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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
杉本悦子(当时六十一岁)
对我们来说,这位杉本女士是最后一位证言人。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在八丁堀站旁边一个咖啡馆里,圣诞歌自始至终作为背景音乐以高音量由采访录音带录了下来。
杉本女士皮肤光润,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已年过六十。这同因有工作而每天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紧张状态恐怕也有关系。“身体绝对不算结实,但病是没得过。”她说。给我的印象似乎人很积极,或者不喜欢唠叨。
工作单位是财团法人“地铁互助会”,被从这里派去地铁站小卖店当售货员,即所谓“车站小卖店里的老婆婆”。分早班和晚班,每星期轮换一次。早班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三点半。
因为从武藏野家去仲御徒町站上班(事件发生时在小传马町站值班),所以必须每天早上四点一过就起来,赶坐五时十八分始发的电车。当然没时间好好吃早饭。往下基本一直站着,相当劳累。
三个孩子都已独立。孙子共有五个。时下同在中学当老师的长子一家一起生活。丈夫生前经营贸易公司,在丈夫病故前什么工作都没做过,但那以后很快改变心情,开始自力更生。九年间一直做这地铁互助会的工作。“还用说,不干没得吃嘛!”她笑道。不过作为印象,较之为了生活,更像是认为既然还能干,那么干活就是理所当然的。
杉本女士在小传马町负责的小卖店位于北千住方向月台检票口很近的右侧,也就是“沙林列车”停靠的相反一侧月台。尽管这样,弥漫开来的沙林毒气还是飘到对面的小卖店。
早上六点半我首先“咣咣当当”打开了商店卷闸门。如你所知,我要在店前摆好报纸,插上各种东西。那时候有个男人来帮忙。杂志呀报纸呀很有重量,我一个可弄不来。吃饭时有人来替班。其他时间,什么活我都必须一个人做。大的地铁站有两位工作人员,但是小传马町站就安排一个人。
店刚开不久,客人不多。早上八点到九点是上班高峰,这个时间忙,累得够呛。日比谷线上下车的乘客很多,乘客们喧哗、争吵是常有的事。踩脚了,互相推挤了……或者女孩子遇到色狼了等等。
三月二十日发生沙林事件那天,八点十分左右警报铃响了,马上就到上班高峰了。那时车站的警报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尖锐刺耳。
究竟怎么了?我边想边环顾四周。车站工作人员迅速跑出,在车站通告栏上写着什么。一看我才知道“因筑地站发生爆炸事故,日比谷线全线停运”。
我感到遗憾:马上就是上班高峰啊!我已经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正等这一时刻的到来,浑身充满干劲。但看了通知后,我泄气了。
那么就休息一会吧!我拿出椅子坐着。从店里探出身往外瞧。看见对面站台有电车停下,开着车门停在站台。一个男人晃晃悠悠下了车,在附近售票机角落有气无力地靠着,像是喝得大醉。
车站工作人员走过去问:“这位乘客,你怎么了,怎么了?”但似乎也没弄明白,不得要领。奇怪啊,我想。试想一下,从早上就喝得那么醉的人是不常见的。那是个穿着褐色薄风衣的男人。最后找来巡警把他带走了。
现在我仍不知晓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一直以为他也许和奥姆真理教有关。
不大工夫,我觉得周围光线慢慢变暗了。因此我问旁边经过的工作人员是不是调低了照明电压。其实根本不会有调低照明电压这样的事,我太愚蠢了,问了那样的问题。那个工作人员站住了,思索一下回答:“是啊,这样说来,电灯的确变暗了。”
那时我的瞳孔已开始变小了。
往车站里一看,发现对面有几个乘客倒在了站台上。到底怎么回事?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超乎想象。
这时另一个车站工作人员飞跑过来,大声叫道“阿姨快逃!”哦,怎么了,究竟怎么了?我问道。给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说得我莫名其妙。“别管怎么逃,赶快逃就是,快逃!”那个站务员反复大声喊。
既然他那样说,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料双腿却在发抖,可能是恐惧心理在作怪吧。与其说是恐惧心理,不如说是沙林症状更为准确。不知不觉中,我已吸入沙林气体了。
我想关店,但不能马上做到。店外有许多东西,这个那个摆了好多。我把那些东西一个接一个“砰砰”扔进店里。报纸呀杂志呀,全都原封不动扔进店里。之后好歹把店门关了,拼命爬上台阶,来到地面。那时我累得不行,双腿颤抖,还咳嗽起来。
附近有我认识的车站工作人员。他的眼睛已发红了,我也一样。
从地铁站里运出了好多乘客。因为工作关系,车站工作人员必须这样做。虽然他们自己状况不好,但还是到地铁站里把倒在站内的乘客救出。因此,小传马町的好多工作人员都倒下了,被送往医院。医院想尽办法抢救,但还是有人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在公共电话亭给八丁堀营业所打了电话,报告说因为车站工作人员说要避难,我不能不听从,只好关店出站。但营业部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怎么打都没有人接。没有办法,只好使用电话录音留下自己的声音:“我是小传马町站的杉本,情况是这样的……”
那时,上到地面的很多乘客都坐在那一带,也有人倒着。我身体也好像轻飘飘的,尽量在那里一动不动。公司的两位男同事找到了我。“啊,在!在!”他们喊着走过来。告诉我,八丁堀站内的营业部不能进入了,请立刻去车站附近××咖啡店,大家在那里集合。原来他俩是特意来确认大家安全的,指示下一步怎么办。
我一个人坐出租车到了八丁堀。一进咖啡店,营业所一个男的说:“杉本,你样子不对啊!”我问“真的不对?”“是的,相当奇怪。眼睛也奇怪。那边停着救护车,你最好去医院。”他说。本来我不想去医院,被他这么一说,就稀里糊涂上了救护车。
因圣路加医院已经满员。我被送到了御茶水的名仓医院。那是一家整形外科医院。附近眼科医院的大夫来检查了我的眼睛,说我的瞳孔只有一毫米了。而且我双腿晃晃悠悠的,头也痛,咳嗽不止。一验血,说什么值(胆碱酯酶)很低。
我打了很多种点滴,针也打了不少。医生问在医院住一晚怎么样?我拒绝了,住也最好住离家近的地方。我原打算回家,但转念一想,去高田马场站换乘西武线必须爬很多台阶,我可能爬不动。因此,决定在附近的御茶水车站乘中央线去位于府中的女儿家。
坐上电车时已经五点多了。正是下班高峰期,当然不可能有座位,这真的很痛苦。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坐在座位上。总之身体摇摇晃晃,浑身难受。我拼死拼活抓着吊环。很想对坐在我面前的人说自己现在难受得不得了,对不起,能把座位让给我吗?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就这样站到了武藏境。
女儿一见我就说“妈妈,你的脸色不好!”她带我去了杏林医院。验血结果,血液(胆碱酯酶)仍未回复到正常,立刻决定住院。
最终我在医院住了三天。出院后回家休息了四五天。之后一直像以前一样工作。是啊,事件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疲劳得很厉害,那并不限于事件刚刚发生之后。事件前后我的疲劳程度完全不同。
我觉得我变得特别健忘。按儿子的说法,是因为上了年纪,但不是那样的。我曾跟车站工作人员聊天——事发时他在小传马町站,倒下后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他告诉我事件发生以来记性很差。我也说是啊,事实上我也那样。
我常常把讲好的事情忘个精光。记忆彻底丧失,就好像事情没发生过一样。我想,这种事情如果不亲身经历,是没有办法理解我的感受的。可我一这么说,周围的人便说是上了年纪的缘故。
——沙林事件的受害者经常这么说的,都说自那以来记忆力急剧下降。所以我想这绝对不是年龄原因。
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工作方面还没有受到影响。商品的价格我都记得很清楚。即使顾客一口气买很多东西,我也能在脑袋里迅速计算价钱。能做到这一点,说明没问题。谢天谢地。
那以后我不能看书了。原本我很喜欢看书,但事件发生后不能长时间看书了。一看注意力就散了,筋疲力尽。这个别人也认为是上年纪的缘故,但不仅仅是那样。
警报铃时常响。车站里一有车辆故障或人身事故什么的,铃就立即响起。有时即使什么都没发生,警报铃也还是响。
沙林事件之前,听得警报铃响也只是心想又有什么故障或事故了吧。虽然并非漠不关心,但是我不会特别在意。但自那以后,警报铃一响,身体就一下子变得硬邦邦的——那是在用全身感受警报铃,下半身一阵发抖。心想又是沙林吧?
