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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
山崎宪一(当时二十五岁)
山崎君其实就是前面市场先生在涩谷站前发现的险些昏迷倒地而送往医院的人。由于偶然的因素而碰巧相遇,不过前去采访时倒是这里那里走了不少弯路。
说来也是巧合,他和奥姆头目井上嘉浩在京都洛南高中是同级生。看电视一眼就认出“这家伙是井上”。他说在高中时代和井上合不来。交谈当中,的确觉得两人不可能合得来。山崎君喜欢滑雪橇、喜欢打篮球、喜欢飙车(现在老实多了)——总的说来是外向型体育青年,同井上嘉浩那种抑郁沉闷的内向型诗歌世界恐怕几乎不具有同类项。在校车中看井上第一眼时就认定“这家伙根本不行”,话都没说过。而且,当时的负面印象十年后在远离的东京地下以极为具体的恐怖形式降临到他身上。人生际遇这东西有时候真是奇妙。
大约七年前迷上了滑雪橇,冬季再忙也要每周找时间同恋人去一次滑雪场。事件发生以来周围有很多烦心事苦恼事,惟一庆幸的是能和女朋友息息相通。和女朋友基本不再因为琐事吵架了,也不无谓地飙车了。看来,这个年代的人通过种种体验而迅速成长起来。“井上嘉浩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作为自己也很有兴趣。”他说。
时下和父母及一个妹妹住在新浦安。
我大学毕业不巧赶上“就业难时代”,应聘了一家又一家都没成功。本来是想从事服装行业的,像“world”啦三阳商社啦。明白就业形势的严峻后,就不敢挑剔了,择业范围也从服装行业扩大到建筑、电器,只要与食品无关,干什么都行。结果还是失业了。因为是泡沫经济爆发的第二年,整个社会还处在困难时期。
好歹想方设法进入服装制造行业——“××”,一直在那里工作到今年三月。至于我辞职的理由,呃,怎么说呢……这里,也就是SPA公司,应该说是一家制造、零售合为一体的公司吧。我做的虽然是营销方面的工作,但并不是向外部推销,只是与本单位职员进行业务上的往来。因此当时也就没有必须争取什么的紧迫感(日子过得有点浑浑噩噩),倒是想找一份能根据自己的业绩给予更为中肯评价的工作。
去年十月份前后把这话跟女朋友说了,她也时常有这样的打算。然后两个人一起辞了职,实际上,是跳槽到了她父亲经营的公司。算是走了后门(笑)。感觉上就像是有人说“请来这里吧。”“好,那就去吧。”这是一家很小的公司,只有十五个人。制造男士领带,与意大利制造商也签定过专利使用许可的合同,零售有三家店铺,都在东京。
现在从事的营销工作,特别有趣。在这种程度规模的公司里做事很有成就感。平时总往外跑,自己也就慢慢学会了。不过这是十足的家族企业。刚进来那会儿,和社长(也就是岳父)吃饭聊天时,他问我“你想和我的女儿结婚吗?”我想,如果说“进来后如果能取得显著成绩的话,就恳请你把女儿嫁给我”。那么他肯定会说“祝你好运!”(笑)。不过说出来的是:“当然想,最好明天。”“算了算了,时间的问题以后再说。如果那样,请你务必来这里上班。”
在前一家公司时的上班路线是:从新浦安坐京叶线到八丁堀,再转乘日比谷线到广尾。八点出门,九点到公司。通常没座位,车厢挤得不行。所以大多时候是站着看书。看的书基本上都是对工作有用的,像现在的《脑内革命》什么的。回到家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没心思看书。所以要外出搞推销时,总是在包里放本书。这样,坐电车时就有了充分的阅读时间。
事件发生时——是三月二十日的事情吧?嗯,是这样吧,当时是怎么回事来着?那时好像很忙。呃,先等一下,我去拿当时的日志(转身去了屋里)。嗯……好像是很忙的样子。刚开了几家分店,得夜里十一二点才能回家。然后,啊,对了,当时正好在驾驶学校。
——那以前没有驾驶证吗?
