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壹

【作者小传】

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人,约生于汉顺帝永建(126—131)前后,约卒于汉灵帝中平(184—188)前后。恃才倨傲,高自抗竦,受到地方豪绅的打击与排挤,因而写了《解摈》以明志。党锢之狱兴,几被陷害致死,幸得友人解救得免,壹乃贻书谢恩,作《穷鸟赋》,又作《刺世疾邪赋》,以舒其怨愤(参《后汉书·文苑传》)。汉灵帝继位不久,赵壹被汉阳郡聘为上计吏。建宁元年(168)第一次赴洛阳向朝廷上计簿。光和元年(178)上计簿时受到司徒袁滂和河南尹羊陟的推举。后州郡争致礼聘,皆不就。今存赋三篇(其一残),书二通,论文一,及《解摈》残句。

穷鸟赋并序 [1]

赵 壹

昔原大夫赎桑下绝气 [2] ,传称其仁 [3] ;秦越人还虢太子结脉 [4] ,世著其神 [5] 。设曩之二人不遭仁遇神 [6] ,则结绝之气绝矣。然而糒脯出乎车軨 [7] ,针石运乎手爪 [8] 。今所赖者,非直车軨之糒脯,手爪之针石也 [9] 。乃收之于斗极 [10] ,还之于司命 [11] ,使干皮复含血,枯骨复被肉 [12] ,允所谓遭仁遇神 [13] ,真所宜传而著之 [14] 。余畏禁,不敢班班显言 [15] ,窃为《穷鸟赋》一篇。其辞曰:

有一穷鸟,戢翼原野 [16] 。毕网加上 [17] ,机阱在下 [18] ,前见苍隼 [19] ,后见驱者,缴弹张右 [20] ,羿子彀左 [21] ,飞丸激矢,交集于我。思飞不得,欲鸣不可,举头畏触,摇足恐堕。内独怖急,乍冰乍火 [22] 。幸赖大贤,我矜我怜 [23] ,昔济我南 [24] ,今振我西 [25] 。鸟也虽顽,犹识密恩,内以书心 [26] ,外用告天,天乎祚贤 [27] ,归贤永年 [28] ,且公且侯,子子孙孙。

此赋和序都是作者就自己的经历而发,也都用了比喻的手法。序是借写古代赵盾救灵辄和扁鹊救虢太子的事来表现恩人对他的恩情之大,赋正文是借一个处于困厄之中的鸟的遭遇,写自己在临死关头遇此恩人而保住了性命,但由于当时的形势和作者所处的环境,文中都回避了具体事件。作者虽被赦归田里,而仍受地方的管制。据《后汉书·赵壹传》,置他于死地的是他的同乡人,所以,他在作品中无法直接写他所遭遇事件的过程。但他内心的愤激及对恩人的感激又需表达,因而用了比喻的手法。事实上,事件本身恩人是知道的,当时很多人也应是知道的,他不是为写作而写作,而是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所以,从这一点说,这是最好的一种构思方式。但作者也并未完全的只说古人,或只写穷鸟,序在叙述完两古人之后说:“今所赖者,非直车軨之糒脯,手爪之针石也”,比这两古人对人的恩情更大,因为这是冒着风险,将他从死神那里夺回。作者认为“直所宜传而著之”的原因,正在此。所以,从序的表现来说,虽然非正面叙说,十分含蓄,但思想表现得很充分。赋正文开头十六句写穷鸟遭遇之险恶、紧急。而由“幸赖大贤”引起以下十二句的议论,联系了自身。也就是说,因种种原因,所经历事件未正面写,而感恩的地方则直抒胸臆。这二者本来是衔接不起来的,但作者用“鸟也虽顽”一句,将鸟与自己合之为一,巧妙地密切了前后两部分的关系。

此赋虽从序到正文都用了比的手法,感情却十分强烈。赋正文对穷鸟处境的描写,也足以表现出他在险境中的状况。所以,这是一篇很有创意的赋作,对后来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等作有一定影响。

(赵逵夫)

注 释

[1].据汉桓帝延熹九年(166)十二月兴党锢之狱,而赵壹于建宁元年(168)已为上计吏,在赴京上计途中虽拜访皇甫规。皇甫规卒于熹平三年,即174年,《后汉书·文苑传》言赵壹拜访皇甫规在光和元年(178),误。此是将两次上计的事混同为一。则赵壹的最后一次受打击几乎丧命,即在此次党锢之祸时。永康元年(167)由于霍谞、窦武等人的表请,所捕党人皆赦归田里(然而禁锢终身,其名册犹存王府)。赵壹之作《刺世嫉邪赋》和《穷鸟赋》,当在永康元年。穷鸟:处于困厄中的鸟。

[2].原大夫:指春秋时晋国的正卿赵盾,其父赵衰为原大夫,赵盾曾袭其职。《左传·宣公二年》载:赵盾一次在首阳山打猎,经过一个桑树林,见一人饿病,已不食三日。赵盾给他吃的,他留下一半,要给母亲吃,赵盾给他另准备了一筐饭与肉。赎:续也。“赎”“续”古音相近,同音相转。

