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瑕

【作者小传】

一作刘朝霞。开元、天宝时人。其余不详。此赋传世文献仅有唐代郑綮《开工传信记》所载节录本。此后《太平广记》《类说》《说郛》等据《开工传信记》引述。

驾幸温泉赋

刘 瑕

开元改为天宝年，十月后兮腊月前。办有司之供具 [1] ，道驾幸于温泉 [2] 。天门阊开 [3] ，路神仙之&GF8A1塞 [4] ；銮舆划出 [5] ，驱甲仗而&?優A@阗 [6] 。然后雨师泼地，风伯行吹 [7] 。红旗闪天，火幕填烟 [8] 。青一队兮黄一队，熊踏胸兮豹擎背 [9] 。珠一团兮绣一团，玉镂珂兮金镂鞍 [10] 。车轰轰而海沸，枪戢戢而星攒 [11] 。嗑&?柊V@&?柊V@ [12] ，沸囃囃 [13] 。天动兮地&GF8A2 [14] ，云开兮雾合。叩浐水兮人隘 [15] ，入望春兮仗匝 [16] 。

若乃日入严更 [17] ，日出驾行。拔三库物 [18] ，掣万营兵 [19] 。后飞尘而斗暗 [20] ，前御道而轸平 [21] 。我皇乃播双仗，倍岩鄣 [22] 。过渭川，透蓝田 [23] 。张罗直至于洪口 [24] ，趁兽却过于灞阡 [25] 。掩掠东西 [26] ，撮搦南北 [27] 。从一头臽 [28] ，依次弟揊 [29] ，拖挬枷描 [30] ，掉胡禄侧 [31] 。狗向前捻 [32] ，马从后逼。百虫胆慑而撩乱 [33] ，七鸟心忙而回惑 [34] 。于是弓&GF8A3矢卓 [35] ，脚蹉拳搓 [36] 。鹘左右打 [37] ，豽纵横&GF8A5 [38] 。扑兔板鹿 [39] ，揉狼拗豺 [40] 。猪倚力而头强，狐怕人而尾 [41] 。或苍忙而失孔 [42] ，或蹭蹬而投崖 [43] 。于是盘游兰珊 [44] ，班赐稍饩 [45] ，天颜欢喜，兵士譀&GF8A4 [46] 。扫白鹿之长原 [47] ，搜高陵之半界 [48] 。麅只飞走 [49] ，扫除精怪。百官顿首而起居 [50] ，四夷磕额而再拜。亦曾见没量时来游猎 [51] ，不得似这回最快。

既而到温汤，登会昌 [52] ，历严帐，巡殿堂。宫城围而阖匝 [53] ，树木暗而□□。夺蓬莱之院宇 [54] ，捉□□之轩廊。檐檐相压，□□相当。千门万户，阳耀阴藏。石瓮团栾 [55] ，吸飞泉于半壁；灵台驳硌 [56] ，镜晓雾于高岗。于是空中即有紫云磊对 [57] ，白鹤邀翔；烟花素日，水气喷香。忽受颛顼之图样 [58] ，串虹霓之衣裳。共君喜遇 [59] ，拱天尊傍 [60] 。请长生药，得不死方。执王乔手 [61] ，至子晋房 [62] 。寻李瓒法 [63] ，入丁令堂 [64] 。驾行玉液，盛设三郎 [65] 。或攫取盘古髓，又剜取女娲欀 [66] 。遮莫尔古时千帝 [67] ，岂如我今日三郎。

别有穷奇蹭蹬 [68] ，失路猖狂 [69] 。窟橦虽短 [70] ，伎艺能长。骋掘奇之解数 [71] ，献戛卓之文章 [72] 。至若风前月下，不怕你卢骆杨王。梦里几回富贵，觉后依旧凄惶。痴心准拟 [73] 。疰意承望 [74] 。今日千年逢一遇，叩头莫五角六张 [75] 。