这也是个巨大的变化。警报铃一响就不知所措,真是受不了。直到现在还那样。
“是个省心的孩子,真是很省心。”
和田吉良(六十四岁,已故和田荣二氏的父亲)、早苗(六十岁,已故和田荣二氏的母亲)
和田吉良先生府上位于上田市郊外广阔农村地带的正中——盐田平,往前一点点就是别所温泉。我去和田府上拜访时,红叶时节刚过盛期。山上或红或黄,层林尽染。路两旁铺展的苹果园果实累累,一个个鲜红鲜红。一派信州特有的金秋美景。
这一带曾是养蚕中心。田里种植桑树,以此为饵料精心养蚕。但由于战后耕地规划,旱田变成了水田,于是不再养蚕,转而一个劲儿种稻。不料近年来事态急转直下:“米太多了不好办,别种稻了!”
“这么小的农村,政府的做法不合适的。”和田吉良先生无奈地淡淡说道。总的说来人很文静,寡言少语。但胸中想说的话很多,观点也明确。相比之下,太太早苗女士属于能说会道富有热情的“妈妈”型。
庄稼地有一亩左右,另有四亩多菜地和四亩多苹果园。回来时作为礼物抱了一堆刚从园里摘下的漂亮苹果。真是好吃。想到这是和田先生花一年心血栽培出来的,一天只吃一个。
婚后一段时间光靠农业为生,后来渐渐紧张起来,于是夫妇俩开始“半农半工”,直到现在。去工厂做工,休息时到田里务农。身体很有些吃不消。说实话,筋疲力尽。儿子荣二君在地铁沙林事件中遇难后,吉良先生久久打不起精神。也是因为这个,辞工不干了。
问起荣二君小时候的事,吉良先生说他不太管孩子,让我问太太。想必是不管孩子的。管孩子这活儿太累人了。但与此同时,也可能是因为说儿子的事太让他伤心了,说不好。
荣二君长得瘦小这点是父亲的遗传,大两岁的长子则胖乎乎的,像母亲。
“可真是个省事的孩子!”说的时间里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就是说,这个二儿子自立意识强,什么都自己处理得利利索索,不依赖别人。作为父母也什么都不用操心,直到有一天成为沉默无语的遗体返回……
(父亲)我出生于昭和七年(14),结婚是在昭和三十六年。大儿子出生于昭和三十八年,小儿子出生于昭和四十年。老婆出生于上田附近的东部町,娘家也是种田的。
起初我家专门种地过得蛮好。到我四十岁时,仅靠种地就难以维持生计了。为了有现金收入,我开始在纺织厂里干活。很早之前这附近就有大型纺织厂。纺织厂必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因为一旦停机,机器就会变冷,致使线变得不均匀。因此工作是三班倒。工作时间对于干农活的人挺合适的。
上班时间(早班)是从早上五点到下午一点半,(中班)是从一点半到晚上十点,(晚班)是十点到早上五点。因此,如果从晚上十点干到五点,可以早上回家睡一上午,下午就可以干半天农活。老百姓的活只能白天干。但说实话,身体实在有些受不了。农忙时,尤其累。但又不能因为农忙请假休息。因为是轮班制,干活的人大多是农民,不能只自己一个人休息。
我在工厂干了二十二年。要干地里和工厂两份活儿,很忙。因此在抚养孩子方面我不大关心。两个孩子都出息了。孩子小时候的事最好问我老婆。
(母亲)荣二是四月一日早上五点四十分出生的。我觉得早上可能出生,凌晨四点左右去了产婆那儿。从家走两公里才有产婆。走到了那里,我都快生了。
孩子生得很顺利。荣二生下来时体重仅有两千七百克。而大儿子却有三千七百五十克。相比之下,荣二个头小得多,比他哥轻一千多克。自然分娩,花了一个半小时,没有叫医生。生大儿子时可麻烦多了。
荣二不喝牛奶。因为母乳不够喝,我想让他喝牛奶,但他全吐了。他只喝母乳,真是让我为难。让大儿子喝牛奶就没问题。
没办法,家里就养山羊。因为家周围有很多草。我每天挤山羊奶喝,催生母乳,用母乳喂养荣二,所以长得很健康。荣二虽然瘦小,却从没生过大病,没去过医院。
荣二从很小起就去送报纸。附近《朝日新闻》分销店的人来我家说:“你家有两个儿子,能帮我们送报纸吗?”荣二说他去送。对方本来想找大儿子,但荣二这么一说,他们也答应了。那时他十二三岁。
四年间,荣二每天送报,从未休息。他早上六点准时起床,转遍村里四十户人家。送“朝日”和“信每”(信浓每日新闻)。每年都得到新闻社的表彰奖状。呃——,这就是表彰奖状,我还留着,上面写着“朝日新闻社东京总部销售部部长”。
他靠送报纸挣了些零花钱,买了高价的无线电控制的滑翔机,他很早就喜欢这样的机器。荣二手很灵巧,经常制作一些塑料模型什么的。我们工作忙,让老人照看孩子,老人经常在家做一些手工活,可能他看着看着手就变得灵巧了吧。
是个省心的孩子,真的很省心。几乎无论什么都一个人做。他去专卖公社的东京机械制造所面试。“要不要陪你去呀?”我问他。他说不用人陪,自己能去,把我惹怒了(笑)。他单身的时候,我说“去给你打扫卫生吧。”他却说打扫什么的自己能做。十年来我为荣二外出只有三次:迎儿媳,参加婚礼,再就是接荣二(遗体)回家。
大家都说大儿子稳重大方,荣二开朗活泼,一个人做什么都雷厉风行。还会自己做饭。因此,养育荣二我从来没有费神,无论什么他都自己拿主意。
他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提议去普通高中,以便考大学。荣二说他喜欢电器,要上职业高中,不再上大学。他自己选择了有电器专业的职高。跟兄弟俩商量,大儿子说在家做一个普通农民也挺快乐的,想留在这里继承家业。荣二说他什么都不想要,想出去闯闯。兄弟俩就这么定了下来。于是荣二进入了千曲高中学电器专业。
大儿子考上东京的大学却又回来了,说他到底不能住那么脏乱的地方,习惯不了城里人。结果进了这边的农业大学。荣二可不这样,那孩子去哪儿都能适应。很快习惯了都市生活。
