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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
长滨弘(当时六十五岁)
长滨先生同儿子两人住在南千住站附近的商业街的尽头。前年七月,长年相依为命的太太去世,家里只剩两个男人,日子过得好像很不容易。登门拜访时,到处找茶在哪儿,归终没能找到,只好去旁边自动售货机买易拉罐茶招待我。
生来就住在传统老庶民区,一副地地道道的“江户人”(5)样子。从十五岁开始,在附近一家机械厂干了三十年,发生石油危机时心灰意冷,转行做大楼管理。在机械厂做工期间坚持上夜校,取得了电工资格证书,得以很快转行。
这一系列采访中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再次深切感到生于斯长于斯这块土地还是对人的性格形成有很大影响的。总之一看就知是“老江户”。没有矫揉造作之处,说话不拐弯抹角拖泥带水。
参加郊游俱乐部,每星期都走很远,气色好,看上去十分健康。不过也许太太去世不久的关系,多少显得有些凄寂。
“不远就有LOTTE(6)棒球场,过去常去来着。如今LOTTE也没了,是够让人寂寞的。”他恍若昨日似的怀念道。LOTTE ORIONS迁去川崎(后来又迁去千叶),记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个男人一起生活,都不做饭。偶尔儿子也会做饭,但几乎是不做的,去便利店买回来吃。最近,从饭到小菜,便利店里都有得卖。我们那个年代的男人是不做家务的。妻子死后,日子很苦。
我六十岁退休,虽有养老金,可妻子死后闲着无事,还是去楼宇管理公司找了份短工,被分派到江东区一家美术馆工作。这家美术馆是去年三月建成的,正是沙林毒气事件发生的时候。不过在开馆前的前年十月间我们就开始工作了。开馆是三月十八日星期六,两天后的星期一我上班时遭遇了沙林毒气事件。
从我家上班的路线是,乘日比谷线到茅场町站,在那里换乘东西线,两站就到了。整个乘车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左右。可在木场站下车后,到美术馆却很远,步行足足要二十分钟。我想在八点半到达工作场所,那么在木场站下车的时间大致是八点十分。
那天乘坐的是日比谷线,车在小传马町站停了下来。接着广播说:“在筑地站发生车内爆炸,电车暂停。”虽然车门开了,但大家可能觉得过一会总有办法的,就都留在了车里。
我乘坐的是第四节车厢,看了一眼站台,眼前长凳空着,于是下了车,心想电车暂时好像开不了,就在长凳上坐了下去。不料,从前方开始,大家边咳嗽边慢慢下到站台,从我面前经过。有人用手帕捂着嘴。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估计是花粉症什么的吧。我那时既没有闻到气味,又没有咳嗽,只是坐在那里不动。
这时间里,广播响了起来,要大家换代用票,乘坐其他交通工具去目的地。于是大家陆陆续续走向检票口,拿了代用票上到外面。上到地面后,我思考往哪儿走好。出乎意料,小传马町站离银座线的三越前站和都营新宿线的马食横山站都近。于是我姑且往三越前站走去。可没走几步就改变了主意,觉得这么走绕道了,又折了回去。这回朝着马食横山站方向走去。但返回日比谷线地铁出口附近时,感觉眼睛有点怪,针刺一般痛,头也开始疼了。
我看了一下旁边,人行道上有树丛,有女的这么坐在那里的路肩石条上,这些人到底怎么了?人数相当不少。
从那里穿过一个大的人行横道,结果那里也有很多人“嗵”一声坐了下去。其中有两个人还吧嗒吧嗒蹬腿。大家都强打精神。不仅痉挛,还一个劲儿蹬腿。这些人是怎么了?癫痫不成?即使是癫痫也不至于这样啊,我想。虽然如此混乱,但周围一辆救护车也看不到,车站人员和警察的影子也没有。乘客们倒是在互相帮助。
我想我也应该做点什么,要帮助他们。可如果这么做的话,上班就迟到了,最主要的是我眼睛很疼。于是我继续赶往马食横山站,乘坐都营线在菊川站下车。从菊川站到美术馆和从木场站到美术馆,差不多同样距离。在菊川站下车后,眼睛疼得受不了,用自来水洗了眼睛。我想大概吸入了爆炸产生的烟什么的。车内爆炸的时候,会有各种气体排出。
归终,上班迟到了十五分到二十分钟。眼睛还是一跳一跳地痛,头仍然很疼,今天这种状态是不能工作了,就把很多工作托付给别人,我一直守在电话前面。感觉荧光灯变暗了,视野也慢慢变窄了,不管怎么说都不正常。我担心这样下去眼睛会坏掉。于是向上司请假说:“身体不舒服,不能接电话,得去趟医院。”接着去了医院。
在墨东医院,我当即被安排到集中治疗室,打了两天点滴。第一天夜里非常痛苦,小便都出不来。想小便的时候,护士拿来尿瓶,却怎么也尿不出来。想尿出来,却硬是出不来。脑袋也变得莫名其妙,我说我要回家,开始收拾东西,和护士们吵了一架。到底是太亢奋了。不过那时的记忆几乎没有,有也很少。第二天早晨,小便终于出来了,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下来了。
从集中治疗室转到一般病房,可周围人说:“那家伙太吵了,不行。”把我赶了出来。夜里我一边乒乒乓乓收拾东西,一边嘟嘟囔囔说“必须把这个拿回去”什么的,打着点滴收拾东西。头脑一团乱麻,吵得周围的人不能睡觉,被安排到其他病房,那个房间有电视,条件好些(笑)。结果在医院住了四天三宿。
不知哪位乘客在小传马町站把车内的沙林袋踢了出去,就那样一直扔在站台上。我坐的椅子就在那附近,倒是顶多坐了两三分钟。
——回家后,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觉得浑身这疼那疼的,也没觉得精神上受多大的打击。但想一想,从那以后明显老了很多。对什么都很胆怯,一闻到奇怪的味道就担心是什么味道。稍有烟冒出来就会想又发生了什么。对这种种现象总感到恐惧。真的,日常性的。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危险,害怕。
另外,有时想拿点什么,不料手一下子撞了上去。去取什么东西时,却把茶碗弄倒了。总不顺利,这个那个怪事很多。我也想过或许是年龄原因。可又觉得由于受沙林毒气的影响,很多事情都变得比过去奇怪了。经常忘事。想干的事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或许和妻子的死也有关系。依我的感觉,以沙林事件为界,那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大不一样了。
“再没什么可吐的了,但还是吐。吐出的东西已带血丝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