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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比谷线(北千住始发,开往中目黑)
平山慎子(当时二十五岁)
生于东京城中心,在城中心长大。由于父母在埼玉县买了“公团”经营的商品房,上初二时搬去那里。祖母家就在附近也是搬家的一个理由。一家四口,父母,一个妹妹。
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中等规模的贸易公司。不巧的是,上班第三年公司由于经营不善倒闭了。她一无所知,那天一上班,人家告诉她“咱们关门大吉了”。简直是晴天霹雳。
此后在家闲居三个月。也是因为以前就关心环境问题的关系,在一家“循环利用”方面的公司重新找了工作。招人广告是在《机遇》上发现的。工种是经理秘书——这么说听起来是够好听,但实际忙得一塌糊涂,和想像的是两回事。
不料在新公司上班不到一年就遭遇了地铁沙林事件,受到肉体性严重打击,工作也继续不下去了。之后半年时间在家疗养,同各种形式的后遗症做斗争。
现在好多了,一边在某政府部门做类似打零工的工作,一边在市民团体里参加志愿者活动。看上去,平山小姐并非只要有工作做即可那一类型,而希望主动参与有明确目标的事项,认为那样更幸福。
给我的印象是:聪明,有责任心,一丝不苟。但也有耐力,能够独自默默忍受各种烦恼。直到最近才好歹能够用话语向人倾诉自己曾多么难受,即便怀有无法准确传达的焦躁感。
当时,从××车站乘东武伊势崎线去北千住,在那里换乘日比谷线。车上简直能挤死人。我一直觉得这样下去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人命。以前听说有人挤断过肋骨。有时也想一定要从这沿线搬走,想过好几次吧。大家也是没办法才忍耐的。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我绝对不住在这条地铁沿线。
还时常有色鬼骚扰。现在女性越来越强,不会默不作声了。经常会听到有人喊“住手!”我遇到这种事情也一样会喊“住手!”即使不出声,也会把对方的手甩开,或者拧一下什么的。不过确实很挤的时候,大家都紧紧挨在一起,也就没办法骚扰了,对方也要先保护自家性命的嘛。
——挤得连性骚扰都不可能……
是的。光是通勤就已累得够呛了。从北千住到秋叶原大约要花十五分钟,这段路人多得简直无法形容。在秋叶原有人下车,到那儿才能喘口气。
从那天(发生事件的三月二十日)开始一段时间里,我的记忆开始模糊,头也好像被针扎似的……
当天我坐的是放沙林电车的后一列车。在小传马町站有人把装有沙林的袋子踢到了月台。好像被踢下来的沙林袋子就在我坐的电车附近,我偏巧不小心吸进去了吧。于是身体渐渐不舒服起来。
那时在小传马町站台,发生了一件追捕剧般的小事故。有个乘客用脚将袋子踢出车外,周围乘客就责问这个人:“哎,是你放在这里的吗?”接着就抓打争吵起来。是我后来看报纸才知道的。
不过我当时看到现场了。一个人在前面跑,两个人从后面追。不过想起这个情景是在事发后三个月左右的时候。那以前一点都没想起。警察第一次来取证时我也没想起来。直到第二次才想起:“这样说来,有这么回事。”
对当天的事,我没有任何时间感觉,记忆也几乎零零碎碎的。现在大体恢复了。
那段时间工作很忙。作为社长秘书本来就有很多事要做。此外,还要处理社长个人的一些事情,这个那个一大堆事,一天都休息不成。
但那天早上我想休息一下来着。早上起床时就有很不好的预感,像是袖子被突然拽了一下,想动身子也动不了。洗完脸,仍感觉身体和平常不太一样。
呃……说实话,这样说可能你也不会相信,至今我也没跟任何人说过。当时我去世的爷爷出现了,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像是在说:“不要去,你,千万不要去!”好半天我的身子丝毫动弹不得。爷爷活着的时候,非常疼爱我。
可我硬是不管不顾地走出家门,一心想上班,不能请假。坦率地说,那段时间我对自己所做的工作也产生了一点怀疑,也不是没有“不想去公司”的念头。但那天早上是另外一种感觉,和这个不一样,真的是很不好的感觉。
不过多亏这样,坐了比平常晚一班的电车,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如果赶上平日那班车,可能就是有沙林的那班了。而且我又习惯坐前数第三节车厢,那恰恰是放了沙林袋子的车厢。事后得知,浑身毛骨悚然。