兄弟俩性格完全不同,关系却特别好,从来没有打过架。我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照顾孩子的时间都没有,全部由爷爷奶奶帮忙照看。给孩子们洗澡,喂他们吃饭,哄他们睡觉,还要给蚕喂桑叶。孩子们都是看着我的身影渐渐入睡的。我在工厂上早班,早上四点半准备一下就出门了。孩子们几乎没见过我睡觉,因此在学校作文中写道:“我的妈妈从不睡觉,总是工作。”(笑)。
我几乎没训斥过孩子,因为他们不调皮,不给我找麻烦。我也不说孩子们吵闹,也没要求他们用功。即使我不要求,他们也做得很好。我不是自夸我家孩子,荣二的数学很好,总得五分。
荣二从电器专业毕业后就到JT(15)工作了。先在新潟县的长冈进修了一年,那时候公司仍叫“日本专卖公社”。他是在昭和五十八年进入公司的。
——进入日本专卖公社是荣二自己决定的吗?
(母亲)我的三个亲戚、堂兄、姐夫都在专卖公社,因为上田有专卖公社的工厂。姐夫说:“我要退休了,让荣二进专卖公社怎么样啊?”那时正好是机械差不多电脑化的时代。去面试时,因为荣二似乎说了“想进入贵公司从事电脑相关方面的工作”之类的话才被录取的。考试非常难。他说在长冈进修时,周围都是大学毕业生,高中毕业的只有两个。的确十二个人中只有两个高中毕业生。
他说到长冈一看,积雪有一米深。因此荣二想滑雪。他要买用具,要我给他寄钱,我寄了。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滑雪,滑得非常好。他和嘉子就是在滑雪场上相遇的。
荣二初次离家在长冈开始了单身生活。但他好像从不寂寞。朋友很多,自己挣钱自由自在地玩,似乎过得很快乐。那时,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老人身体不好,照顾他们很辛苦,孩子们不在身边也顾不上什么寂寞。不管怎么说,双亲年纪很大,一位九十五,一位九十三,我们要照顾。外出打工,干农活,做两个老人的“保姆”,都很累人。但我们没有把老人送到福利院或老人公寓,一直精心照顾他们,把两人送走。
听到荣二死去的消息,脑袋变成一片空白。以前我听说过脑袋空白的说法,真是那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时家里没人,JT公司和警察都给家里打过电话,我们都不在家。那以前我买了不少大豆酱。一般四月才买,但要帮荣二照顾产妇,就提前一个月,三月就买好了。十八日买,十九日把配料清洗妥当,很忙。二十日是个好天气,我洗了堆了很久的脏衣服,干了很多活儿。孩子他爸早上去苹果园剪枝,我因血压有点儿高,去医院拿药,家里没有人。
最后和姐姐联系上了。她问:“怎么打电话都没有人接?看电视了吗?”我从医院回来途中,心想是春分了,该去买花。那之前先回了一趟家,刚到家电话就响了。
“这么好的天气看什么电视,下雨天再看吧。忙得顾不上看电视,我可没那闲工夫!”我说。姐姐说:“你可不要吃惊呀,要稳住神啊!”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刚才看电视,知道荣二死了。我一听,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不得了,惊得什么都忘记了。
不过现在能记起一些了。我的婆婆(吉良的妈妈)每天认真写日记,她把日记拿了出来,我头天晚上和他父亲聊到十二点左右。写日记到底有用啊!
荣二带嘉子来家是他们结婚一年前的事。冬天带回家的。荣二只有在盂兰盆节和年末的时候才回家,那次是冬天。那时嘉子没在家住,当天就回去了。
那之前我劝他:“媳妇还是从乡下(信州)找好。两个人都是乡下的,回家也容易。”荣二说:“不行,乡下也有乡下麻烦的地方。我自己找,妈妈你不用担心。要担心由我自己担心。”这孩子什么事情都自己做。
“自己找倒也行,只是近邻右舍都看着呢,要是这次带回来的女孩和上次的不一样就不好了。在定准结婚前,不要带回家来。”我说。
带嘉子来家之前,荣二在电话里对我说是想和她结婚才带回家的。因为他说对方是个独生女。我就说还是有兄弟姐妹好吧?他说独生女也好,利索。反正他自己选好了,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父亲)只要他自己觉得好,我没意见。既然是因为喜欢才选的,那么只管一起过日子好了。孩子们的婚事,做父母的不好插嘴。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母亲)在青山一家教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因为他说来几十人进不去,所以只有九个亲戚出席,都是近亲。我问他还回不回乡下重办一次,他回答:“我是小儿子,又有哥哥继承家业,我短期回不回说不准,不想再操办了。”我问大儿子怎么办,他说如今这时代提倡节俭,这样办婚礼也没有什么不好。
嘉子怀孕的事,在她正月来的时候我才听到的,说孩子可能四五月份出生。荣二说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八月时嘉子来家时身体很单薄,乍看上去感觉她的脸色不大好。我试着问嘉子,她说可能是怀孕的缘故。
(父亲)如我老婆说的那样,三月二十日我到房后地里给苹果剪枝,从早上开始一直忙活。三月正是剪枝季节,必须要把苹果树全部修剪一遍。地里有四十棵苹果树。原来种了八十棵,长得过大,很麻烦,一棵棵砍掉了。
修剪就是剪去枝杈,以便获得充足的阳光。也就是剪掉不结果的树枝。五月苹果树开花,提前把不需要的枝条剪掉,养分就能得到充分吸收了。踩着梯架够到树顶。这活相当累,好在我家苹果树不多,几乎没资格加入苹果树协会。