实际上是被吊销了,只好重新考。曾被三次没收驾驶证,在北海道两次超速。一旦被吊销,必须去驾校从头学起。说起复考,相当难了。如果不好好在驾校学习,很难通过。不认真练习,被教练盯上,不能蒙混过关。有点傻气是吧,但没有办法,只好去驾校。
三月二十日那天早上比往常提前三十分钟从家里出发。星期一要统计上周末的销售额,还要开会什么的,所以想八点半赶到公司。也正因为这样才遭遇沙林毒气事件的吧。如果不是星期一可能就碰不到这事了。
那天早上我感到有点累,无精打采的。过了星期六星期天通常都会这样,觉得浑身发懒。前一天是星期天,只晚间上班,去了一趟町田一家商店的卖场。跟店里的人就改变商品的展示方式什么的谈了谈。这些只有在商店关门之后才能做。卖场的竞争相当激烈。销售额稍有下降,就会动摇商店对它的信心:“你们那里最近好像不太好。××知道吧?那里正盯着你们呢!”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半年后就会被降低规格或被迫退店什么的。很无情的,所以不得不拼命工作。
第二天是春分,要好好投入到工作中去。银座百货商店里的卖场在那一天重新装修开放,必须去看看。休息什么的根本没门儿。干服装这一行乍看好像很体面很轻松,实际上很辛苦,被人呼来唤去的。工资也不怎么样。还得穿正正规规的西服,夏天也没有空调,走到哪儿都大汗淋漓。看看这个记事本,就知道当时的繁忙景象了。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倒好像没那么忙。
在日比谷线,我总是坐第一节或第二节车厢。在八丁堀换车后,车内广播马上响了,说有紧急病人:“因乘客中出现紧急病人,电车在下一站筑地停止行驶。非常抱歉,希望大家配合。”我猜想大概突然站起来头晕吧,那是常有的事。车在筑地刚一停下,门就开了。随后,好像有四个人一下子瘫倒了。从门那儿直接倒向了外面。那是紧挨着的第三节车厢。是的,出现紧急病人的是在第三节。我站在门口附近,门一开就走了出去,所以当时的情景全部看在眼里。
列车员走过来,以为起立太急而晕倒了。正想把人抱起,忽然感到有些奇怪,神情变得紧张起来,赶紧拿起扩音喇叭大喊:“快,紧急病人,救护车!救护车!”最初只是这样,后来听说是“毒气泄露”了。
——明确说是毒气了,是吗?
嗯,说了。听到有人说“好像有股什么奇怪的味道”、“大家快逃!”车厢广播反复播放:“各位乘客请注意!请立即离开这里避难!请立即从检票口上到地面!”来了三个站务员进行救护。乘客中有人说好像有怪味,有人说感觉不舒服什么的。
我没有逃。怎么回事呢?一定又在发呆了。有人下车去了月台,后来又挤上车,大概是想找个座位坐下吧。我没怎么在意。除我之外还有坐在座位上没动的人。广播也没说电车不再开了。但过了一会,大家都出去了。我也如梦初醒:“哦?我也得出去了?”于是站起来下车。算是最后出来的吧。
气氛并不怎么紧张,大家都若无其事地走着。倒是站务员们不断地催促:“快点!快点到外面去!”那时没看到什么可疑物体,也没有发生爆炸什么的。不过站务员们陷入了恐慌,乘客们却好像没什么感觉。留在车站上走来走去的人也很多。
倒下去的马上就不省人事了,一动也不动。就那么一直躺在地上,该不会是死了吧,我想。有的人腿还留在车上,上半身却倒在了月台上,好像被几个人挤下去似的。不过我看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危机感。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怎么就不觉得害怕呢?说实话真的没感觉,周围其他人好像也一样。
我离开人们倒下的地方,朝前面出口走去。就是本愿寺那一带。在那里突然飘来一股甜甜的味道,像是椰子果的甜味。正想上阶梯,那股甜味“嘭——”一下子弥漫开来。我一边心想好甜的味道啊,一边脚踏阶梯往上爬。爬着爬着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已经迟到了,不管怎样都得给公司先打个电话说明一下。正好出口处有个便利店,就用那儿的电话吧。不过这个时间打给公司也不会有人接,就先给家里打了一个,母亲接的。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电车在筑地停了,看样子八点半到不了公司了。”
