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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
光野充(当时五十三岁)
生于栃木县小山市农家。出生年是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开始那年。从学校毕业后经熟人介绍进了茅场町一家印刷公司。当时的茅场町还是牵着马车跑路的年代,上到晾衣服的天台上可以看见东京站。在公司宿舍住到二十一岁。娱乐无非是看电影,或一伙人上山闲逛。
一九六九年即大阪世博会前一年结婚,二十八岁。对方是和同学一起去海边游泳时认识的女子。“就是寅次郎体系列电影开始的那年。”他回想道。
两个孩子,长女二十四岁,儿子二十一。住在埼玉县草加市。身体结实,从未得过病。概不暴饮暴食,他说这是健康的基本。举个例子,在外面喝酒的第二天,无论如何都滴酒不沾。哪怕太太吃晚饭时不小心打开啤酒瓶盖也嘴唇都不碰一下。意志便是如此坚定。
如今每星期去一次游泳馆,一次游一个小时左右,奥姆事件后体力一落千丈,因此开始发愤图强。
爱好盆栽。讲到盆栽,脸上神采飞扬,滔滔不绝。但遭遇沙林事件之后,光野先生对周围什么事都厌倦起来,甚至想把八十盆宝贝盆栽也统统处理。最后总算改变主意,只把十盆大的给了朋友——事件便给了他这么大的打击。
我们公司主要是印刷票据。不是什么大公司,不过因为经营时间长,所以有很多长年固定客户。我在那里工作了三十九年。从昭和三十二年(8)一直到现在。因为没有其他可去的地方(笑)。
最近这几年不太景气啊。不光我们公司,业界同行全都生意不好。因为整个社会都电脑化了,票据类需求无论如何都要减少。
拿账单来说吧,过去是事务员一张一张手写。可现在都输入电脑,只要一按键盘,哪月哪日在哪儿卖的,就哗哗打印出来了。然后齐刷刷一撕,装进带小窗口的信封寄出去就行了,就这么简单。所以,账单、入库单这样的东西已经没有需求了。今后,情况恐怕越来越糟。
现在,我们公司的职员共有八个人。过去有二十五个人。因为过去是铅字印刷,现在是胶印,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我一直干制版工作。一开始分配的就是这个工种,一直做这个技术活儿。
我一般五点半起床。起来后先给花盆浇水。哪怕还没往自己嘴里放东西,也要先给花盆浇水。冬天三天浇一次就行,夏天得每天浇。家里一共有八十盆左右,浇水也不是件容易事,要花半个小时吧。然后吃饭,换衣服,七点从家出发。从家走到松原小区站,坐七点十五分的电车,每天都是这样。不过,偏偏那一天(三月二十日),我因为有事,坐了别的电车。
实际上,除了侍弄花盆,我还有溪流垂钓的爱好。说起来,去溪流垂钓回来的第二天,我一般都会休假,溪流垂钓晓得吧?