那天穿的衣服记得很清楚。风衣、翻毛皮鞋,里面是菱形格纹毛衣,灰色裙子。在公司里,除去参加会议什么的,没必要穿得很正规。
刚才也说了,好像是在小传马町站吸入了沙林。电车出了小传马町站后,渐渐难受起来。抓着扶手,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反正一阵阵恶心。但不是想吐那种感觉。胃的上部一个劲儿作呕。
大脑开始麻木,有点接近“被蒙上了一层膜”的样子,像是蒙着白色面纱。无论想什么都得不出结果。最初我以为是严重贫血。从那时开始,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了。
我们坐的车继续向八丁堀行驶。依次经过小传马町、人形町、茅场町、八丁堀。到达八丁堀站时警报响了,电车猛地停了下来。在那之前我一直靠着扶手晕晕乎乎站着。中途如果下车就好了,但当时没有想到会这样。本来出门就晚,看样子又要迟到,尽管多少有点不舒服,也只能继续坐下去。
还是没有空座位。力气像是被一点点从肌肉中抽走似的。不过还没到站不住的程度。大脑中的空白慢慢扩展。电车在八丁堀停车后一直没走。时间实在太长了,我就下到站台。看到有人瘫倒在那里。是个男的,仰面躺成个“大”字,看样子心跳已经停止,急救人员正在进行心脏按摩。站台上人山人海。
倒下的只有一个人,但不舒服蹲在地上的人很多。之后车内广播响了,内容大致是:相邻车站有乘客把药水瓶弄翻了,由于处理药物的关系,电车将晚点。但不一会,广播又让乘客尽快离开站台避难,“能走得动的请快速离开这里”。
依然有很多人坐在电车里,大概觉得过一会车就会开吧。站台上有电话,就想先跟公司打个电话再说。当时电话前面排满了人,我也加入等电话的队伍。打电话时只跟公司说:“电车停了,我也有点不舒服,今天要迟到了。”刚打完电话,呼吸就变得沉重起来,接着开始咳嗽。排在我后面的人也跟着咳嗽。我猜想莫非那股怪味传到了这里?身体从那时开始不听使唤,踉踉跄跄走到月台长椅坐了下来。
当时倒是有站务员喊“请身体不适的人到站台中间集合”,但我觉得还有好多症状严重的人,像我这种程度的麻烦别人不太好,就没过去。能走还是自己走吧。但在长椅上休息的时间里,情况越来越不妙,连呼吸都困难了。
我挣扎着走到站务员那儿,之后就再也走不动了。最初他们劝我在木台上休息:“如果难受的话就坐在这里吧。”所谓木台就是列车员巡视月台时踩的那种台子。不料不一会儿我连坐都坐不稳了,身子慢慢下滑,往下一直躺在那里。
和其他人相比我还算有意识的吧。警察过来询问有关情况。好像问“发生了什么?”记不清当时到底说的什么,大概是姓名和住址什么的,问的应该是很简单的问题。
走得动的人都自己避难去了,八丁堀站台上只剩下我们,加起来总共十三个人。都是上班族打扮,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就是我等电话时在我后面咳嗽的那个人。旁边一个职员模样的人吐血了,记忆中。好像看见血了……
起始我们都躺在月台地面上。过了一会儿站务员们从停着的电车上卸下座位,把我们放到上面。之后听见他们说“一直放在这里不合适”,于是又把我们抬到了外面。把座位当成担架将我们抬出来的。记得站务员加起来有三四个人吧。肯定不轻,他们连同座位一起,爬阶梯把我们抬了出来。
外边地上铺了塑料布,电车座位被一个个放了上去。还给我们盖上了救护车运来的毛毯。不过还是觉得冷,出奇地冷。寒气从手脚迅速扩展开来。只要有谁说一声“冷”,就会有人过去加盖毛毯。
那时已经来了好几辆救护车,先拉走了重伤员,我排在后面。后来听说我是从八丁堀运出的第二十五个人。
无法推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听帮忙运送受害者的民间车辆上的人说“这是沙林”。还从他们那儿得知:由于筑地站一带受害者太多了,救护车根本忙不过来,很多人都是开着私家车将受害者送到附近医院的。
我听了,“哦,沙林?”松本沙林毒气事件马上浮现脑海中。如果真是沙林的话,很容易死人的。说不定是奥姆教的人干的,我猜测。因为我已经看了一月一日《读卖新闻》上的快讯。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想看手表也抬不起胳膊。记得到达东京医科齿科大学的医院时,因为有钟,一看:啊,已经两点了!