虽然和大儿子住在一起,房子却是分开的。吃饭也各吃各的。他们老婆孩子住在一起。因此我家电话响,他那边也听不见。偏巧大儿媳因怀孕去医院取药不在家。
但那时大儿子正听收音机。他在农协工作,是果树技术员。以果农为工作对象,总要去田间地头,一边听广播一边工作。结果听到“和田荣二”这个名字,赶紧跑回家。怎么打电话都没有人接,于是猜想去地里了。不过在大儿子来之前,我老婆就已先接了电话。
警察没有我们的联系方式。据说他们从警察署向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直接找到我家。因此我老婆接了电话后,派出所的警察也来了。
(母亲)突然被告知这样的事情,我担心他倒在地里,就到苹果地拉老伴回来,一直把他拉到家门口,接到中央警察署打来的电话。老伴理解不了。
他说:“说是东京的中央警察署打来的电话,我头就晕。可我脑袋转不过弯,一下子傻了,不明白写什么好。你来写好了!写该去哪里。”结果派出所的警察替我们写下了警察署的指示。
那时地铁发生了毒气事故,荣二喘不上气倒下了,死了。我不知道沙林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从一开始就清楚儿子“死了”。
虽然那么告诉我,但我要亲眼见到才死心……,说不定同名同姓,决定去一趟。四个人去,孩子他爸,我,还有大儿子和推荐荣二去专卖公社的女婿。坐的是从上田发出的两点电车。到达上野站时是五点左右,天还亮着。JT公司有人来接我们。出租车里还有中央警察署的警察。途中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在出租车里沉默着。听得“下车”才下车。
但那时候遗体已不在警察那里了,已被运去东京大学法医学那边。结果那天我们始终没见到荣二。在JT公司的招待所住了一晚,那是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九点去东大医院,终于在那里见到了荣二。想不到我碰了荣二一下还被训了一句。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碰荣二。不摸摸他我不甘心。摸一下却受到斥责。嘉子也摸了,也被训斥了。但作为母亲,我还是摸了摸,身体已经变冷了。这才觉得他已经离开了。不摸,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精神高度紧张,已流不出眼泪了。脑袋空空,完全变傻了,只有身体能动。必须接回遗体举行葬礼。脑袋空白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哭的功能。真的是那样,脑袋一片空白,出不来眼泪了。
也真是奇怪,脑袋里只想地里的活儿。两个儿媳妇都要生孩子了,还要插秧,这个那个要干的活儿很多。心里只为这个着急。这么着,准备下田插秧的时候,电视台来采访了。
(父亲)对采访的任何问题我都没有回答。那种采访很烦人,让我火冒三丈。那些人竟然来到火葬场,连我怀有身孕的儿媳都被拍了照。我叫他们回去,却不肯走。邻居都受了打扰,问我:“电视台总问,该怎么说呢?”我求邻居什么也别说。
有一次坐拖拉机时,突然有人掏出话筒问我。我回答:“犯了杀人罪的人,希望立即执行死刑。日本宪法一定要修改,就这么多。请回吧!”除此之外,我从未理睬过记者。我拼命在田里插秧。电视台在我家前面设了照相机,专等我回家。因此我从后门进屋。当时实在有很多人来采访,杂志上也写了什么。
我精神很紧张,一定要把秧插完,只这一个念头。但秧一插完,人整个松懈下来。想各种问题,想个没完没了。但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人死了再不可能回来,我这样自言自语。可又忘不掉。每次想起都像撕心裂肺似的。
我酒量不大,却喜欢喝。大儿子很能喝酒。荣二不如他哥哥能喝。每次荣二回家,父子三人都一起喝酒。那样喝下肚的酒才是最香醇的。喝起酒来话就多了,一晚上大概能喝一升。家人关系好,从不吵架。
(母亲)他是个好儿子。第一次领工资时,给我们买了手表。而且每次回来都给侄子们买礼物,喜欢小孩儿。出差去美国和加拿大,也都买礼物回来。
明日香还没出生他就把礼物买好了。前几天明日香来玩时就穿着荣二从美国给她买的衣服。荣二是那么期待孩子的出生……一想到他被那些混蛋谋害死了就难受。
(父亲)松本沙林事件发生时,长野县的警察为什么没有彻底搜查?要是彻底搜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如果那时他们更卖力气的话……
(母亲)好在媳妇们都身体健康,给我生了孙子孙女。总是哭哭啼啼,对刚生完孩子的儿媳不好。为了这个我们一起打起精神。
(父亲)因为有农活必须干,我们才坚持下来。育秧、插秧。插完秧就要摘苹果花,给花授粉……没有休息,不停地干。靠干活忘掉悲伤,咬牙活下去。干了活,身上累,累就睡得香。精神衰弱呀安眠药什么的,跟我们不沾边。农户人家就是这样子的。
“他非常体贴人。死前好像更体贴人了。”
和田嘉子(三十一岁,和田荣二氏的夫人)
和田女士怀孕期间失去了丈夫,后来小明日香出生了。媒体对和田女士报道了好多次,想必不少人都知道。见面之前我也大致看了一下那些报道的杂志和报纸。但实际见到时,还是为其同我从各种报道中自然勾勒的形象之间的落差一下子感到困惑。当然,那是我随意在脑海中勾勒的,谁的责任也不是。但还是叫我在很大程度上思索了媒体这东西的存在方式——归根结底,媒体是按照自己想勾勒的形象勾勒的,不是吗?
