必曰,三道并进,则兵分势弱,不若并力一向,则莫我当也。曾不知取国之术,与争地之术异,并力一向,争地之术;诸道并进,取国之术也。昔之混一者,皆若是矣。晋取吴,则六道进;隋取陈,则九道进;宋之于南唐,则二面皆进。未闻以一旅之众,而能取国者,或者有之,侥幸之举也,岂有堂堂大国,师徒百万,而为侥幸之举乎?况彼渡江立国,百有余年,纪纲修明,风俗完厚,君臣辑睦,内无祸衅,东西南北,轮广万里,不可谓小。自败盟以来,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当我强对,未尝大败,不可谓弱,岂可蔑视,谓秦无人,直欲一军幸而取胜乎?秦王问王翦以伐荆,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王曰:“将军老矣!”命李信将二十万往,不克,卒畀翦以兵六十万,而后举楚。盖众有所必用,事势有不可悬料而幸取者。故王者之举必万全,其幸举者崛起无赖之人也。
呜呼!西师之出,已及瓜戍,而犹未即功。国家全盛之力,在于东师,若亦直前振迅,锐而图功,一举而下金陵、举临安则可也。如兵力耗弊,役成迁延,进退不可,反为敌人所乘,悔可及乎!虽然,犹有可忧者。国家掇取诸国,飘忽凌厉,本以力胜。今乃无故而为大举,若又措置失宜,无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则稔恶怀奸之流,得以窥其隙而投其间,国内空虚,易为摇荡。臣愚所以谆谆于东师,反覆致论,谓不在于已然而在于未然者,此也。
及世祖渡江,围鄂州,闻宪宗崩,召诸将密议,经复进议曰:
《易》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殿下聪明睿知,足以有临;发强刚毅,足以有断。进退存亡之正,知之久矣。向在沙陀,命经曰:“时未可也。”又曰:“时之一字,最当整理。”又曰:“可行之时,尔自知之。”大哉王言!“时乘六龙”之道,知之久矣。自出师以来,进而不退,经有所未解者,故言于真定,于曹、濮,于唐、邓,亟言不已,未赐开允。今事急,故复进狂言。
国家自平金以来,惟务进取,不遵养时晦,老师费财,卒无成功,三十年矣。蒙哥罕立,当安静以图宁谧,无故大举,进而不退,畀王东师,则不当复进也而遽进。王以有命,不敢自逸,至于汝南,既闻凶讣,即当遣使遍告诸帅,各以次退,修好于宋,归定大事,不当复进也而遽进。以有师期,会于江滨,遣使喻宋,息兵安民,振旅而归,不当复进也而又进。既不宜渡淮,又岂宜渡江?既不宜妄进,又岂宜攻城?若以几不可失,敌不可纵,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当乘虚取鄂,分兵四出,直造临安,疾雷不及掩耳,则宋亦可图。如其不可,知难而退,不失为金兀术也。师不当进而进,江不当渡而渡,城不当攻而攻,当速退而不退,当速进而不进,情见势屈,举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则我竭彼盈,又何俟乎?且诸军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月日,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还不能。
彼既上流无虞,吕文德已并兵拒守,知我国疵,斗气自倍,两淮之兵,尽集白鹭,江西之兵尽集隆兴,岭广之兵尽集长沙,闽、越沿海巨舶大舰以次而至,伺隙而进,如遏截于江、黄津渡,邀遮于大城关口,塞汉东之石门,限郢、复之湖泺,则我将安归?无已则突入江浙,捣其心腹。闻临安海门已具龙舟,则已徒往。还抵金山,并命求出,岂无韩世忠之俦?且鄂与汉阳分据大别,中挟巨浸,号为活城,肉薄骨并而拔之,则佊委破壁孤城而去,溯流而上,则入洞庭,保荆襄,顺流而下,则精兵健橹突过浒、黄,未易遏也。亦徒费人命,安所得哉!
