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寅

【作者小传】

字昭梦，莆田（今属福建）人。乾宁元年（894）登进士第，官秘书省正字。后为王审知辟用任掌书记。因曾讥刺后唐庄宗之父李克用，庄宗即位，命王审知杀之，遂拂衣归，隐居以终。工诗善赋，与司空图、罗隐等有交谊。《四库全书总目》谓其赋“句雕字琢，不出当时程试之格，而刻意锻炼，时多秀句”，“诗亦不出五代之格，体物之咏尤多”。今存《徐正字诗赋》《钓矶文集》。《全唐诗》存其诗四卷，《全唐文》存其赋二十八篇，《唐文拾遗》存其赋二十一篇。生平事迹见《唐才子传》卷一○、《五代史补》卷二、《十国春秋》卷九五。

勾践进西施赋

以“红颜艳色返以昏哉”为韵

徐 寅

惑人之心兮，惟巧惟僭 [1] ；破人之国兮，以妖以艳。当勾践之密谋，进西施而果验。

昔者二国相吞，陵卑恃尊 [2] ，殊不知卑则自亡而固存，尊则为明而反昏。乌喙年年 [3] ，誓啄夫差之肉；稽山日日 [4] ，拜听范蠡之言 [5] 。

言曰：“伍员之贤 [6] ，东吴之德；伯嚭之佞 [7] ，东吴之贼。德之盛兮越可忧，贼之兴兮吴可殛 [8] 。臣以夙夜而计，机谋偶得，欲狂敌国之君，须中倾城之色。待其声色内伐，君臣外惑，自然纣妲己以亡宗 [9] ，晋骊姬而乱国 [10] 。今苎萝之山 [11] ，越水之湾 [12] ，恐是神仙之化，忽生桃李之颜 [13] 。波浅丹脸 [14] ，鸦深绿鬟 [15] ，颦翠黛兮惨难效 [16] ，浣轻纱兮妖且闲 [17] 。杨柳羞弱，芙蓉耻殷，可以变柳惠于贞庄之际 [18] ，悦荆王于魂梦之间 [19] 。臣请进焉，王今何以？”

王乃豁若而喜 [20] ，矍然而起 [21] ，曰：“此盖神假卿之奇画，天雪越之前耻。”乃命宝马腾龙 [22] ，香车碾风 [23] ，迎织女于银汉，聘姮娥于月宫。炫耀云外，喧阗洞中 [24] ，妆成而瑞玉凝彩，服丽而朝霞剪红。

昨日犹贱，今晨不同。宁期大国之君，流恩下及；堪恨邻家之妇，谓妾常穷。晓别越溪，暮归吴苑，越虑计失，吴嫌进晚。

歌一声兮君魄醉，笑百媚兮君心卷 [25] 。坐令佞口 [26] ，因珠翠以兴言；立遣谋臣 [27] ，弃洪涛而不返 [28] 。

勾践乃走电驱雷 [29] ，星驰箭催，投醪而士卒皆醉 [30] ，尝胆而胸襟洞开。虎噬骨碎，山崩卵摧，楚腰卫鬒化为鬼 [31] ，凤阁龙楼烧作灰。于是命屠苏之酒 [32] ，上姑苏之台 [33] ，伊霸业以俄去 [34] ，我英风而聿来 [35] 。

於戏 [36] ！杀忠贞而受佳丽，欲弗败其难哉！

这是一篇咏史怀古的律赋，写吴越争霸中，越王勾践进西施，以美色迷惑吴王夫差、从而灭吴的历史故事，并表达了自己的感慨。

全文限八个韵字，相应地分为八段。

第一段点明题意，概括全篇内容：奸臣的巧语谗言可以让人糊涂、昏乱，美女的妖冶艳丽可以使国家覆灭。勾践进西施，就验证了这一点。

第二至第六段叙述勾践进西施的过程。起因是越国在吴越相争中失利，所以越王勾践发誓复仇，并问计于范蠡。“乌喙”指越王勾践，《吴越春秋》中说勾践长相奇特，嘴巴尖如鸟喙。

以下写范蠡献计，以美色惑乱吴王。越王从之，派人找到西施，并献给吴王。吴王果然被西施迷惑，弃忠臣而用奸佞。

末两段写勾践进西施的结果：越王乘机率军破吴，终于赢得了胜利。末句是作者的感慨，作为一国之君，迷于女色，杀死忠臣，那么覆国亡家，就是必然的。

全篇以叙事为主，叙述的是妇孺皆知的西施故事。这一故事见于《吴越春秋》《越绝书》等典籍，并在民间广泛流传。徐寅之赋，便有这些典籍的痕迹，如《吴越春秋》中写大臣献计，越王从之，派人找到西施并将其装扮起来，献给吴王，这正是赋文第三、四、五、六段的内容。《越绝书》中说伍子胥劝吴王不要收纳西施，但吴王不听，并杀死伍子胥，赋文中说的“立遣谋臣，弃洪涛而不返”，说的就是这件事。

从内容上看，文章将吴国灭亡的原因归咎于女色与佞臣两个方面。囿于题目，作者只能写女色亡国；但如果仅止于此，立意明显有所欠缺。所以作者虽然以写西施为主，但加入了吴王杀忠臣而亲奸佞的内容。第一段破题时，作者就将两者关联，提出自己的观点：“惑人之心兮，惟巧惟僭；破人之国兮，以妖以艳。”指出亡国是女色与奸臣共同作用的结果。文末作者感慨：“杀忠贤而受佳丽，欲弗败其难哉！”首尾呼应。相应地，文中在写西施的同时，也时时关联伍子胥与伯嚭，使文意贯通而不至于偏离或突兀。如第三段范蠡说：“伍员之贤，东吴之德；伯嚭之佞，东吴之贼。德之盛兮越可忧，贼之兴兮吴可殛。”又如第六段中，伯嚭通过西施以进谗言，而伍子胥被杀。当然，全文仍以写西施为主，作者对主次、详略的程度把握得很恰当。如赋文以进西施为主，谈了进西施之起因、过程、后果，而辅以忠、奸两类大臣在灭吴方面的作用。第三至第七段写的是进献的过程，紧扣题目中的“进”详加陈述；而进献之后的结果，则仅以末尾的一个段落予以略写。