——不,一点儿也不晓得。
溪流垂钓需要很多很多工具。要穿差不多这么高的长靴,还要有鱼竿什么的,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具。那些渔具的清洁工作也都是我自己来干,不然就不放心,我就是这么一种性格。所以,为了清洁渔具,第二天我得休假。
一般星期六晚上和朋友一起从川口开车到新潟一带,不睡觉。第二天早晨差不多能看清鱼线的时候下到峡谷。垂钓过程中,天渐渐亮了,我们从下游钓到上游,一直到偏午一点。然后,再从上游钓回到下游那儿,就那么按原路折回去。关越那里一塞车,就根本开不了,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点。所以,第二天星期一无论如何都要请假在家。一个月当中会去一次吧。那个时候(三月十八日、十九日),我去了长野县大门川那个地方,就是白桦湖下面那一带。回到家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左右。
但是,第二天星期一不巧工作忙,想请假也请不下来。所以,早上姑且整理了一下,大的渔具等以后有时间再说。这样,我比平时离家晚了十分钟左右。不是睡懒觉了,我从不睡懒觉。
在竹之冢换乘日比谷线始发的车。在北千住换车也可以,不过那里人太多。七八年前我打碎过眼镜,因为换车的时候被人挤来挤去的。那以后,再也不在北千住换车了。竹之冢是始发站,百分之七十的概率有座位坐。有座位坐的时候,我就读读盆栽方面的书或者月刊什么的。
那一天因为迟到了,就在竹之冢坐上了比平时晚一班的车,有座位坐。我坐在从前面数第三节车厢的正中,是车前进方向右边第二个靠窗的座位。因此不知被警察问过多少遍,我一直清楚地记着,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笑)。
说起那时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和那个艾滋病药危害问题有关的。我们给一个药品公司印刷那个药品的标签贴纸。好像是两色印刷的标签,贴在药品上面。必须在二十五日星期六之前印完。这样,二十二日早上要是还不开始印刷,就来不及了。所以我二十日必须去公司制版,绝不能请假。
路上,大概是在快到秋叶原的那个地方吧,车停了一次。广播说筑地发生事故,暂时停车。不过,停车时间不长,我也没在意。那样的事经常发生。车开到秋叶原和小传马町之间,又停下了,接着响起了同样的广播,说筑地站发生了爆炸事故,播放了两次吧。车厢里开始嘈杂起来。
过了五、六分钟吧,具体记不清了,我们坐的那列地铁电车不紧不慢开进了小传马町站的月台。那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呻吟。就像鹦鹉叫一样,“噢——”一声,很刺耳。我想是女人的声音,像是从车外传进来的。我心想到底是怎么了呢?不过月台上很拥挤,到底发生了什么,在车厢里面还看不出来。
“车要在这停很长时间”,车厢广播响起来了,约有三分之一的人下了车。我仍坐在车里。凭过去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待在车里别动,说不定马上就会发车的。而想赶快去坐别的车冒冒失失下车,很可能吃亏。
我在车上等了有三四分钟吧,又传来了广播:“没有恢复行驶的希望,车不再开了。”这下真没办法了,就站起身来。从小传马町到茅场町有两站路,走路要花三十到四十分钟左右。要是走得快,九点多差不多能赶到公司。我把放在货架上的纸袋拿在手里,下车到了月台。就在朝着车前进方向再往前一点儿的柱子那儿,我看见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手脚来回扑腾,感觉好像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把纸袋立在墙边,按住那个人挣扎着的双脚。可怎么按都不能完全按住,他仍然剧烈颤抖不止,眼睛一直紧闭着。六七分钟时间里,我一直按着那个人,或是给他揉搓一下。不过,他最后还是死了。他是这起事件中第一个死去的人。蒲和的田中先生,和我同岁,那年都是五十三岁。
我本来就是不会对别人的事置之不理那种人。一遇到什么事会马上插手,所以别人经常说我多管闲事(笑)。可我也不能眼看着不管。又有一个人,在那附近的一个女人也倒下了,大约有十个人左右都围在那儿。因为是女性,也不能随便上前去碰人家。要是男同胞,倒可以不用顾忌这一点。当时,大家围成一圈,探着身子窥看。我因为一直蹲在地上,从那些站着的人的腿的缝隙间看到那个人穿着一件奶油色上衣,所以判断是个女的。那个人叫岩田,三十二岁的女性,两天后也死了。
我冲着那些在月台里走动的人——也不管他是谁——大声喊:“这里有个病人,快去叫站务员来!”喊完四下一看,月台里一个站务员也没有。
没过一会儿,倒是来了个站务员,可他没到这边来,去了那个女人那边。我朝站务员喊:“喂,这里也有个病人!”站务员说:“其他人不在,这边,还有那边,我一下子照看不过来。”后来听说这个站务员也得了重症,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
我还蹲在那里,一直揉搓这个男人的腿。接着,我闻到了一股像是圆葱烂了的味道。总之是不寻常的气味。因为车内广播说发生了爆炸事故,我以为是一股煤气味,可能是管道煤气一类的东西。我想得马上逃出月台,站起来拿起放在地上的纸袋(连这样的细节都还记得,让人佩服),撒腿就跑。也来不及掏出月票,我跳过自动检票口,跑上狭窄的台阶。边跑边喊:“有煤气,快跑!”