这篇赋见于敦煌遗书P．2976、P．5037两个写卷。另外，在日本大谷大学所藏的吐鲁番文书中，亦存有近十件《驾幸温泉赋》的残片，对校勘敦煌本《驾幸温泉赋》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这些写本的抄写下限大致在八世纪末叶。《驾幸温泉赋》的作者刘瑕，据唐郑綮《开天传信记》的记载，知道他是开元、天宝前后人，进士及第，天宝间曾官宫卫佐。据赋开头“开元改为天宝年”，知该赋写于天宝初。如果赋中“到温汤，登会昌”的“会昌”是天宝三年（744）十二月设置的会昌县，则赋写于天宝三年以后。温泉，即今陕西骊山的华清池，又称温汤。后周宇文护始建，隋文帝时又大加修建。唐太宗贞观十八年（644），诏阎立本扩建宫殿、御汤，名汤泉宫，同年又改名温泉宫。开元十一年（723）重新扩建，天宝六年（747）改为华清宫。开元以来，唐玄宗每年十月都要去温泉宫，岁尽乃归。

这篇赋以描绘唐玄宗驾幸温泉为内容，从四个方面进行铺叙。首先叙写天子侍卫仪仗的威武雄壮，鲜艳华美。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钟鼓声，宫殿的大门徐徐打开。一队队神仙般的宫女，尽态极妍；一行行侍卫仪仗，神采昂扬。他们络绎不绝，攒拥着皇帝的车驾缓缓向前。宽阔的马路刚刚泼洒过，干干净净。轻风吹过，好像带走了冬天的寒气。到处是迎风招展的红旗，遍地是火红鲜艳的车盖和轿帘。刚健有力的“百兽舞”令人眼花缭乱，披绣饰金的马队更让人目不暇接。车辚辚，马萧萧，像大海在沸腾。枪林立，刀闪闪，如群星在攒聚。听起来好像是天崩地裂，看起来更如同云翻雾合。仪仗卫队一直延伸到浐水边上，在望春宫周围绕了一圈又一圈。

第二段描写天子田猎场景的恢弘壮盛。出了望春宫不远，就进入了皇家林苑。天子兴致正浓，于是在这严冬时节，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开始了。皇家狩猎大军疾行如飞，绵延几十里。跨凌渭河，越过蓝田，从洪口直到灞阡，到处是套兽的网落和陷阱，到处是飞土逐肉的场景。或趁其不备而偷袭，或大军包围而捕捉。猎犬在前面冲锋撕咬，战马在后面紧追不舍，还有那高空盘旋的猎鹰也张大了它们剑锋般锐利的钩喙。强劲有力的利箭风驰电掣般飞向猛兽。于是百兽震恐，惊慌不知何去。紧接着便是勇士们赤臂短兵，脚踢拳打，白刃血溅。猎犬左右撕咬，猎鹰纵横击啄。于是豺狼倒地，兔鹿断气，狐狸垂下尾巴，野猪尚在发愣，有的竟在仓皇中掉下了悬崖峭壁。天子狩猎获得大胜，随即便是隆重的庆功封赏大会。玄宗皇帝满心欢喜，兵士们争功不已，百官随从则争着问候天子平安，陈述这次狩猎的伟大意义：这样迅速获得成功，简直是天助神力，不可想象。如此的威势君临九州，四海之内岂能不得平安？如此的威势镇服四夷，何方还敢挑起事端？

第三段写温泉的瑰丽景象和寻仙求药的奇思妙想。这里山势高峻挺拔，虽然是严冬，林木依旧浓黛茂密。高楼亭台鳞次栉比，随山峦之体势错落有致。檐檐相压，阁阁相当。或层台耸翠，上出重霄；或飞阁现丹，流光溢彩。更有胜者，半壁的飞泉从石瓮中飞吐而下，在这滴水成冰的季节，依然热气腾郁，香雾袅袅，盎然如春。天空紫云聚合，白鹤翱翔。水珠四溢，在阳光照耀下呈现五颜六色的光彩。此情此景，使天子如同羽化成仙一般，置身于日月争辉、星辰灿烂的图景之中，披霞衣，袭霓裳，在喜神的导引之下，来到了天尊傍。这里有琼浆玉液，盛情款待这位得意洋洋的风流三郎。古代的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岂如我今日之李三郎。

