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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岛诚人(当时五十九岁)
初岛先生是栃木县宇都宫市人。高中毕业后进入旧财阀系统的大型人寿保险公司。除了卷入地铁沙林事件的过程,还听他这个那个讲了不少人寿保险公司的工作内容。不过,写起那个来就没完了,只好忍痛割爱。
初岛先生年轻时嘴笨,在人前讲不好话,相当苦恼。但进公司后通过刻苦自我训练,现在早已今非昔比,讲话极为流畅,一泻而下。作为采访者自是十分轻松,饶有兴味地点头倾听之间,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告别之后,我一直在想他说话像谁呢?好歹想起来了,原来像同是栃木县出身的已故渡边美智雄氏(10)。据说乘出租车时常被问会不会唱“浪花曲”。
三月份到了六十岁退休年龄,眼下在子公司当顾问。一如在经济起飞时期度过年富力强阶段的多数人表现的那样,言谈举止都可看出一种恪尽职守的自信。
我上班一般要花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路线是从莲田到上野,之后换乘日比谷线。车总是很挤,挤得满满的,一塌糊涂。连抓吊环的地方都没有,而且要一直站四十三分钟,实在不容易。半路上更挤,在大宫、浦和、赤羽等站经常会有人上不了车。在上野站换车也是很麻烦的,车站最前面的楼梯拥挤得很,换乘地铁的人总是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大概要花七分钟才能到日比谷线的检票口。
(初岛先生乘坐的日比谷线地铁电车在秋叶原和小传马町间停了一会,之后驶进了小传马町站台。)
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电车长时间停着不动,看样子要迟到。说实话,即便迟到,公司也不会介意的。反倒是过早上班会让我不知所措(笑)。但我讨厌上班迟到,打算在小传马町下车到站前的关系公司去,在那里给公司打电话联系一下。
我那时候坐在最前面的车厢。车到小传马町站台时,距前面大概有两节车厢的地方有个柱子。那里有两个男人似乎在争吵什么。我看见一个似乎“啊”一声,另一个立刻停止了争吵。那是怎么回事呢?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反正经过那里之后,车就停在了站台。
小传马町的检票口位于从后面数第三节车厢那里,因此我下了车要往后走。一下车就见有一个女人一下子倒在那里,倒在第一节车厢和第二节车厢连接的地方。她是站着倒下去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九或三十岁。我以为肯定是犯了癫痫。她口中含着手帕,像是谁塞给她的。真是可怜啊!我想。周围人站着照看她。感觉上虽然他们照看着她,但也帮不上什么忙。怎么了?我瞅了一眼,那个女人身体一下下微微颤抖。
我继续往前走,在第三节车厢那里,这次有个男人突然倒下了。倒在了离那个女人四五米远的地方。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侧身躺着。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我暗想。再往前走了五六米,又有个五十岁的男人倒下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看他那花白头发,发觉和我认识的小传马町站前的分店长很像。心里这么想着,便稍微看了看。旁边有用报纸包着的类似饭盒的东西,报纸湿淋淋的,像白色的胶合剂一样黏黏糊糊。
我照样向检票口走去。在离检票口很近的地方,闻到了一股很怪的气味,可能是天然气顺风吹到这里来的吧。周围人开始咳嗽。怎么一回事呢?我一边想着一边通过检票口。
——三个人连续倒下了,你看了没觉得有什么根本性反常的地方?作为偶然,这偶然未免太集中了吧?
我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这才体会到,人这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预见性依据,仅凭瞬间的判断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今天犯癫痫病的人可真是多啊!”我心想。从那样的症状我只能想到癫痫病,其他的想不到。也是因为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的缘故。
喉咙像有刺似的,痛倒不至于,但刺激得咳嗽起来。周围人都咳,取出手帕“咳咳”咳个不止。上楼梯到了地面,天空是暗红色的,就像太阳落山后留下的晚霞。虽然红,但颜色却暗暗的。周围也是傍晚景象。我很吃惊,究竟是怎么回事?环顾四周,我更加吃惊:竟有一百多人在那里。人们扑通扑通相继倒下。有的人瘫坐着一口接一口吐,有的人随便躺着。
那时我已没有思考能力了。头轻飘飘的,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想思考也思考不成。我想,无论怎么样都要先到分公司去,坐在这里可不行。我还走得动,能走就要走去那儿。很近,步行两三钟就能到,到那里总有办法可想。
走到那里,店里的男同事都迎了上来。我说:“发生了怪事,我也牵扯进去了,让我休息一下。”我头痛、眼睛痛、心里不舒服。特别是头痛。一下下痛得厉害。我就躺在沙发上休息,用毛巾敷头。三十分钟后看电视报道才知道是毒气。朋友搀扶着我,返回小传马町站前——因为最好坐救护车,心想去那里会有救护车吧。那时大部分受害者已被运走,最后拉的是车站工作人员,把我也一同带上了。
那时我心里极其不舒服,感觉有点贫血,已经无法坐着了。因此车一开我就说:“请让我躺下吧。”一下子躺了下来。
我在医院(日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了两天。眼睛痛,一闭眼就痛。仰面躺着还舒服些,可稍一侧身,眼珠就一跳一跳的痛。叫来护士,她用吸管往眼珠上滴滴答答滴水。没办法闭眼躺下,真是痛苦啊!一站起来头就痛,甚至连厕所都去不了。最初几天,我一直用尿壶。
到了第三天,身体状况还是不好,浑身没劲儿。但因为我血压值已恢复正常了,被允许出院。我想,呆在医院里也没做什么治疗,最好回家躺着吧。
那时身体并没那么不舒服。从车站搭出租车回家路上,我思忖自己毕竟是公司的人,既然出院了,从明天起应该能去公司上班了。晚上我睡得很好,早上起床洗脸,刚要出门,头便一阵剧痛。头重,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说恶心也好什么也好,都不能表达那种感觉。
无计可施,只能躺着。躺着还舒服些。我只好向公司请假,一整天东倒西歪。一闭眼就痛,模模糊糊地看电视里的相扑节目。看电视倒不那么痛。眼睛半睁着模模糊糊地看就不会那么痛。但一站起来,哪怕站十秒钟都不舒服,非常难受。那种症状持续了四天。难受啊,难受得很。那种症状,还不如在战争中被杀死。那样就不必挣扎了。中了子弹反倒好。这么说或许不合适,到底是沙林气体厉害啊(苦笑)。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去了公司,心里还是不舒服,没下班就回家了。上班很痛苦。这样持续了五六天。如今已没有明显的不舒服。喉咙时常发干,是不是沙林的缘故我不清楚。有时还出现贫血症状,至今还有这毛病。因为我也上了年纪,病和衰老现象混在一起,很难区分。
麻原要被处以极刑!他究竟想的什么?作为一个人,无法原谅他。我连看审判的心情都没有。一看就愤怒。有人说要对麻原采用“破防法”(11),但我想对这种人说:你当受害者好了!请想想死去的人和他们亲人的心情。竟有人对麻原之流表示同情,岂有此理!法律是以人为对象的,可他们那些家伙没有人性,不是人。希望快点结案。
“出院后也连日连夜睡不着觉,一个多月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