现实中的(或者倒不如说除了现实什么都不存在)和田嘉子女士是个说话爽快、聪明开朗的年轻女性。与其说脑袋聪明,莫如说sense(16)出类拔萃更合适。活于人世的sense,选择什么时候的sense,寻找词句时的sense……,我觉得她在这方面十分出色,是个表里一致的人。我当然没见过遇难的和田荣二君,但我还是认为既是此人的选择,那么理应是地道的好人。
惟其如此,失去丈夫的打击也就格外大,恐怕很难振作起来。可是她在长达三小时采访时间里始终不失笑容。无论多么深入的提问,都能够积极回答,决不含糊其词。仅仅最后忍不住流了一次泪,仿佛说“这回哭也不碍事了吧”。叫她那么难过,实在抱歉得很。
来时走时,她都抱着小明日香到附近车站迎送。烈日炎天,路上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在外面行走起来,看上去很像是在哪里的郊外住宅小区都可见到的年轻幸福的太太。告别时本想说句什么,但只说了一句“祝你健康幸福”——觉得是那样说的。但我蓦然心想,话语这东西真是苍白无力。而作为作家的我又只能靠这个来好歹写作。回程地铁中我独自这个那个想了很多。
嘉子女士是纯粹的横滨人,把她的话直接写成文章,读起来或许多少有些棱角。然而实际上她的语言自然柔和,充满腼腆的幽默。正因为这样,重新听录音带时间里,其话语深处的痛楚反而让人觉得一阵强似一阵。
我出生在神奈川县相模原,上小学的时候搬来了横滨市,从那以后一直住在这里。学校在横滨,公司也在横滨。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横滨人,当然非常喜欢横滨。去年因为要生这个孩子,所以在丈夫的老家长野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上田空气清新,环境也和一直居住的地方不一样,我觉得很美妙。然而回到这边看到“海港未来展”时,我还是高兴得直掉眼泪。
朋友们也基本上都住在横滨。高中的朋友、公司的朋友、滑雪的朋友,大家都交往很久了!十年的朋友了……朋友们一直帮助我。大家虽然都已经结婚了,但还是时不时聚在一起烤肉,打保龄球。
高中毕业之后我在横滨一家名叫“横信”的信用银行工作。是一名窗口工作人员。结婚没多久就辞职了,到那时一共工作了九年十一个月。如果再干一个月就正好十年,那样就可以得到休假和一笔钱……我很喜欢工作的!那时,什么事都交给我,上司也能够听取我的意见,工作很开心。
结婚前我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没有兄弟姐妹,是个独生女,那时就知道和父母吵架。特别是和父亲,吵得很凶。基本上都是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不是这样说过了吗?”“不,没说。”之类的(笑),就是这个层次上的父女吵架。我觉得是我太任性了。现在虽然也和父亲住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这样过分的行为了。不过那时确实吵得很凶。比如说什么“出去”啦、“去死”啦!像这么严重的情况还多着呢!但是当我真的下定决心离开家出去找公寓的时候,父亲那方妥协了,主动和我和好了。因为我要离家出走了可不妙(笑)。我呀,其实也就是吓唬吓唬人。
我和丈夫是在滑雪场相识的。碰巧同事中一个女孩的男朋友在JT(日本烟草)工作,他又碰巧带了他们公司的同伴一起过来,就这样我们相识了。那是平成三年二月的事。哎呀,是哪个滑雪场来着?去过太多地方了,所以不太记得了,应该是长野县……想不起来了。
一共二十个人左右,所以公交车的一半都被我们占领了。丈夫很喜欢滑雪,所以每到滑雪季节,都约有一个月左右时间在滑雪。星期六和星期天是必然去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刚刚开始滑,所以我俩水平差距很大。但我也是一个滑雪季节去五次。只是父母怎么也不让我出去,说太危险了不准去(笑)。我们家就是这么过分娇生惯养。一个月两次倒是让去,但是三次就不准了。我都已经是大人了,他们还是那么爱唠叨!在我二十五岁前,回家一直都有时间限定,“晚上十点前必须给我回来!”
——乖乖地回去了吗?
我是绝对不会乖乖地回家的(笑)。晚了就被关在门外不让进,那我就到朋友家借宿去。倒是觉得那样也并不合适。
或许他们因为在乎我,才那么爱唠叨,可是和朋友家相比还是严了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是我自己不好。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正是因为在乎才生气的。母亲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所以经常和我吵架。母亲生气了,父亲从中调节的时候总是说:“就是因为在乎你,担心你,所以才这么生气。”
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很郁闷。所以我决定绝对不对这个孩子(明日香)唠唠叨叨。但是我好像也有很像母亲的地方,比如说总想让各种各样的事情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说话的语气常常觉得很像,必须注意。
母亲四年前去世了,乳腺癌扩散至全身……。父亲辞职后片刻不离地看护着母亲,可想而知他那时多么辛苦。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一直和父亲吵架。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真是做了让人不忍的事,说到底是因为心里憋屈。憋屈才吵架的。不过反过来说,我觉得正是因为那时吵架了,所以现在才能这样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现在也有一些口角,但没有升级到那种大的争吵。
就在最近,父亲跟我说:“你变了好多啊!”是啊,我的性格变得圆滑些了,大概是长大了。以后小香(明日香)也会长大吧!看着这个孩子,即使吵架也会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我们在滑冰场相识,那时他让我告诉他电话号码,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想办法查到以后给我打来了电话。因为朋友的男朋友在JT工作,所以情报泄露了。以后那段时间我们天天打电话聊天,一个月左右之后他约我去滑雪。我们好像一起去了六个人,其他成员都是JT的男士,女的就我一个,去的是户狩滑雪场。……啊,想起来了,第一次去的是栂池。
——你对你丈夫的第一印象怎么样呢?
他滑雪的时候很冷淡,一点都不亲切,护眼镜下面戴着黑框眼镜。虽然也说了几句话,但是总觉得很冷淡:“怎么说呢?那个人?”总之他一个人沉浸于滑雪之中,根本顾不了别人。感觉他是那种非得滑在最前面、否则就不甘心的人,基本上不说话。
但滑完雪喝起酒来性情忽然大变,很能说,也很能开玩笑。这个变化太大了,不过很有意思。在那里住了三天两夜,但那会儿没有感觉到特别亲切,不过彼此好像都很喜欢对方的。
说实话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直觉告诉自己或许会和这个人交往,或许还会和这个人结婚。女人嘛,会有这种情况!那时确实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觉得不告诉他电话号码也没事吧,他应该会联系我的吧!(笑)那时我就是这么有自信。
我们一样大,都二十六岁。都挺能喝,啤酒、威士忌、日本酒、香槟,什么都喝。他喜欢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
滑雪旅行之后,我们就经常见面了。他住在川口的单身宿舍,所以我们大多在处于我俩距离中间位置的东京见面。好像是在有乐町!我们经常去看电影,每周都见面。如果他没什么事,周六周日也见面。他公司忙的时候就不行了,但是一旦休假就是两天连休。如果他请不了假的话,我就去王子他的公司找他。
是的,我总觉得我们两个人真的挺合得来,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交往了一年多也从来没有觉得无聊。我们聊各种各样的话题。看完电影去喝酒,比起看电影,喝酒更有意思。
那年(平成三年)七月,他正式来我家拜访了我父母。他对我父母说:“结婚是交往的前提。”他有时来神奈川出差就顺便来我们家和我父母聊天,陪我父亲喝酒。我父亲对他很满意,说他是个好人。是什么令父亲那样满意的呢?也许是他看上去表里如一吧!(笑)
说实话,我们五六月间差点分手了。因为他好像和以前交往过的女人纠缠不清,所以我生气了,说:自己没情绪了。大概两个月之后他打来了电话:“今天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说:“好吧!”,然后勉勉强强见了。这时他说:“我想现在去拜访一下你父母。”
在跟我提结婚的事之前,他先跟我父亲提了:“我想和嘉子结婚才和她交往的。”我虽然很喜欢他,但是不见面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有很多事,也有生气的时候。但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听他那样说的时候我就想:那么我们就结婚吧!
