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井给冯骥才的信
骥才同志:
感谢你温暖的信。
前些时,继张洁之后,我又听说你病了,很使我耽(担)心了一下。因为,你们这些“骥才”才在文学的道路上奔驰了不久,最高速度还没跑出来,怎么能就此倒下去呢。
你的信使我放心了。但是,还是有几句扯后腿的话要说。不要太拼命了;可以适当超过自己的体力的限度突击一阵,但不能太超过限度,尤其不能长时期地过于超限度。这不等于不要勤奋。你既然要表现生活,那么,就应该还生活几十年,你才能得到一个又一个的新感受,新表现,新结论。
我赞成你的想法,我还想引伸(申)一下。写生活,那当然是写各种人(可惜一个作者只可能熟悉若干种人)的生活。“人”之所以值得写,之能引起旁的人的注意和关切,大概是因为有一些看来不同的但又互相联结在一起的“命运”,它们的变化,能引起共鸣和反响,以至进一步引起思考。这些“命运”被历史和环境制约着影响着(我不太相信只能被“决定”着),看来有些被动,而能思考的动物——人,他们又一定想争取主动,这就会展开一场或深或浅,或迟或早的,内部的加外部的,一场搏斗。或坚持到底,或半途而废;或胜利,或失败。读者想知道这些看来如真的人们的各种复杂生活,在哭了或笑了之后去想一想。当然,读者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希望从这样的书里取得哲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那种种专门的明确的(有些不一定是正确的)教训,但倒是可能得到涉及以上种种专门领域的某一种,或几种浑(混)为一体的感想。他们在感受形象的过程中进行复杂的思考。生活,包括了一种以上的社会问题;表现了生活,自然就会表现问题,而且是多种问题。有的作品看来不表现什么社会问题,例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只写了一个老渔夫的生活的极短的,然而是极重要的一个片段,你去多想一想,那里面就没有一点那个时代那个世界的社会问题么?
的确,我们还得自己设法把路子搞宽一些。这就得认真加上巧妙。是骥,就必然会跑得快,而少摔跤。但是真正的正路,不容易一眼就看得出。路,每每是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出现的。我们只有执拗地进行追求。
等待着你的新的尝试;同时,希望你的身体更加好起来。
什么时候你如再来京,希望来我家谈谈天,交换一些意见。我已经一年整没上班了,今后再恢复那样的上班也不可能了。但我得工作,我的家就是一个小小的作坊。和朋友交换意见,也是这个作坊里的一部分工作。祝好!
文井
1981.1.27
你对自己已有的作品是不是评价得过于苛刻了一些?诚然,你写了一些“问题小说”,但我认为你的有些作品,例如《雕花烟斗》、《啊!》等,不能仅仅说成是“问题小说”。我从这些作品里感到了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心潮起伏变幻;虽然连带也感到了某些存在的问题。你信中的一些想法,其实已经开始在付诸实现(践),我认为你是有才华的,主要原因就是由于我看到你掌握的生活面(包括知识面)比较广,而且你能从不同角度比较细腻地表现出这个比较广的面里面的较多人物来,为此使读者们能感觉到他们是活的,是在变的,是不同的,从而引起读者们的感动和思考。我相信你的进一步的实践会更好地实现你自己的主张。这些新的实践并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你自己有的一些实践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所以,我相信你会取得新的成功。
如果有工夫,你能不能送一张你自己的画给我?只要得到小品就很满意了。
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