打电话的时候呼吸更加困难,嗓子、鼻子都像被堵住了。用劲儿大口吸气,但氧气太少,无论怎么吸都觉得不顺畅。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一般是做剧烈运动后才有的感觉呀。
这个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开始以为倒在月台上的人说不定也跟这个有关。挂了电话,我回原来的地方看了一下。一来自己很难受,二来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不知道是自卫队还是什么人,反正是戴着防毒面具的特殊武装人员“哗”地从天而降。担架上被抬出去的人好像已经精神失常了,口吐白沫,还翻白眼。有一个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了。还有一个站务员似乎全身麻痹,踉踉跄跄,“噢——噢——”痛苦呻吟着。道路周围都设了限,警察和消防厅的车全部杀到了。
我决定步行到有乐町乘JR,然后在涩谷乘公交车到广尾。走着走着身体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到山手线段时感觉自己不行了,怎么这么难受?连衣服上也有刚才那股味道。心想这下可完了,但不管怎样也得到涩谷。到了涩谷的公交车站,肯定能遇到自己的同事。我们公司有相当一部分人从涩谷坐公交去上班。如果现在倒在这里,就没有人来搭救了。
早知道这样,在筑地叫救护车来就好了。可那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而等到觉得不行的时候自己已经没有走到医院的力气了。不管怎样,即便爬也得爬到涩谷公交车站。
在涩谷站下了车,好歹过了十字路口,来到公交车站。那是去新桥的巴士停车点。我一屁股坐在路旁,靠栏杆伸开腿瘫倒在地上。大清早肯定没有我这样的人吧,除非醉汉。
因此周围人谁也没询问一声。都看见我倒在地上了,但大概都以为是个醉汉。或者以为是在涩谷玩了一晚上累倒的。
终于,有个公司的同事路过,跟我打招呼,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呼吸困难,憋得发不出声。声音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像是醉鬼老伯似的,舌头发木,嗓子干渴难忍。总之无法将自己脑子中想的东西用语言传达给对方。想说,却不能传达给对方。即便说,我也不能说清楚什么。只好放弃,心想只要有人帮忙就好了。但是好像谁也不明白我的想法。身体慢慢变凉,很冷很冷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不料,公司一位年长同事过来了。也巧,他和我坐的是同一趟日比谷线电车(就是前面提到的负责市场的),所以他比较清楚事情的原委,就问:“你是不是在筑地遭遇了突发事件?”
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幸运了。否则,我想谁也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年长同事立刻叫救护车,但当时救护车已经全部出动,没有闲着的,只好拦出租车,他把我背到车上。另外两位同事也在旁边帮忙。之后大家都坐这辆出租车到了广尾的日赤医院,在车上他们还说“是不是有什么发甜的味道?”看来毒气已经渗透到我的衣服里了。
除了呼吸困难,身体也动弹不得。眼睛睁不开,就像力气一下子从身体里全部抽走一样,昏昏沉沉,险些睡过去,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呼吸困难,身体不能动弹,也没有力气。但因为没有疼痛的感觉,所以没觉得害怕。只是想:“啊,大概要死了吧,怎么办呢?”本打算衰老而死呢。“要死的话,也得让我先看女朋友一眼吧。”最后,她还真来了。我就对她说:“想看看你的模样。能把这句话告诉你真好。”
——从在公交车站倒下到被年长同事发现,有多长时间呢?