大家都慢慢悠悠地走着上台阶,一点儿也没有紧迫感。反倒有很多人下台阶去坐车。哪里也找不到站务员。当然,也没有人阻止那些正在下台阶的人。我这么大声一喊,在上面的人说不要慌或者说先别着急什么的。大概因为想到一旦局面混乱就不好办了吧。
不过,我顾不了那么多,分开人群跑到外面,一直跑进前面五六米远的一条小路。因为我脑袋里想,要是宽阔的大路,一定很危险。那是一条顶多能够错车的小路。我想钻进停在那里的车中,可车门锁着。车门锁着是当然的啦,可那时的我慌张到了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地步。
我又跑起来。这回想躲进大楼,因为害怕发生煤气爆炸。我发现了一个亮着灯的楼,就想推门进去,但推不开。因为时间还早,门上着锁。我又想去路的对面。这时,眼睛突然刺痛起来。我们一盯着烟火看眼睛就会刺痛的吧?就是那种感觉。我心想,哎呀不妙。过了十秒左右,眼睛一下子看不见地面了。那天天气很好,外面一片光亮,却好像一下子有黑幕垂下来似的,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完完全全看不见了。
要是看不见东西,就不能躲也不能跑。可我想,不管怎样,得先到路的对面去,几乎条件反射性地往那边跑。因为道路很窄,没有多远的距离。可道路有的地方凹凸不平,有什么绊脚绊倒了。我想,啊,这回死定了。我可不想死啊!
这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连续问了我两遍。我记得他还问我是哪个公司的。”我好像把月票夹掏了出来,因为里面夹着公司的员工证什么的。不过,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拿出来了。我只记到这里,往下的事就记不清了。
醒来已是五、六个小时以后了,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保住性命的。感到万幸的有那么三点:一是自己首先觉出了气味,二是急忙跑了出来,三是救护车来之前有不相识的人把倒在地上的我送到了医院。我想这三点加在一起,才让我九死一生。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能一下子感觉到有异臭,好像是死去的田中先生暗示给我的:“我已经没救了,你快跑吧。”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来到外面的人接连不断地倒下,已是我被车送到医院以后的事了。同他们相比,我早早接受了治疗。在吸入沙林的情况下,能不能及早接受吸氧治疗是很关键的。我是第三个被送进医院的沙林毒气受害者。后来听说我照看倒在月台的人的时候,沙林毒气袋好像就在离那儿十米远的地方。
过了中午,眼睛多少变得明亮起来。倒不是说能看见了,只是稍微变得明亮一些。不过,眼睛里面感觉好像有孩子“噗噗”吹肥皂泡似的。好像有肥皂泡粘在眼睛上,看起东西来都重叠成了两三层,忽闪忽闪的。家人来了,那里有人倒是知道,不过是谁就辨别不清了。一听声音,才明白原来是谁谁谁来了。
那滋味很不好受,呕吐了,吐又什么也吐不出。也许吃的东西都消化了,吐出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腿还抽筋,就是痉挛。腿的肌肉一下子变成很僵硬的状态,就请护士和我嫂子给揉一揉……。抽筋一直持续到晚上。我想这一定和我在月台里照料过的人是同一症状。那个人当时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想他一定痛苦得不得了。
听说家人看了我那副样子,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孩子他爸快不行了吧。”可到了第二天,越过这道坎儿,情形总算不要紧了。以一开始那么严重来说,这是出人意外的轻微症状了,以为说不定能早点儿出院。谁知从第四天开始突发高烧,烧了两天还不退。肝功能值也“唰”地直线下降。根本谈不上出院。我每年都在公司体检,一直全是A,哪儿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所以,一听说肝功能不好,我就觉得很吃惊。
最终,在医院住了十三天。住院期间一直打吊瓶。那是为了更换体液。最无法忍受的是小便,几乎每隔五分钟就想去厕所,可去了又什么也排不出来,只排出一点点。总是有尿意,晚上睡不好觉。
从住院的第四天起,就开始有像幻觉那样的东西。每次都做同样的梦。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做那个梦。梦见自己睡在一个周围全是白色的房间里,有像白布一样的东西从天花板上垂到头顶,还飘来飘去地移动。因为碍事,我就想抓住它,把它扯断。可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不是因为太高了手够不到,明明就在头顶,可偏偏抓不到。天天晚上反反复复做这个梦,完完全全同一个梦。