[3].传:指《左传》。《左传》记述此事,是称赞其仁爱之心。

[4].秦越人:即扁鹊,秦氏,名越人,渤海郡鄚人。《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一次扁鹊过虢国,虢太子死,扁鹊问明情况,施之于针石,太子苏醒。虢(guó):西周时封。春秋时有南虢、北虢。扁鹊所至当是北虢,在今山西平陆。还其结脉:使已停止的脉搏重新跳动。

[5].世著其神:言神奇之名显于各代。

[6].曩(nǎng):从前。

[7].糒(bèi):干饭。脯(fǔ):干肉。车軨(líng):车上的栏木。

[8].针石:用砭石制成的石针,古代治病所用。

[9].直:只。

[10].收之于斗极:言从死神那里收回。斗极:指北斗星君。古人认为南斗主生,北斗主死。

[11].司命:掌人寿夭者。还之于司命:言将其性命交于司命,使得终其天年。

[12].被(bèi):覆盖,加上。

[13].允:真正,确实。遭:遇到。仁:仁者。

[14].著:使昭著(使动用法)。

[15].班班:明显、显著的样子。

[16].戢(jí)翼:敛翅。

[17].毕(bì):掩捕鸟兔的长柄小网。

[18].机阱(jǐng):设有机关的陷阱。

[19].隼(sǔn):苍隼,一种凶猛的鸟。

[20].缴(zhuó):系有细绳的箭。弹:弹弓。张:分布。

[21].羿子:指善于给人网罗罪名的人。羿,后羿,传说中的善射者。彀(gòu):拉满弓弩。

[22].乍冰乍火:忽而发冷,忽而发热。喻恐怖焦急之状。

[23].我矜我怜:怜悯我。矜,怜悯。

[24].济:救助。在党锢之祸中拯救赵壹的是谁,文献失载。从下“且公且侯”句看,应是一位官宦人士。《后汉书·党锢列传》中言:“光和二年,上禄长和海上言:‘礼,从祖兄弟别居异财,恩义已轻,服属疏末。而今党人锢及五族,既乖典训之文,有谬经常之法。’帝览而悟之,党锢自从祖以下,解得解释。”东汉上禄(今甘肃西和县东南部),属武都郡(治今下辨成县西三十里抛沙镇),在汉阳西县(今西和县西北部)东南,同赵壹有所交往,自有可能。

[25].振:赈济,挽救。

[26].书心:铭刻于心。

[27].祚(zuò):赐福,佑助。

[28].归:同“馈”,给予。永年:长寿。

刺世疾邪赋

赵 壹

伊五帝之不同礼 [1] ,三王亦又不同乐 [2] 。数极自然变化,非是故相反驳 [3] 。德政不能救世溷乱,赏罚岂足惩时清浊 [4] ?春秋时祸败之始,战国愈复增其荼毒 [5] 。秦汉无以相逾越,乃更加其怨酷。宁计生民之命 [6] ,唯利己而自足。

于兹迄今 [7] ,情伪万方 [8] 。佞谄日炽 [9] ,刚克消亡 [10] 。舐痔结驷 [11] ,正色徒行 [12] 。妪&?栴d@名势 [13] ,抚拍豪强 [14] 。偃蹇反俗 [15] ,立致咎殃 [16] 。捷慑逐物 [17] ,日富月昌。浑然同惑,孰温孰凉 [18] ?邪夫显进,直士幽藏!

原斯瘼之攸兴 [19] ,实执政之匪贤 [20] :女谒掩其视听兮 [21] ,近习秉其威权 [22] 。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 [23] ,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虽欲竭诚而尽忠,路绝崄而靡缘 [24] 。九重既不可启,又群吠之狺狺 [25] 。安危亡于旦夕 [26] ,肆嗜欲于目前 [27] 。奚异涉海之失柂 [28] ,积薪而待燃 [29] 。

荣纳由于闪榆 [30] ,孰知辨其蚩妍 [31] !故法禁屈挠于势族 [32] ,恩泽不逮于单门 [33] 。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乘理虽死而非亡 [34] ,违义虽生而匪存 [35] !

有秦客者 [36] ,乃为诗曰:“河清不可俟 [37] ,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 [38] ,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抗髒倚门边。 [39] ”鲁生闻此辞,系而作歌曰 [40] :“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 [41] 。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 [42] 。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 [43] 。且各守尔分 [44] ,勿复空驰驱 [45] 。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东汉桓帝(147—167年在位)之时,政治已腐败到极点,宦官主政,卖官鬻爵。士大夫抗愤,处士横议,以激浊扬清,扶持正气。延熹九年(166)十二月大兴党锢之狱,“或有逃遁不获,皆悬金购募,使者四出,相望于道”(《后汉书·党锢列传》),在全国士人中形成极大的恐怖,当时的士林领袖李膺、陈寔等人及与其有所交往者皆被逮捕。次年因尚书霍谞、城门校尉窦武并为表请,追究党人的行动稍为缓解。朝廷将他们“赦归田里,禁锢终身,党人之名,犹书王府”。《后汉书·文苑传》言赵壹“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用作《解摈》。后屡抵罪,几至死,友人救得免。”则他受打击几乎送了命的一次,应是延熹九年十二月党锢之狱中。那么,他作《刺世疾邪赋》应在永康元年(167)。