第二年六月,我们结婚了。那年二月母亲去世,我处于服丧期间,所以婚礼稍稍推迟了一些,但第二年三月重新举行了婚礼,我还是穿上了婚纱。
结婚之后,我们和父亲一起住在本牧家里。丈夫说:“让父亲一个人生活那可不行,干脆我们一起住吧!”于是,他每天从本牧出发到王子的公司上班。单程要花两个小时左右,每天早上六点从家出发。那个时候我总和父亲吵架,丈夫就总做调解人。想想他那时好辛苦啊!回家的时候都已经夜里十一二点了,筋疲力尽的。
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大概十个月左右。举行婚礼后,四月份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搬到了北千住的公司职工宿舍。选择北千住是因为碰巧JT的职工宿舍只有那里是空着的。于是,这次变成我要花很长时间上班了,从北千住到横滨的鸭居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这样很辛苦,所以一年之后身体吃不消辞职了。总是很拥挤,到最后甚至乘新干线上班了。“既然这么辛苦,何苦还要坚持呢?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算了!”丈夫对我说。
就这样我变成了全职太太。哪怕是短短一年,我能好好照顾他也好啊!全职太太?享受一日三餐外加睡午觉的安逸生活,也不错吧(笑)!早上开始就可以看电视,在那之前我白天好像从来没有看过电视,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很开心。不知不觉地,七个月左右之后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了。大家都说辞掉工作就能怀上孩子,果然如此。
北千住很适合居住。商业街多,离车站近,职工宿舍又大。一等地段一下子就有十三四栋房子。从横滨来到这里没有什么特别别扭的感觉。这里有我们的媒人和朋友,所以很开心。只是老伯们穿着短裤在大街上走让我有点吃惊(笑)。横滨基本上没有这样的人。
平成六年十一月,丈夫从王子的工厂调到了当时位于品川的总公司。从此要到港区虎门总公司新办公楼的施工现场工作了。预计平成七年四月完工,所以朝着这个目标负责安装和大楼管理工作。丈夫的专业是电力系统,主要负责管理电梯啦照明啦冷暖气啦等等。“虽然楼高三十五层,但还没有电梯,得爬楼梯上去。”丈夫曾经跟我说。比起干行政,他更喜欢身体得以活动的工作。
回到家,一般总是一边喝啤酒一边跟我讲工作的事情。听他讲公司的事最有意思了,还有同事的事等等,他给我讲了好多。比如说:“还有这样的人,怎么办啊?”
丈夫平时一副不认真的样子,但是关键时候很镇定。不论工作还是别的事情,他总是立马变得很严肃,倾注全力。所以我也能够放心,很依赖他。
——除了滑雪,你丈夫还有别的爱好吗?
说出来也无妨吧,“扒金库”(笑)!就算很忙他也要抽时间去玩。大概赢了吧?这个我不太清楚。也许是为了减压。周末他要么在家睡觉,要么去玩“扒金库”,从来没有去旅行过,他绝对不喜欢旅行!要是滑雪旅行还可以,观光旅行从来不去。假期他喜欢在家里悠哉游哉。
给他做的食物他从不挑剔。要说特别爱吃的东西……,对,土豆色拉。奇怪吧?土豆色拉这种东西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男人基本不吃。但是他就是非常喜欢,给他做土豆色拉,他就很高兴。我也喜欢烹饪,虽然不知道自己厨艺怎么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合他的口味,但是他总是很乐意吃我做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吃就是长不胖,大概就是这种体质吧!婚后他的体重反而下降了,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却只有五十公斤左右。滑雪以后倒是长了不少肌肉,但他还是瘦。我常常开玩笑说:“别人会误以为我在家里没让你吃好。”
我们俩都非常想要孩子,想要三个孩子。特别是因为我是个独生女,所以想要很多孩子。我知道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很开心,虽然因为害羞没有表现出来……。说实话,女儿的名字我很早就决定了,是做梦的时候梦到的。梦里面孩子一个劲儿地跑,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叫她的名字。我自己没能记起来,但是丈夫听见了,他说我一直在叫“明日香,明日香!”于是我俩决定用这个名字。我基本不做梦的,能够记得这么清楚的梦还真是少有。
我们基本上没吵过架,但是怀孕期间我变得很焦躁,常为一点小事找他撒气,他总是巧妙地应付过去。我感觉他的气量变了,处理问题的技巧也不一样了,所以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吵架,多数是笑一笑就过去了。他非常体贴人,去世前好像更体贴人了。
下班回到家,饭菜准备的很简单也不生气。他对我说:“没事!没事!我去附近买点什么就行啦!”其实他好像找同事打听了孕妇一些情况,以及怎样对待孕妇等等。他用心地照顾着我。后来我经历孕吐阶段时,只能吃三明治和葡萄柚果冻,他总是下班回家的时候买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去买啦!”
三月二十日沙林事件前一天是周日,我们俩一起去买东西,他平时从来不会这样。
对了,对了,其实再前一天的周五丈夫请假了。大概是太累了,早上起来说:“今天不想去公司了。”我也希望他能在身边陪我,就说:“那就给公司打个电话请假吧!说妻子身体不舒服。”周五他酣睡了一整天。但是周六有不得不出面办的事情,于是下午去了一会儿公司。第二天周日下午,我们一起出去买东西。那天早上一直下雨,就舒舒服服地睡到中午。下午雨停了,我对他说:“一起去买东西吧!”他竟然破天荒应了一句:“好吧!”
我们买了孩子的衣服和尿布洗涤剂什么的。那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都非常辛苦,因为太胖,总被人说:“让开、让开。”
买完东西回到家之后,我说:“去吧!”然后,把“扒金库”的钱给了他。好像是两千日元左右……数额不大。我让他那天过得很愉快。平时我总是埋怨说:“又去扒金库了?”可是那天我心情很好,说声“慢走”送他出门。
但我发善心的那天他输钱了,好像还是偷偷玩的时候反而成绩好。回来后我问他:“怎么样啊?”他说:“不好。”那天他好像是五点左右出门,七点或者七点半左右回来的。吃饭时他精神百倍地说:“明天上班!”他周五请假了,很快就到四月一日——公司办公楼竣工的日子,所以不能随便请假了。另外,那天周一有个欢迎会,他看上去很有期待感。
去虎门的公司新办公楼好像在日比谷线的霞关站下车。他说由于出口的原因,在霞关站下车要比在虎门站下车近。早上他照常七点起床,七点半离开家。
那天我起得很早,五点半左右就起了。我平时总也不做早饭,可是前一天丈夫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偶尔做一顿早饭,然后温柔地叫我起床啊!”他向我撒娇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想:“我一定要做一顿。”于是努力早起了。我总觉得前一天的他很能撒娇。
我肚子大了,加上早上不愿起来,所以基本上不做早饭。丈夫早上也起不来,总是说不必了,勉强踩着钟点起床出门,在途中随便吃点东西。但是那天我定了两个闹钟,所以早早地起来了,给他做了烤面包、煎鸡蛋,还做了奶油咖啡。他非常高兴,高兴地叫出声来了:“啊!早饭!”
