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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重病之时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Q
森的画外独白: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Q
有时候我设想我的墓志铭,并不是说我多么喜欢那路东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话最好要什么。要的话,最好由我自己来选择。我看好《再别康桥》中的一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来,那真是最好的对生死的态度,最恰当不过,用作墓志铭再好也没有。Q
仿佛在辽阔无边的水面上,仿佛在迷迷蒙蒙的雾霭里……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K
森的画外音: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K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K
“刚才,我想到一句诗,你要听吗?”
“当然。”
“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谁想却碰见了你!”
“谢谢。”
“只是不知道,来世,我能不能再找到你。”
“一定。我还会顺水漂来……”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童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荡漾……K
森的画外音: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K
我又能摇着轮椅出去了,走上阳台,走到院子里……我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