本篇的主题正如题目所示,主要在于讥刺世道的黑暗腐朽,表达对混乱邪恶的社会现实的憎恨,客观上揭露了东汉末年腐朽的政治状况。作者对春秋以来文治的评价是:“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他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批判与揭露更为尖锐激烈,表现了坚决不与统治阶级同流合污的叛逆精神。这不仅在汉代为独一无二,在整个赋史上也是罕有其匹的。《文心雕龙·才略》云:“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本篇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谠言警句,密如连珠;形式上不遵矩度,随意变化,有似《庄子》之文。如其句式以不带“兮”字的骚体句式为主(六言,第四字为虚词或意义较虚之字),有一段则全为四言;其骚体句式有时为抒发情感之需要,也带“兮”字,有的句子长达九言。篇末系诗为五言诗,又托为秦客、鲁生之感叹,可谓出人意表。因此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赵壹赋是汉末文风、赋风转变的一个标志。

(韩高年)

注 释

[1].伊:发语词,无实义。五帝: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史记·五帝本纪》依《世本》《大戴礼》主此说)。礼:典章制度。

[2].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乐:指用于各种礼仪的乐舞。

[3].数:气运。极:发展到极限。驳:反对。

[4].德政:为反语。东汉桓帝之时,开始是梁冀专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朝政败坏,百姓穷饿,有人相食者。其后宦官用事,各方面矛盾更为突出,而贪枉之事有增无已。溷(hùn):同“混”。惩:惩戒。清浊:治世与乱世,此处侧重指乱世。

[5].荼(tú):苦菜。毒:毒物。“荼毒”比喻苦难。

[6].宁:岂。

[7].兹:此处指春秋时。

[8].情伪:指世态人心的状况。万方:极言其多。

[9].佞(nìng):巧媚善辩。谄(chǎn):奉承拍马。炽(chì):兴盛。

[10].刚克:正直刚强。刚:正直。克:胜。《书·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

[11].“舐(shì)痔(zhì)”句:《庄子·列御寇》言,有人为秦王舐痔,得车五乘。此处以“舐痔”指无耻小人。舐:舔。痔:痔疮。结驷:指出行时仪仗盛大,古以乘驷马车为尊贵。

[12].正色:指正直的人。徒行:步行。《论语》:“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是古代贵人不步行。此处指得不到任用。

[13].妪(yù)&?栴d@(qǔ):伛偻,驼背。名势:名门势族。

[14].抚拍:巴结献媚。

[15].偃蹇:高耸貌,引申为不受约束。

[16].致:招致。咎殃:祸殃。

[17].捷慑:迅疾貌。逐物:追逐名利权势。

[18].温凉:指热和冷,引申为是非好坏。

[19].原:推究。斯:此。瘼(mò):病,弊病。攸兴:所以兴起。

[20].匪:同“非”。

[21].女谒:通过宫中受宠的女子干求请托。

[22].近习:皇帝所亲暱的人。秉:掌握,把持。

[23].“所好”句:比喻对所好者不择手段地进行粉饰,无中生有地加以美化、赞扬。

[24].绝崄:陡峭高危。崄:同“险”。靡缘:没有机会、缘分。

[25].此二句言君门森严既不可通,众多奸邪小人又像狗一样在门口狂吠。九重:指君门。启:打开。狺(yín)狺:狗叫声。

[26].“安危”句:言危亡就在旦夕之间,犹安然而处。

[27].肆:放纵。嗜欲:贪欲。

[28].奚(xī):何。柂:同“舵”。

[29].薪:柴草。

[30].荣纳:受宠幸而被重用。闪榆(shū):邪佞貌。

[31].蚩:同“媸”(chī),面貌丑陋。妍(yán):美丽。

[32].法禁:法律禁令。屈挠:屈服。势族:有权势的豪门贵族。

[33].恩泽:皇帝的恩泽。逮:及,达到。单门:寒门细族。

[34].乘理:坚持真理。

[35].违义:违背正义。匪存:不存在,死去。

[36].秦客:作者自指,赵壹为秦人。

[37].河清:喻政治清明之时。河:黄河。相传黄河一千年清一次。

[38].靡:倒仆。

[39].伊优:卑躬屈节,谄媚貌。北堂:在北的厅堂,尊贵者所居。抗髒(zòng):高亢刚直。

[40].系:接续,接着。

[41].“势家”二句:言有权势的人家干什么都被认为适当,说什么都被视为珠宝。

[42].被褐:指穿粗布衣的穷人。“被”同“披”。褐:粗布衣。怀金衣:指品质高尚。兰蕙:两种香草,代指品德高尚之人。刍:喂牲口的干草。

[43].所困在群愚:被愚蠢的人群所困。

[44].分(fèn):名分,位分。

[45].驰驱:指为名利奔走。


马 融蔡 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