等的过程中,与其说难受,不如说满脑子都是“冷!冷!”还没有失去意识。我一直努力保持清醒,怕一旦失去意识就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就这样一直坚持着没有晕过去。
至于恐怖或“接下来会怎样?”一类的想法,若说一点没有那是假的。不过总的说来,主要还是脑袋乱,搞不清怎么回事了。大脑一直迷迷糊糊的,想不了那么多。
那天晚上在医院里也没睡着。总是梦见谁要来杀我。我住的是单人病房,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人影,把我吓得要命……。睡一会儿就醒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就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一个晚上。
刚住院打点滴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反而好像很有精神。刚开始时,手脚发麻、浑身发冷,到了晚上都消失了。第二天也只是觉得多少有些不舒服那个程度。归终住了两晚。到第三天感觉没问题了,又没什么后遗症,就出院了。医生也说胆碱脂酶值已经恢复正常,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可是回到家后,情况又恶化起来。刚回去就觉得难受,呼吸不畅,要说严重也不是很严重,可就是情绪不振,没有食欲,左半身一直发麻,持续了一个星期。
手也不能运动自如,好像有一侧的神经麻痹了。倒不是说完全不能动,但最初连拿什么都不可能。握力只有四左右,后来差不多恢复到十,再往上就不行了。不仅是手,从脸到脚都不够灵活。
当然要去医院,就去了曾住过院的东京医科齿科大学医院。医生说数值已经恢复了,没什么问题,身体不舒服是肠胃消化不好的原因。只给我开了肠胃药。我问身体经常发麻是怎么回事,医生也没回答,一口咬定“数值”不放。
状态根本无法工作,就辞了工作,在家里待了半年。公司劝我别辞,说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反正有劳保什么的。但我觉得以自己这种状态,继续工作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就果断辞了,在家里过起了疗养生活。
这半年,出去一天,第二天就累得一点也动弹不了。五月份因为一点小事导致扁桃体发炎,躺了整整一个月,在住处附近医院打了一个星期点滴。
真想去医科齿科大学告诉他们“现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但连去那儿的力气也没有了。过了一年到现在,左半身发麻的症状基本消失了。累的时候,右脚趾倒还是有点发麻……,右脚的中趾和大拇趾。就那里发麻。就是一般发麻时那种感觉。累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干,那两个脚趾也还是发麻。
记忆力也不怎么样了。当时的记忆,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那时的事也好,之后的事也好,都记不太清了。自己的事如果不下意识去记的话,很容易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连刚刚做过的事情都想不起来。想找什么东西,找着找着就一下子忘了找什么。原先我的记忆力还算不错的。但最近忘事忘得厉害。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我去公司取自己的备用品,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要来拿什么的。
刚才也说了,对事件的记忆也断断续续接不起来。说一件事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另一件事,就好像智力拼图的一块块卡片一样。大约花了四个月时间才回忆起当时的大致情形。从那个时候起,脑袋才终于有点清醒过来。
现在累了还是会头痛。身体一累,马上就有症状出现。现在做的是兼职工,若是帮忙准备会议材料什么的话,头就会痛,一痛就是一两个小时。能站着做事,而一思考就不行了。严重的时候什么都插不上手,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星期会有那么一两次。
最近终于能好好睡觉了。以前总做噩梦。梦见周围人呕吐瘫倒,大喊救命什么的,就像再现当时事件的场景。虽然每次不太一样,但模式都差不多。非常害怕。事件刚过那会儿,脑袋迷迷糊糊的,想不了那么多。等头脑清醒些静下心来想想,就开始害怕了。老是频繁地做梦,觉也睡得很浅。
视力也下降了。因为害怕看到数字,就一直没去做视力检查。不过能实际感觉到眼睛相当糟糕。普通眼镜、隐形眼镜什么的我都没戴过,能明显感觉到眼睛不好了。事发后三个月左右,在昏暗的地方走,左眼就看不见东西。左边视野全消失了。后来很多症状都出现在身体左侧,现在好了。
出现这么多后遗症,我一次也没跟家人提过。家人不知道我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点儿也没跟家人说?为什么?
可能是很难说出口吧……。我母亲也一直抱病在身,想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我一个人一直忍受着这些痛苦,没有可倾诉的对象。
本来我也不是喜欢喋喋不休说自己事情那种性格。社交活动我也参与,关系好的朋友也有,只是向来喜欢倾听别人的烦恼什么的,不愿把自己的事对别人说出来,无论什么事。我是有这个特点的。发生这件事之后,确实感觉情绪波动很大。有点伤心事眼泪就“刷刷”流了下来,过一会心情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情绪低落的时候当真低落得不行——这样的情绪起伏相当频繁。想想,原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去年十月份开始在政府部门打零工。现在一星期工作四天,中间有一天休息,基本上不会感觉到累。而且和做公司职员时不同,没有职场压力。
今后,除了工作,我想更多地参与志愿者工作。眼下参加的是要求废除动物实验的市民运动(ALIVE)。调查得知,世界上不必要的动物实验太多了。在很多地方,仍在继续进行毫无意义的实验,丝毫没有意识已有多少动物付出了生命代价。比如缝合小猴的眼睑来研究它如何寻求母爱;观察患有精神病的老鼠怎样活动;将洗发水灌进兔子的眼睛看它如何反应等等。见到这些惨不忍睹的照片很难受。前几天地球保护日还去发传单了。
事发之后,我深深地体会到生命的重要,想好好珍惜一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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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四列地铁分别停在筑地、八丁堀、茅场町、人形町。接着到达的,首先是A750S(北千住始发),书中收有证言的玉田道明列车长就在这趟车上。车在小传马町站月台停了一会儿,但由于后面的车停在秋叶原站和小传马町站之间,于是放下所有乘客,往前开到小传马町和人形町之间停下。
其次开进来的是A7385(竹之冢始发)。
结果,在小传马町站停止运行的两列车上的乘客大范围受到充满月台的沙林毒气的危害。以下是A750S车上乘客的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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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一看,地面已成了这个样子,到处人挤人,一波接一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