记不清了,这个。但是很想宰了那些明明看到我瘫倒却佯装未见还骂我“混蛋”的人。人是多么冷酷,对很痛苦的人连问都不问一声,只要跟自己没关系就赶紧躲避。换了我肯定会问问。在地铁电车上不管是什么原因,看到有人很痛苦地站在那儿,我都会打声招呼:“不要紧吗?要不要坐下来?”当时脑袋里反复想的就是现实中别人并非如此,别人未必会和自己想的一样。
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出来了。医生说要再多住几天,但对很少生病的我来说,很讨厌医院,就回家了。医生说:“如果你能在这里多住几天,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故,你这就成为凡例了。”坐电车回家时,呼吸还有些不顺,说起话来喉咙呼哧呼哧响,不过还是想回家,在家里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神经也会比较放松。回家后胃口出奇地好。很长一段时间烟酒未沾。
那以后身体的疲惫状态又持续了一个月。事故发生后请了一个星期假,一星期后开始上班,但身体一直使不上劲。呼吸仍然有些困难,不能集中精神工作。做的是销售,需要像现在这样不停地说。问题是如果不停地说话,就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要是再上楼什么的,就更困难了,中途必须休息几次。这样一来,就不能继续做销售工作了。
如果公司能适当让我休息一下也好,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体会到我这种心情。朝九晚五不用说,还要加班加点。虽然我如此辛苦而周围人却用一种打听趣事的态度看我,甚至觉得我滑稽可笑。即使去找老主顾,对方也总是问:“山崎,听说你遭遇沙林毒气事件了?”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很难说出口的时候就搔搔头应付几句:“呃,这个,实际上……”这样会更好些吧。而且能那样说也证明自己还活着,因此我不过多考虑。但不被周围人理解是最痛苦的。不过,我跳槽与沙林毒气事件没有直接关系,另有其他原因。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做剧烈运动就很累。若是以前,滑板滑雪都能连续滑两个小时,现在最多只能滑一个半小时了。最难受的还是打篮球。虽然还在俱乐部里打,但已经是很吃力了。
从医院回家后的一段时间里还准备了简易氧气瓶,以便呼吸困难时使用。就是东京棒球场上棒球选手常用的那种。有杀虫剂瓶子那么大,喷嘴式的。让女朋友去“LOPT”买了几个回来,很管用。多亏了它们,过得还算舒服。放在床上,感觉不好受时就吸几口,去公司时就放一个在包里。大约过了两个月这样的生活。
遭遇沙林毒气事件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件事让我和女朋友学会了彼此理解对方的感受。以前总是吵架,不了解对方的真实感受。有时我也想她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出事那天,当看到她哭着飞奔到医院时,我真的吃了一惊。她抹着鼻涕哽咽地说:“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呢!”那时上司就坐在旁边,她在上司面前一直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之后每天来医院照顾我。出院回家时,也跟我在一起。之前在公司时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保密的。在大家面前,总是装作不认识。即使那样,她还是在上司面前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笑)。结果就全部暴露了。不过上司在那之前就好像多少察觉到我俩的关系了。
在京都上洛南高中时,我和井上嘉浩其实是同学来着。虽然不在同一班,但是同一个年级的。洛南作为基督教会学校在京都还是很有名的。我曾和他坐同一巴士上学,从阪急线的大宫站坐到学校。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因为总坐同一班车,关系也就自然而然拉近些。井上不跟我同班,和我关系很好的一个朋友与井上班的同学认识,所以大家经常一起上学。但亲密交谈一次也没有过。
——但记得很清楚?
记得很清楚。非常清楚。最初的印象是这家伙很内向沉闷。觉得他“别扭”、“滑头”。因此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家伙。所以没怎么说过话。一般来说,人这种动物在稍微获得一些信息后,便能辨明是否同对方合得来。稍微听他几句话,就马上意识到和这家伙完全合不来。即便只在旁边听他和同学交谈时的反应或说话方式而不直接交谈也清楚自己同他合不来。二年级时我转到东京一所学校,之后听其他的朋友们说,他在高中教室里打坐冥想。这些我没有亲眼看到。
怎么说呢,我是属于朋友比较多的那种。特别喜欢摩托,大家经常一起骑摩托车出去玩什么的。我们都非常喜欢到外面去,但井上从不参加。
沙林毒气事件之后,电视新闻上开始报道奥姆教犯罪嫌疑人。这时,我才知道干部里有井上。当时在电视上看到他就觉得这家伙在哪儿见到过,那是事件发生后两个星期的事了,我立刻打电话给洛南时代的朋友。现在我也有很多洛南时代的朋友。“莫非那个家伙就是上高中时的井上?”“啊,嗯,正是那家伙。”所以“母校洛南高中”出现之前我就知道了。
非常气愤,真的是非常非常气愤。这与高中时代的不快感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另外一回事。已经只有愤怒了。我中途转学,虽然没从那里毕业,但还是对那所高中有很深的引以为荣的感情。总觉得从那里走出来的人不会做出这样过分的事情。得知事情真相后很受打击,也很失望。
不过,听说井上最近要与松本智津夫对决,我很期待。现在只要与他有关的报道,我都不会错过。真想好好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看那家伙的诚意到底在哪里!
“一个中年男子在月台上边走边说‘沙林、沙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