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短篇小说《雕花烟斗》的一封信
屠岸
骥才同志:
刚刚看完《雕花烟斗》。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立刻给你写这封信。我祝贺你这篇作品的成功!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成功。你的《铺花的歧路》中有些章节不自然,我不太喜欢,当然,整个来说,《铺花的歧路》还是好作品。但《雕花烟斗》,我非常喜欢,请注意,非常!它使我想起了契呵(诃)夫的某些短篇。我对于契呵(诃)夫并无研究,看他的作品也不多,但他的某些作品,在简短的篇幅中赋予那么多的思想,他的特有的风格,给我的印象很深。《雕花烟斗》不是什么惊心动魄之作,不是什么大悲剧,没有什么悲欢离合,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但是奇怪,我读着竟流下了眼泪!这是因为,它揭示了某些深刻的东西,某些能够触动人们心灵的东西。一般化的,公式化的,说假话的,写事件过程的,浮光掠影的,喧嚷的,一本正经的,发表演说似的,抄录社论的……作品看得太多了,看到这样的作品,我从心灵里感到激动,于是触动了我的生理机能之一——泪腺。这难道是生理现象吗?
仅仅是描绘人情冷暖?仅仅是讽刺趋炎附势?不是。我认为,这里有对劳动人民的真正的歌颂,劳动人民心灵的美的展示。这里有一个真理:劳动人民,胼手胝足的劳动人民,不仅是美的创造者——古往今来的建筑艺术、石刻艺术、民间艺术……都是谁创造的?——劳动人民。他们的灵魂,也是美的。这种美,往往是别人,比如说,某些轻视劳动人民的人所缺少的。
在这一点上,完全符合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指出的,要歌颂新的人即工农兵,这一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可贵的是,这一思想是通过这个老花农送花和对雕花烟斗的喜爱这个特殊的、带有特征性的情节体现出来的。而这一情节又带着时代的烙印。唐先生的遭遇是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中国历史上这段奇特的时期所特有的奇特的遭遇,这段遭遇,尽管是正面写了的,事实上却是老花农这个人物的背景,是衬景。唐先生是好人,也是有才能的,有骨气的画家。你称赞他,又贬了他。这种贬,是诛心之论。“四人帮”可以骂几千遍几万遍“臭老九”,那是滑稽戏。脑力劳动者同体力劳动者之间不应该有万里长城,但事实上,这座万里长城并没有拆除尽净。
你的文笔是流畅的,详略得宜,浓淡协调。流畅中有沉郁,清新中有深挚;舒缓中有湍激,平展下有潜流。滚滚的沉雷后面,隐藏着感情的疾风暴雨。你刻画人物,善于抓住一些具体的、形象的细节,而透露出人物的性格特点。老花农从最初拒绝画家赠予烟斗,到后来向画家索赠烟斗,层次写得如此分明、自然。正直,自尊,单纯,质朴,勤劳,对美的追求与执着,这些,在老花农身上已经融为一体。这与老花农的身份——花农,完全吻合,而且具有象征的意义。那盆送给画家的光灿灿的凤尾菊,应该就是老花农的精魂!花农本人就是美的培育者,美的创造者,这也就决定了他是美的真正爱好者,美的知音。而最后,送花人变成了老花农的儿子,也具有象征的意义。劳动人民的美德将要永远被继承下去,并且得到发扬光大。
我还想到,你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来,恐怕与你的画家身份(我很喜欢你的几张水墨画)也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你可能对某些画家,某些知识分子有深刻的了解。
关于外形美与内心美的辩证关系,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题目。加西莫多(《巴黎圣母院》)和伊索(巴西作家吉里耶尔美·菲格雷特的戏剧《伊索》)以及钟馗(昆曲《钟馗嫁妹》)这几个形象提供了研究的对象。我的意见觉得不必过分渲染外形之丑。我只是说,不必过分渲染。
记得“文革”前一家杂志载文教育青年选择对象,说,对象可以分为四类:(一)外形美内心也美,(二)外形丑内心美,(三)外形美内心丑,(四)外形丑内心也丑。这篇文章的作者认为,找第一类的对象当然最好。如找不到,也应找第二类的。第二类与第三类之间,往往容易偏向于第三类,他叫青年们警惕。这种分类法,恐怕有些是机械的。但有一点,还是说出了真理,就是世界上有一种外形丑而内心美的人,这是客观存在。
但是,为什么要在文艺作品中特别强调一个内心美的人具有如此丑的外形呢?可以写他由于劳动,由于一辈子与泥土打交道,由于经受多年的风霜雨露,他的外形受到了影响。但不必写他的鼻子像一个颠倒的惊叹号之类。更不要写他的鼻子在玻璃柜上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引起读者生理上的不愉快,应该说,这样的写法很不“美”。完全可能,这个人物的长相是丑的,也可以这样写。但,要写得含蓄一些,从这里透露一点辩证法。而不要使人感到作者故意这样写:你说他丑,我偏说他美,硬来。
唐先生雕第一个烟斗的情节,要细写。雕的是什么,怎么雕的,不能简略。
有些地方我在你原稿上用笔改了,或注了意见。可能有写错或者你不同意的,你可以改回来。我未征得你的同意即在你稿上涂鸦,请你原谅。
以上是我个人的意见。可能是错误的,但意见是真诚的,是我心里要说的话。
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你的手,大手。
1979年5月11日
“美,美呀!”似是花农的“主旋律”,但似乎不象(像)劳动人民的语言。有没有办法换一个更口语化,更象(像)花农说的语言?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