我好像有某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除了说希望我给他做早饭,还说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加油。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真的很突然。于是我惊讶地问道:“干吗说这种话啊?”结果他说,马上就要在新的岗位实行轮班制,上两天夜班休息三天,有几天回不了家,所以不在家的时候一定要加油。“我不在的时候,孩子感冒啦或者生病啦,全得你一个人照顾啊!”他说。
他接着说,这样,上两天夜班就可以休息三天,那时就可以和孩子悠闲地玩了,很让人期待。为这个也要考下驾驶证来!
他离开家的时候是七点三十三分左右。我估计他乘上了三十七分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的那班车。送走丈夫,收拾完餐具,我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之后一直看电视娱乐节目。电视出现了日比谷线筑地站如何如何的报道,我以为他是乘坐丸之内线上班的,所以没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是乘日比谷线去的。
九点半的时候他公司的人打来电话说:“你的丈夫好像卷入了这场事件。我们待会儿再打来。”十分钟之后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已经被送往医院了,中岛医院,地址我们用传真发给你,你和医院联系一下。”于是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但是那边情况太混乱了,他们说:“岂止这个呀,现在谁在什么地方我们完全不知道。”挂完电话以后我一直等着他们跟我联系。
十点前来了电话:“他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了,马上到医院来。”当我收拾完正准备出门的时候又打来了电话:“他去世了。”好像是丈夫的上司打来的,他一直陪在医院。他马上又说:“请节哀顺变!太太,请节哀顺变!”我向同住在职工宿舍的人打招呼:“我丈夫卷入了这场事件,出去一下。”
出门是出门了,可是我不知道地方。我已经慌神了,不知道该坐哪列电车。听说日比谷线和丸之内线都停了,我就去了车站的出租车停车场,但是那里已经有五十多人排队等待。我想光等是不行的,就飞快跑到职工宿舍旁边的出租车公司,没想到车全部开出去了。他们用无线帮我呼叫,但是车怎么也不来。这附近有个很少打开的铁路道口,那里碰巧有一辆空车。出租车公司的人对我说:“太太,那里有一辆。”我就跑过去坐上了那辆出租车。
听说遗体已经由医院转交给了警察,所以我去了警察署,是位于日本桥的中央警察署。我从北千住打车到日本桥。但是首都高速发生了事故,堵车了。我十点十分离开北千住,到达警察署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左右了。我在出租车里听到了丈夫的名字,收音机里说“死者”。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司机一直开着收音机,当我说“是我,死者是我的丈夫”的时候,司机问我:“要不要关掉收音机?”“不,请开着吧!我想了解情况。”我说。
在出租车里的那一个小时我真的很难受。心脏跳得很厉害,就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我想孩子就这样出生了可怎么办啊?不看见他我是不会相信的,只有亲眼看见他才能让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死的,估计是弄错人了。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让我丈夫死掉呢?这个问号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一直振作精神:“哭之前无论如何要先确认!”
由于要找遗体,我见到遗体时已经是一点半以后了。那期间我一直等在警察署。电话不停地响,大家慌乱地来回跑着,场面非常混乱。JT的上司和警察署的人向我说明了情况,但是事件发生时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给出“好像是吸入了什么东西致死的”这样简单的解释。
我马上给父亲打了电话:“无论如何请过来。”一看到父亲我就止不住眼泪了。丈夫的父母务农,因为天气好都出去干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JT的上司不停地给他们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我想尽快见到婆婆。我一直坐在那里想:“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我什么也说不了,顶多“是、是”应着听警察说话。
我和丈夫见面是在楼下的房间里。二楼以上是警察署,一楼是太平间,停车场也在一楼。在那里我们见面了。那是间很小的屋子,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丈夫被安置在那里,衣服被脱掉,从头到脚由一块白布遮盖着。他们告诉我:“不可以触摸,也不可以靠近。”因为触摸以后会有什么通过皮肤渗入体内,所以也不要靠近。
告诉我“不可以”之前,我已经触摸了。他的身体还是温的,嘴唇有紧紧咬合留下的血痕。那不是用力咬过之后才会产生的疮痂吗?出了疮痂,耳朵和鼻子也都好像出血凝固了。他闭着眼睛,表情并不痛苦。但是那伤、那血痕真是让人心痛,让人觉得他曾多么痛苦……
警察说那里很危险,不让我久待。估计也就一分钟甚至一分钟也不到。“你为什么死啊?为什么抛下我自己走啊?”说着,我哭倒在地。
四点半的时候遗体移交给了东大的法医。父亲不断鼓励我,可我根本听不进去。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思考不了,只是不停地想:今后怎么办?今后怎么办?