虽然,以王本心,不欲渡江,既渡江,不欲攻城,既攻城,不欲并命,不焚庐舍,不伤人民,不易其衣冠,不毁其坟墓,三百里外不使侵掠。或劝径趋临安,曰:“其民人稠夥,若往,虽不杀戮,亦践蹂,吾所不忍,若天与,我不必杀人,若天弗与,杀人何益!”而竟不往。诸将归罪士人,谓不可用,以不杀人故不得城。大王曰:“彼守城者,只一贾制置,汝十万众不能胜,汝辈之罪也,岂士人之罪乎!”益禁杀人,岿然一仁,上通于天,久有归志,不能遂行耳。然今事急,不可不断也。
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毕集,未暇谋我。第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髀相依,在于背胁;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昨奉命与张仲一观新月城,自西南隅抵东北隅,万人敌,上可并行大车,排槎串楼,缔构重复,必不可攻,只有许和而归耳。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许割淮南、汉上、梓夔两路,定疆界岁币。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燕都,则从天而下,彼之奸谋僭志,冰释瓦解。遣一军逆蒙哥罕灵舆,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真金太子镇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矣。
会宋贾似道亦遣间使请和,乃班师。
世祖即位,经上《立政议》曰:
臣闻所贵乎有天下者,谓其能作新树立列为明圣,德泽加于人,令闻施于后也,非谓其志得意满,苟且而已也。志得意满,苟且一时,草木并朽而无闻,是为身者也,于天下何有?有志于天下者不贵也。为人之所不能为,立人之所不能立,变人之所不能变,卓然与天地并,沛然与造化同,雷厉风飞,日星明而江河流,天下莫不贵之,而己不以为贵,以为己所当为之职分也。古之有天下者莫不然,后之有天下者亦莫不当然。天下,一大器也,纲纪礼义者,天下之元气,文物典章者,天下之命脉。非是,则天下之器不能安,小废则小坏,大废则大坏,小为之修完则小康,大为之修完则太平。故有志于天下者,必修之而不弃也,以致治注阙,以天下自任,孳孳汲汲持扶安全,必至成功而后已,使天下后世称之曰:天下之祸至某君而除,天下之乱至某君而治,天下之亡者至某君而存,天下之未作者至某君而作,配天立极,继统作帝,熙鸿号于无穷。若是,则可谓有志于天下矣。
由汉以来,尚志之君六七作。于汉则曰高帝、曰文帝、曰武帝、曰昭帝、曰宣帝、曰世祖、曰明帝、曰章帝,凡八帝;于三国,则曰昭烈一帝;于晋,则曰孝武一帝;于元魏,则曰孝文一帝;于宇文周,则曰武帝一帝;于唐,则曰高祖、曰文皇、曰玄宗、曰宪宗、曰武宗、曰宣宗,凡六帝;于后周,则曰世宗一帝;于宋,则曰太祖、曰太宗、曰仁宗、曰高宗、曰孝宗,凡五帝;于金源,则曰世宗、曰章宗,凡二帝。是皆光大炳烺,不辱于君人之名,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人之类不至于尽亡,天下不至于皆为草木鸟兽,天下之人犹知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人伦不至于大乱,纲纪礼义典章文物不至于大坏,数君之力也。呜呼!上下数千载,有志之君仅是数者,何苟且一时者多,而致治者鲜也!虽然,是数君者,独能树立功成治定,揄扬于千载之下,岂不为英主也哉!其视坏法乱纪,斁彝伦,毒海内,覆宗社,碌碌以偷生,孑孑以自蔽,其为庸懦者,可为悯笑也。
