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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牵挂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透析室”里,森像是睡着了;一条条血色充盈的“透析管路”悬挂床边,随着血泵的转动——或不如说是随着那波浪的节奏——微微颤动。
森的画外音: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清澈的阳光里,飘荡着钟声……我站在院子里,最多两岁,刚刚从虚无中睁开眼睛,尚未见到外面的世界先就听见了它的声音,清朗、悠远、沉稳,仿佛响自天上。J
森的画外音:“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说过,徐志摩这句诗未必牵涉生死,但在我看,却是对生死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墓志铭真是再好也没有。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森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他转动轮椅的手柄,前进、后退、转圈,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像是舞蹈,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H
森的画外音: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陈村有一回对我说:人是一点儿一点儿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他说得很平静,我漫不经心地附和,我们都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K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K忽然我看见,淼也站在其间——一心一意的眼神还是那样望着森,或是在寻找他……
森的画外音:是呀,我正在轻轻地走,灵魂正在离开这个残损不堪的躯壳,一步步告别着这个世界……K可是她呢,淼,怎么办?那个“顺水漂来的孩子”她还年轻啊!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那群轻摇慢唱的男孩和女孩忽而消失,院子里只剩下了淼。她四顾茫然,甚至有些惊恐,就像是刚刚走出伊甸园的夏娃……这时,瑞雪霏霏之中走来了一个人——一个男人,扛着一架摄影机……啊,是他——摄影师!现在我们才看出他的英俊与健美,他的温和与厚道。见淼孤独无助地站在大雪中,摄影师扔下他的机器,惊叫着,几个大步跑过去,搂住了她……
画外音——
晶:你注意到没有,那个摄影师,对你妻子非常有好感?
森:真的吗?
晶:有一次我问他怎么还不结婚,你猜他说什么?
森:我咋知道?
晶:他说他一直在找,可一直都没碰到像淼这样的人。
森:唔……那,那就请他再等等吧,但愿不会太久……
晶:你啥意思?
森:哦,不不,是真的。
晶:哎哟老天!你已经变得不太像你了。
森:不会吧?
晶:当年,对另一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能再大度些呢?
森:是呀,是呀。不过,这好像不是什么大度不大度的问题。
晶:那,什么问题?
森:你相信有灵魂吗?
无边无际的水面,一浪一浪,天赋其美妙的节奏……
叠印:漫天飞舞的鸽群,也似有意符合着那浪起浪落的节奏……
森的画外音:要是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但若凝神细想,噢,它们已经生生相继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信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经历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圆,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