第二天,在东大和丈夫做了最后告别。那个时候也不让触摸。从上田赶来的婆婆也没被允许触摸遗体,她说:“我想摸一下,我想摸一下。”……是想摸啊,可是根本摸不到,只能看着。丈夫被安置在这种凄凉的地方躺了一夜,这样看来,还是警察署好。上田的公公婆婆来到东京后没能在警察局和荣二见面,两人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丈夫的遗体同他哥哥一辆车,我和公公婆婆、叔叔、我的父亲乘电车,分别回到上田。在电车里我一想起荣二的体贴就哭个不停。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必须坚强。葬礼结束之后怎么样都可以,总之一定要坚持到葬礼结束。婆婆她们是那么坚强,所以我也必须坚强。哭哭啼啼的,老天爷也会不开心的。况且哭也没用,根本没用。尽管我知道我不能哭……。
肚子里的宝宝活动了,我一哭她就来回动。葬礼之后,我的肚子慢慢下去了。大家都非常担心,以为我生了,因为受打击之后容易早产。
佛龛那儿有张小照片吧?我把照片带到了待产室,放在了我的枕头旁边,鼓励自己一定要加油!产科医院里和我在同一间待产室的太太,她丈夫在横滨,那时不能过来。如果她丈夫赶过来了的话,我想我就会很难受,会觉得孤独,也会羡慕。但是如果她也是一个人,我就能努力坚持,因为婆婆和丈夫朋友的妈妈陪在我身边照看我。
生孩子一共花了十三个小时。医院说这是常有的事。我当时想:“啊?这是常有的事?”(笑)孩子有三千零四十克,比我想象的要重。生孩子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生”这么一个念头,完全忘记了丈夫,就是痛苦到这个程度。好像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婆婆走进了产房,拍拍我的脸说:“加油啊!”生孩子的时候不能昏迷过去,所以她拍了我的脸。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还记得这个。
生完之后,我只知道好累啊!顺利地生下来了!想快点睡觉!要是平时的话,我想我会说:“啊!太好啦!”或者“好可爱的孩子啊!”但是那天我完全没有这么做,不过非生不可的想法倒是有的。“不准早产,不准出意外”——我就是这么给自己打气,为此耗尽了力气。
生完孩子以后,身体恢复得很慢,全靠婆婆照顾。她很疼我,除了洗衣服,什么都帮我做。还经常帮我照顾明日香,哄她玩。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剩下父亲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婆婆跟我说:“这样吧!把你父亲接过来一起住吧!”婆婆和嫂嫂都是照顾孩子的能手,所以我很放心。如果一个人照顾孩子,估计会得育儿神经衰弱吧!我觉得还是大家庭好,婆婆他们接纳了我们,我们变成了九人大家庭。
嫂嫂有两个孩子(在我生孩子的同时,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每当我抽抽搭搭哭泣的时候,他们就走过来问我,“没事吧?”说我丈夫没了什么的。因为孩子们在场,所以不能那么哭。他们给了我很大鼓励。
我是那年九月回到横滨的,在婆婆家住了半年左右,那儿已经像是自己的家了(笑)。现在也经常去,去那里是我的一大乐趣。大家都很热情地欢迎我,丈夫的墓也在那边。
事件发生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感觉好像稍稍告一段落了。我渐渐明白:“他已经不在了。”这一年里我还始终……。因为他经常去美国出差,两三个月不在家的时候很多,他不在家是很正常的,所以即使他死后我也经常以为:“啊!去出差了吧!”这一年时间里一直都是这样。“我回家生孩子了!”甚至以为他会突然说:“我回来啦!”偶尔早起的时候我会想:“啊!他出差啦!”其实只要好好想一想——再说灵位也摆在那里——我就会明白:“是啊!我的丈夫已经不在了,确实已经不在啦!”于是接受了,但是某些地方还是不能接受,有接受不了的部分。那就是现实与幻想相互交织的心情,比如一边心想着“他会回来的”一边扫墓,心里很矛盾。但是过了一年之后,我想我彻底明白了这点:“是的,他已经不在了!”
当然很难受。在外面散步的时候,看到有父亲让孩子骑在脖子上,我会受不了,我无法坚持一直看下去。听见年轻夫妇聊天也想转移视线,不想待在那儿。但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嫉妒别人。现在已经冷静多了,看见别人家父亲哄孩子也完全不介意了。
我在报纸上读了一些关于我的报道,但我总觉得都没有写出关键内容。
因为某些原因,我也上过电视。上完电视之后,电视台的人跟我说:“反应很强烈啊!”“有很多来信啊!”但是什么也没给我送过来,估计是些无所谓的东西吧!(笑)我再也不想上电视了,绝对不想了。因为它没有传达真相。我原本是希望它能传达真相的,但是电视台只播放了对他们自己有利的部分,我真正想表达的根本没有播出。
比如说坂本律师失踪的时候,如果神奈川的县警能够认真搜查的话,地铁沙林事件就不会发生,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遇难者。我当时想说的是这个,但是全部被剪掉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剪掉,他们说把这些播出去会承受很大压力。报纸和杂志都这样。
把棺材运来上田的时候也是,电视台的人、摄影记者早就等在那儿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我觉得他们也太不懂得体谅别人的感受了,哪怕是不动声色地待在那里也好啊……
从本牧回来之后大家都认识我了。我在附近散步的时候经常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那个人,就是遭遇沙林毒气事件的那个。”这些事情不断地刺伤我,我能感受到脊梁上的这种刺痛。我实在受不了,就搬家了。
第一次到检察厅听取情况的时候,我有帮助我们家的人和搬运尸体的人的证言,还有地铁工作人员的证言。警察问我:“你想知道你丈夫去世时的样子吗?”我回答:“当然。”他们读完调查记录以后我马上想到的是:“什么?我丈夫死得那么痛苦吗?”我想让对方也遭受同样的痛苦,心想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吃饭!我总这样想。希望尽快判处极刑,可判决迟迟不下,这让我感到焦躁。丈夫到底因为什么死掉的?丈夫、我还有孩子的未来被毁的这份悔恨我该带到哪里去呢?
说实话,我真想亲手杀了麻原。如果允许,我真想慢慢折磨死他。日比谷线作案分子、那个姓林的也外逃了。我想知道真相,我想尽快知道真相……
报道也一点也没有介绍遇难者在地铁上是怎样遭受痛苦死去的,完全没有报道这些。松本沙林毒气事件的时候还有过一些这样的报道,可是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相关报道一点都没有,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有很多人觉得只是普通猝死吧?报纸的报道也都千篇一律。我也是在检察厅听了警察的记录之后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丈夫是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之后才死的。我想让大家知道更多的事实,比如他当时是多么痛苦,是以怎样的心情死去的,是以怎样的遗憾……但没有办法让大家知道。
最终变成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如果我不是当事人,估计也会那样,觉得那是别人的事。
让我感到欣慰的还是孩子,孩子是我最大的快乐。比如今天第一次说话啦,一举一动啦,喜欢吃的东西和爸爸相似啦。我总告诉明日香“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明不明白,总之我是说了。要是我不告诉她,她不可能知道。当我问她:“爸爸在哪儿呢?”她指着佛坛上的照片说:“爸爸,爸爸!”睡觉之前她也会对着爸爸的照片说晚安。她把头一直低到脚趾鞠躬行礼。每当看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可怜,忍不住流出眼泪。
我现在还留了一些录像带。那是滑雪旅行和度蜜月的时候录的。那里面录有声音,所以我想等她再长大些给她看。我深深觉得拍录像带留着真好。我也渐渐想不起来他脸的轮廓了。很有特征的,眉毛位置那块骨很有棱角。最初只要稍稍用手比划一下就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现在渐渐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你是说……
我是说……肉体没有了……即便亲人,记忆也就模糊了。肉体没有了……
我想教明日香也滑雪,因为他曾经也说过要好好教孩子滑雪的。我想穿他以前穿过的衣服教这个孩子滑雪。我和他体型差不多,所以可以穿夫妇共同的衣服。对,从下个滑雪期开始。他最想做的事情由我替他完成……
我想等孩子稍微大些可以脱手之后找份工作。虽然现在也有父亲的收入,足够生活了,但是万一发生个什么事,就剩下我们娘俩的时候……在用心照顾孩子方面,我也要像我母亲那样。那样一来孩子也会很受拘束吧!等这个孩子上了小学,自己也该决定以后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