国家光有天下,绵历四纪,恢拓疆宇,古莫与京。惜乎攻取之计甚切,而修完之功弗逮,天下之器日益弊,而生民日益惫也,盖其几一失,而其弊遂成。初下燕云,奄有河朔,便当创法立制,而不为。既并西域,灭金源,蹂荆襄,国势大张,兵力崛阜,民物稠夥,大有为之时也。苟于是时,正纲纪,立法度,改元建号,比隆前代,使天下一新,汉唐之举也,而不为。于是法度废则纲纪亡,官制废则政事亡,都邑废则宫室亡,学校废则人材亡,廉耻废则风俗亡,纪律废则军政亡,守令废则民政亡,财赋废则国用亡,天下之器虽存,而其实则无。有赖社稷之灵,祖宗之福,兵锋所向,无不摧破,穿彻海岳之锐,跨凌宇宙之气,腾掷天地之力,隆隆殷殷,天下莫不慑伏。当太宗皇帝临御之时,耶律楚材为相,定税赋,立制作,搉宣课,分郡县,籍户口,理狱讼,别军民,设科举,推恩肆赦,方有志于天下,而一二不逞之人,投隙抵罅,相与排摈,百计攻讦,乘宫闱违豫之际,恣为矫诬,卒使楚材愤悒以死。既而牵连党与,倚叠缔构,援进宵人,畀之以政,相与割剥天下,而天下被其祸,荼毒宛转十有余年,生民颙颙,莫不引颌望明君之出。先皇帝初践宝位,皆以为致治之主不世出也。既而下令鸠括符玺,督察邮传,遣使四出,究核徭赋,以求民瘼,污吏滥官,黜责殆遍,其愿治之心亦切也。惜其授任皆前日害民之尤者,旧弊未去,新弊复生,而致治之几又失也。
今陛下统承先王圣谟,英略恢廓,正大有一天下之势。自金源以来,纲纪礼义文物典章皆已坠没,其绪余土苴万亿之能一存,若不大为振澡,与天下更始,以国朝之成法,援唐宋之故典,参辽金之遗制,设官分职,立政安民,成一王法,是亦因仍苟且,终于不可为,使天下后世以为无志于天下,历代纲纪典刑,至今而尽,前无以贻谋,后无以取法,坏天地之元气,愚生民之耳目,后世之人因以窃笑而非之,痛惜而叹惋也。
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参用汉法,至孝文迁都洛阳,一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粲然,与前代比隆,至今称为贤君。王通修《元经》即与为正统,是可以为监也。金源氏起东北小夷,部曲数百人,渡鸭绿取黄龙,便建位号,一用辽宋制度,收一国名士置之近要,使藻饰王化,号十学士。至世宗与宋定盟,内外无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风俗完厚。真德秀谓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天下亦至今称为贤君,燕都故老语及先皇者,必为流涕,其德泽在人之深如此,是又可以为监也。
今有汉唐之地而加大,有汉唐之民而加多,虽不能便如汉唐,为元魏、金源之治亦可也。陛下睿禀仁慈,天锡勇智,喜衣冠,崇礼让,爱养中国,有志于为治,而为豪杰所归,生民所望久矣。但断然有为,存典章,立纲纪,以安天下之器,不为苟且一时之计,奋扬乾纲,应天革命,进退黜陟,使各厌伏,天下不劳而治也。今自践祚以来,下明诏,蠲苛烦,立新政,去旧污,登进茂异,举用老成,缘饰以文,附会汉法,敛江上之兵,一视以仁,兼爱两国,莫不思见德化之盛,至治之美也。但恐害民余孽,扳附奸邪,更相援引,比周以进,若不辨之于早,犹夫前日也。以有为之姿,据有为之位,乘有为之势,而不为有为之事,与前代英主比隆,陛下亦必愧怍而不为。
《书》曰:“罔不在厥初。”《易》曰:“履霜坚冰至。”《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春秋》书元年春王正月,皆谨之于初,辨之于早也。有有为之志,而不辨奸邪于早而却之,则铄刚以柔,蔽明以暗,终不能以有为。盖彼奸人易合难去,诱之以甘言,承之以令色,赂之以重宝,便辟迎合,无所不至,不辨之于早而拒之,则堕其计中,授之以柄而随之耳。昔王安石拜参政,吕献可即以十罪劾之,温公谓太早,献可曰:“去天下之害,不可不速,异日诸君必受其祸。”安石得政,宋果以亡。温公曰:“吕献可之先见,范景仁之勇决,吾不及也。”夫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理有所必然,虽天地亦可先见,况于人乎!