最后一段是作者的自述，包含着自嘲和乞求。作者说，我好像行路困顿的不肖子穷奇，又好像迷路不知所往的阮籍。我虽然相貌丑陋，本事却不小。我可以呈献奇异的技艺，还可以写出卓绝的文章。什么潘江陆海，“卢骆杨王”，我都可以不屑一顾。我虽然满腹才学，却时运不济，仕途多舛。经常在梦里得到富贵，清醒之后倍感凄凉。我痴心地盼望着，苦苦地等待着，今日是千年一遇的良机，诚恳地请求天子千万不要让我的美梦化为泡影。

我们知道，描写宫苑的富丽，都城的繁华，神仙、田猎的乐事，以及统治者的奢侈生活，是汉大赋的主要内容。然而如果把它们同《温泉赋》的相关段落进行对比，会发现它们之间明显的差别。用一个不十分准确的比喻说，汉大赋如同一位巨人，虽然不失宏伟厚重、风采光华，但其致命的缺点是神情板滞。《温泉赋》则如同一个调皮滑稽的倡优，他动作敏捷，表情多变，言辞幽默，富有挑逗性。给予人的是轻松、捧腹、释重卸担和心旷神怡，而仔细想来，又谐中有庄，笑中寓泪。和传统大赋一样，本篇也成功地采用了铺叙这种赋体文学的基本手法。但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所批评汉大赋的：“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实风轨，莫益劝戒。”而《温泉赋》铺叙不显堆砌，修饰不显多余。天子仪仗一段，有点像元代睢景臣的《高祖还乡》明为颂扬，实则嘲谑；狩猎一段的描写，则近乎马戏表演。诙谐调侃与铺采摛文有机结合，贯穿于赋的始终。

