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给严文井同志的信
文井师:
您好!身体可否康复?时在念中。您大概想不到我会突然写信给您。自从屠岸同志来信,提到您对我的创作与身体状况甚为关切,我即产生写信给您的冲动。但知您颇忙,去访者接踵不已,冗杂事务堆积案头,便不想打扰您。
前天,鲍乃镛来给我照相,给我看了他拍摄的您的近照,我很喜欢,要了一张,立在书架上。一看见您,就想起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内居住近两年期间所见到您的种种情景;想起您对我流露过的爱护的目光,还有真心的、关切的、打动过我的话。我便再不能自制,遂提笔展纸,把我对您的感情、想念、问候,用这信纸送到您的手里。
我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培养起来的作者。我把人文社当作自己的母校。数年前,我是拿着一大包粗糙的、不像样的稿子走进朝内大街166号的。那时,我连修改稿子的符号和规范都不知道。是老作家和编辑们一点点教会我的。他们把心血灌在我笔管的胶囊内,让我从社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几本散发着纸和油墨芳香的书。我有个想法,也许过十多年,或许更长的时间,我要写一个小册子,叫做《朝内大街166号》。我心里珍藏着很多感人的材料和值得记着的人物。
知您刚从菲律宾归来不久,此种旅行,想必劳顿。您精神还好吧!盼您自重身体,养蓄精力。您看,我这个运动员出身的“江北大汉”都累得一时支撑不住,可以想见此行伤身之厉害。您每天最好有点体育锻炼,不知是否会打太极拳?
我近来身体正渐好转。前一度,精力、情绪、灵感、创作冲动像一群飞散的鸟儿,现在正一只只飞回来,落在我的躯干上。我生怕再惊走它们,故还不敢大动干戈。只写些短篇散文,待进健康一步,再着手中篇和长篇。近来,我想要试走另一条路子,即从“人生”入手。其实这是古往今来的许多位大师的入手之处。人生中纵横交错着各种社会问题、人的命运和生活的经络。含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哲理,其中尚有探求不尽之谜。从人生中发现的思想恐怕永远是有益的,我们这代人写东西,大多是从“社会问题”起家的。那时,是大量的堆积如山的“社会问题”逼着我们提出来。我们渴望解决,让人人得到应得的幸福,社会一片升平景象;我们是急急渴渴、充满勇气和激情来写(或是来触动)这些“社会问题”的。但这样写下去,势必路子越走越窄,直到每写一篇作品都要强使自己提出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深刻的、敏感的“社会问题”来。此种写法的倡兴,便使当前文学创作出现一种新的主题先行和概念化的倾向。最近,我们这批中青年作者对此都有所发觉,并开始探索各自的创作道路。
在这个问题上,颇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们才入文坛不久,修养有限,功底尚浅,写作上多凭一股激情、猛劲和思考中得出的一点点果实。长此下去,必然愈加自感单薄、脆弱浮嫩。我们渴望弥补这些缺陷,自然也就希望你们这些经历十年浩劫后依然健在的、为我们所敬重的老前辈的指教。我想,您肯定有许多话要对我们这代人说的。
不再耗费您的精力和时间了。
谨此 祝您和您的夫人健康
骥才
1981.1.23
文井师:
收到您的信,真高兴,我那封信惹得您写了那么长的信。甚感不安。因为您那里人多事杂,间又写作,真是打搅了您。
不过,您的话对我教益殊深,兼得启发。最近我应《人民文学》之邀,写一篇短文,题《下一步踏向何处?》,以同刘心武同志通信形式写的。其中引用您信里的话。您的话不单是经验之谈,而有着独到和精深的见地,对我们这代青年人帮助很大。
您不要回信了。很不愿意占用您的时间和精力。
春节将至,谨祝全家康乐,诸事顺心。
骥才
1981.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