方今之势,在于卓然有为断之而已,去旧污,立新政,创法制,辨人材,绾结皇纲,藻饰王化,偃戈却马,文致太平,陛下今日之事也。毋以为难而不为,毋以为易而不足为,投机挈会,比隆前王,政在此时。不累于宵人,不惑于群言,兼听俯纳,臣之所愿也。
世祖深韪其言,欲大用之。时王文统当国,忌经,思摈之于外。中统元年,世祖议遣使于宋,告即位,且征前日请和之议,仍敕沿边诸将毋钞掠。经入辞,请与蒙古人偕往,帝不许,曰:“卿等往即可,彼之君臣皆书生也。”赐蒲萄酒,诏曰:“朕初即位,庶事草创,卿当远行,凡可辅朕者,亟以闻。”经奏便宜十六事,辞多不载。或谓经,宋人谲诈,盍以疾辞,经曰:“自南北构难,兵连祸结,苟能弭兵靖乱,吾学为有用矣,虽蹈不测之渊,吾所甘心也。”
既行,文统阴属李璮侵宋,欲假手害经。经至济南,璮以书止之,经奏其事于朝。宋败璮军于淮安,经至宿州,遣副使刘仁杰、参议高翿请入国期,不报。遗书宰相及淮帅李庭芝,庭芝复书,果疑经,而贾似道方以却敌为功,恐经至谋泄,馆经真州。经乃表奏宋主曰:“愿效鲁连之义,排难解纷,岂知唐俭之徒,款兵误国。”又数上书宋主及宰执,极陈战和利害,且请入见及归,皆不报。驿吏棘垣钥户,昼夜守逻,欲以动经,经不屈。经待下素严,又久羁困,多怨者,经谕曰:“向受命不进,我之罪也。一入宋境,死生进退,听其在彼,我终不能屈身辱命。汝等不幸,宜忍以待之,我观宋祚将不久矣。”
至元十二年,丞相伯颜南伐,帝遣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及经弟行枢密院都事庸入宋,问执行人之罪。宋惧,遣总管段佑以礼送经归。似道之谋既泄,寻窜死。经道病,帝遣枢密院官及尚医近侍迎劳,所过父老瞻望流涕。明年夏,至阙,赐宴内廷,赏赉有差。秋七月,卒,年五十三。敕官为护丧还葬,谥文忠。官其子采麟奉训大夫、知林州,后赠昭文馆大学士、司徒、冀国公。
经为人尚气节,为学务有用。及被留,思托言垂后,撰《续后汉书》《易春秋外传》《太极演》《原古录》《通鉴书法》《玉衡贞观》等书及文集,凡数百卷。其文丰蔚豪宕,善议论,诗尤奇崛。拘使馆十六年,从者皆通于学。开封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诗云:“霜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后题曰:“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咸谓经之忠节所感动,时南北隔绝,经不知改元,故题曰“中统十五年”云。
二弟彝、庸,皆有名。彝,字仲常,隐居以寿终;庸,字季常,颍州知州。子采麟,累官集贤直学士、山南江北道肃政廉访使。从经使宋者有苟宗道,字正甫,保定人,官都事,经授以经学,官至国子祭酒、江南行台治书侍御史,卒。
史臣曰:郝经屡进言于世祖,以伐宋为连兵构祸,就成败论之,其言似迂而不切。然谓如其不服,先以文诰,拒而不从,再行天伐。异日蒙古灭宋,卒不外此,盖王者之师,诚不以阴谋诡计为胜算也。宋人自亡其国,无足论者。以经之学识,而不获用于至元之世,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