而且,一做这个梦,就感到有一种很强的压迫力,好像全身不知被谁使劲压在下面,于是吓醒了。据说这是沙林毒气后遗症。说是梦,准确说来又不算是梦。因为恐怖仍留在大脑里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可梦见的时候,真的很害怕啊!因为那个,半夜我还会跳起来三四次,活受罪。
不过渐渐地,从开始做梦到醒来的间隔变长了。由两个小时到两个小时零十分,又到两个半小时……到完全没有这个症状,花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出院的时候,医院还给我开了安眠药,不过根本就不管用。
那以后,要说有什么后遗症,就是视力下降了不少。我一般每隔三年左右换一次眼镜,可发生这件事以后,提前了两年,度数加深了,视力变差,基本不能回复了。因为这个,接细活儿就变得吃力了。印刷原稿的嵌入啦弯度啦,必须好好看准,可现在很难做到了。
我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假。本来医院叫我在自己家里休养三个星期,可真要休息那么长时间,公司就倒闭了(笑)。我一直担任制版负责人,别人不能代替。要是只歇两三天还能代替得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所以,从住院第四天开始我就把工作带进医院,在大厅那些地方用电话下指示。虽说有病在身,倒还不至于精神恍惚。不过,带病工作说不定对我的恢复起了一定作用呢,我想。
是的,那以后睡得不安稳,身体也很容易觉出疲劳。我是那种一休息就提不起精神的人。所以,还是乘同一班车,坐同一个地方,同一时间上下班。倒也不是想看看自己原来倒下的地方和做什么现场勘察,但休息了一星期后去上班时我还是去看了看。我原以为自己当时跑了不少路,可没想到只是很短的距离,最多也就五十米吧。
那以后一段时间里,我变得什么东西都想扔掉。想必是虚脱感在作怪吧。我大体算是用东西很仔细的人,连上小学时一直用的赛璐珞文具盒都还保留着,还有学生帽什么的。但那时变得都想一扔了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那种心情消失了,可那个时候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就连比什么都珍惜的盆栽都想过全给人算了。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心想要是就这么死了,可就赔了。实际上,在医院里我好像还大声喊叫过“我不想死啊!”这是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据说我的声音大得从处置室到休息室都能听见,听得休息室里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至今仍在耳边挥之不去。说实话,我六岁的时候,在河里玩水差点儿淹死。那一瞬间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这件事,那时好不容易得救了,可现在居然什么也看不见,坐以待毙!而且,那时强烈的恐怖感死死烙在脑海里。也没有想家人。脑袋里装的只是不想死,不应该死,不想在那样的地方死去。
不过,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来,足以说明我对生命的执著。虽说还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如果那么白白死掉了,实在让人觉得不甘心。到现在我都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对奥姆犯罪分子,现在没有什么憎恨心情。当初真的是火冒三丈,气得不行。不过,那种气愤也忘得比较快。已经没有把他们处以死刑、把他们杀死那种心情了。要是什么时候都心里怀着憎恨和愤怒的话,就不会从后遗症里摆脱出来。我没有留下像头痛那种折磨人的后遗症,我想也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麻原和我是同代人。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可我反正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