（伏俊琏）

注　释

[1].供具：供设酒食的器具。

[2].道：引导。

[3].阊（tāng）：象声词，鼓乐声。

[4].神仙：指歌儿舞女。&GF8A1塞：充塞。

[5].划：象声词，銮舆发轫声。

[6].甲仗：指皇帝的仪仗。&?優A@阗：络绎不绝。

[7].雨师：司雨之神。风伯：风神飞廉。

[8].火幕：火红的车帷。填烟：布满。

[9].熊踏胸兮豹擎背：这句写舞蹈动作，“熊”“豹”皆名词作状语，指唐时的“百兽舞”之类。

[10].玉镂珂：用玉镂饰的马勒。珂：马勒上的装饰。

[11].戢戢（jì）：丛聚的样子。星攒：像繁星一样聚集。

[12].嗑（kè）&?柊V@（liè）&?柊V@：象声词。

[13].沸囃（zá）囃：杂吵声。

[14].&GF8A2（kè）：崩裂。

[15].叩：临近。浐水：河名，源出陕西蓝田县西秦岭山中，北流至西安，东入灞水。人隘：谓人多拥挤。

[16].望春：隋唐宫殿名，隋文帝始建，故址在今长安县东，临浐水，有南北二宫。仗匝：仪仗环绕。

[17].严更：宵禁。

[18].拔：取。

[19].掣（chè）：牵制。

[20].这句谓飞尘弥漫天空。斗：星宿名。北方玄武七宿的第一宿为斗宿，有星六颗。

[21].这句谓御辇疾行如风且平稳。轸：星宿名。南方朱雀七宿的最末一宿为轸宿，有星四颗。

[22].倍：背着。鄣，同“嶂”。

[23].渭川：渭河。透：经过。

[24].张罗：设网。洪口：地名。

[25].趁兽：追逐野兽。灞阡：地名。

[26].掩掠：奇袭掳掠。

[27].撮搦（nuò）：聚拢而捕捉。

[28].一头：一边。臽（xiàn）：掘陷坑。

[29].揊（pì）：打击。

[30].拖桲（bó）枷（jiā）描（mào）：指各种围歼野兽的动作。拖：拉。桲：拔。枷：取。描：掷。

[31].这句写野兽倒在身边。胡禄：装箭的器具，与弓俱带于腰右。

[32].捻：追赶。

[33].撩乱：纷乱。百虫：泛指各种动物。

[34].心忙：心忧。回惑：昏乱糊涂。

[35].弓&GF8A3（guō）矢卓：拉满弓，箭强劲有力。卓：远。

[36].搓：拳打。

[37].鹘（gǔ）：猎鹰。

[38].豽（nà）：猎犬。&GF8A5（zhái）：咬。

[39].扑：打。板：指套鹿的夹板。

[40].揉、拗：折断的意思。

[41].（wāi）：歪斜。

[42].失孔：犹言失色。

[43].蹭蹬（cèngdèng）：行路颠蹶。

[44].盘游：娱乐游逸。兰珊：同“阑珊”，懒散。

[45].班赐：同“颁赐”，分配赏赐。稍饩：廪食。

[46].譀（hàn）&GF8A4（mài）：怒争的样子。

[47].白鹿原：地名，蓝田县西。

[48].高陵：县名。

[49].麅（páo）：大鹿。

[50].起居：问候安否之言。

[51].没量时：无限时，时间上的无始无终。《景德传灯录》卷二九：“假使心通无量时，历劫何曾异今日。”无量时即没量时。

[52].会昌：县名。唐帝开元以来，每年十月驾幸温泉，岁尽乃归。以新丰县离温泉太远，于是天宝三年十二月，置会昌县温泉宫下。

[53].阖匝：四周合围。

[54].夺：胜过。下句“捉”字同义。

[55].瓮（wèng）：腹部圆大的汲水器。团栾：圆的样子。

[56].灵台：泛指台观。驳硌（luò）：同“驳落”。这里是色彩斑斓的意思。

[57].紫云：祥云。磊对，同“磊堆”，石堆积貌，这里是紫云聚集的样子。

[58].颛顼之图样：颛顼，五帝之一，为黄帝之孙，昌意之子。《礼记·月令》有三冬之月，其帝颛顼的说法，故借颛顼以咏冬天。玄宗驾幸温泉是在冬日，所以赋家把冬天的景色说成“颛顼之图样”。

[59].此句当“与喜君遇”。喜君：喜神，民间的吉祥之神。

[60].天尊：道教对所奉神仙的尊称。

[61].王乔：东汉人，据说有神术，可以变成凫鸟飞翔。

[62].子晋：周灵王太子晋，少而聪慧，十八岁即去世。俗传乘白鹤仙去。

[63].李瓒：东汉人，善预测未来之事。

[64].丁令：即丁令威，传说曾学道灵虚山，后化鹤成仙。

[65].三郎：玄宗。玄宗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三。

[66].“或攫取”二句是作者用诙谐调侃的语言颂扬玄宗具有古代帝王盘古女娲开天辟地、补天造人的伟大功德。欀：通“瓤”，肠也。指事物的关键或核心。

[67].遮莫：尽管、任凭。

[68].穷奇：怪异。蹭蹬：困顿失意。穷奇蹭蹬：指穷奇蹭蹬之人，作者自嘲之语。

[69].猖狂：盲目乱走，不知所往。

[70].窟橦：也写作“昆仑”“昆僮”“骨仑”。六朝以来把从南海诸国贩运来的奴隶统称昆仑奴，简称昆仑。这些昆仑身材短小，肤黑且丑，所以唐人往往借以嘲讽他人或自嘲。窟橦虽短，是说身体矮小丑陋。这是自嘲之语。

[71].掘奇：奇异。解数：武术的套路，这里是本领的意思。

[72].戛卓：介然特立，这里形容文章不凡。

[73].准拟：盼望，料想。

[74].疰（zhù）意：指专心致志，疰通“注”。承望：指望、希望。

[75].五角六张：阴差阳错，办事不成。角、张是二十八宿中的两宿。宋马永卿《懒真子》说：“世言五角六张，谓五日遇角宿，六日遇张宿，此两日作事，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