在叙事的同时，和史籍相比，赋的铺陈、描写特点也表现得非常充分。如史籍只说勾践派人寻找美女，而赋文中详细描写西施的美貌：目光清澈，流转如波；秀发乌黑，堪比鸦色。弱比杨柳，艳若芙蓉。皱眉捧心之容，妩媚而难效；临水浣纱之态，艳丽而娴雅。又如史籍中只说勾践找到了西施，而赋文中详细地写迎接西施：驾上如龙的宝马和香车，去苎萝山下、若耶溪边迎接西施，如从银河边、从月宫里迎来织女、嫦娥，人声鼎沸，场面宏大而热闹。《吴越春秋》只说装扮西施，“饰以罗縠”。而赋文中铺陈说：“妆成而瑞玉凝彩，服丽而朝霞剪红。”这些都体现了赋体文学铺叙描摹的特点。

另外，文章语言运用方面的风格也非常突出：在写西施的时候，香艳秾丽，而在写勾践起兵灭吴的时候，则凌厉劲健。前者如状西施之貌，“波浅丹脸，鸦深绿鬟……杨柳羞弱，芙蓉耻殷”等及“宝马腾龙，香车碾风……妆成而瑞玉凝彩，服丽而朝霞剪红”等数句，曰丹曰绿，曰弱曰殷，马称宝，车言香，充满脂粉气。后者如“走电驱雷，星驰箭催……虎噬骨碎，山崩卵摧”等，气势磅礴，写出了勾践大军的强大与无坚不摧。风格随着内容的变化而变化，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赵俊波）

注　释

[1].巧：虚浮不实。僭（jiàn）：假。

[2].陵：欺侮。

[3].乌喙：《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夫越王为人长颈乌喙，鹰视狼步，可以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

[4].稽山：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国语·越语上》：“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

[5].范蠡：春秋末越国大夫，字少伯。助越王灭吴国，功成后以勾践其人不可与共安乐，遂离开。传后游齐国，称“鸱夷子皮”，后又改名“陶朱公”，以经商致富。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6].伍员：即伍子胥，春秋时吴国大夫，名员，字子胥。曾助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吴王夫差时，劝夫差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吴王听信伯噽谗言，伍子胥被赐剑自杀。见《史记·伍子胥列传》。

[7].伯噽（pǐ）：即太宰噽，深受吴王夫差宠信。吴败越，他受越贿赂，助越讲和，并屡进谗言，谮杀伍子胥。见《史记·吴太伯世家》。

[8].殛（jí）：灭亡。

[9].妲己：商纣王妃，受纣宠爱，助纣为虐，传武王灭商时被杀。

[10].骊姬：春秋时骊戎国君之女。晋献公灭骊戎时所得，纳为夫人，生奚齐，谮杀太子申生，逐公子重耳、夷吾。后被大臣里克所杀。

[11].苎（zhù）罗：山名，在今浙江诸暨市南，传西施生于此。

[12].越水：指若耶溪，今名平水江，在今浙江绍兴市。

[13].桃李：比喻貌美。

[14].波浅：目光流转，清莹有神。

[15].鸦鬟（huán）：色黑如鸦的丫形发髻。

[16].颦翠黛：《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此化用其事。”颦，皱眉。翠黛，指代眉毛。古代女子用一种青黑色矿物颜料画眉，故称。

[17].浣轻纱：传西施原为浣纱女。妖且闲：艳丽而文雅。曹植《美女篇》：“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18].柳惠：即柳下惠，春秋时鲁大夫展禽。相传柳下惠怕一个女子受冷，就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裹在怀里。由于他为人正派，没有人怀疑他有淫乱的行为。贞庄：严肃清正。

[19].荆王：楚王。楚怀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荐枕席。见宋玉《高唐赋》。

[20].豁若：突然明白的样子。

[21].矍（jué）然：快速的样子。

[22].腾龙：像驾驭龙一样快速奔跃。

[23].碾风：像乘风一样奔驰。

[24].喧阗（tián）：喧闹，声音大而杂。

[25].心卷：这里指吴王收起与越敌对的心思。

[26].坐令：空使。佞口：谗佞之口，指伯噽。

[27].遣：打发。谋臣：这里指伍子胥。

[28].洪涛：据《国语·吴语》，伍子胥死前曾叫家人将其眼睛挂于东门，他要亲眼看着越人灭吴。吴王大怒，令人用鸱夷革裹住伍子胥的尸体，投于江水之中。

[29].走电驱雷：形容为攻吴抓紧准备。

[30].醪（láo）：浊酒。

[31].楚腰：指美女。《墨子·兼爱中》：“昔者楚灵王好细腰。”故曰楚腰。卫鬒（zhěn）：张衡《西京赋》：“卫后兴于鬒发。”卫后，汉武帝皇后卫子夫。鬒，黑亮的头发。

[32].屠苏：酒名。

[33].姑苏：台名，在今江苏省苏州市西南姑苏山上。春秋时吴王阖闾所筑，夫差于台上立春宵宫，供饮乐之用。

[34].伊：他。俄：旋即，不久。

[35].聿：句首或句中语助词，无义。

[36].於戏：同“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