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

【作者小传】

（772—842） 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自言系出中山（今属河北）。贞元进士，登博学宏辞科。授监察御史，因参加王叔文集团，贬朗州司马，迁连州刺史。后以裴度力荐，任太子宾客，加检校礼部尚书。世称刘宾客。与柳宗元友善，并称“刘柳”。又与白居易唱和，并称“刘白”。其诗通俗清新，善用比兴手法寄托政治内容。有《刘梦得文集》。

秋声赋并序

刘禹锡

相国中山公赋《秋声》 [1] ，以属天官太常伯 [2] ，唱和俱绝。然皆得时行道之余兴，犹动光阴之叹，况伊郁老病者乎！吟之斐然，以寄孤愤。

碧天如水兮，窅窅悠悠 [3] ；百虫迎暮兮，万叶吟秋。欲辞林而萧飒，潜命侣以啁啾。送将归兮临水 [4] ，非吾土兮登楼 [5] 。晚枝多露蝉之思，夕草起寒螀之愁。

至若松竹含韵，梧楸早脱。惊绮疏之晓吹，坠碧砌之凉月。念塞外之征行，顾闺中之骚屑。夜蛩鸣兮机杼促，朔雁叫兮音书绝。远杵续兮何泠泠，虚窗静兮空切切。如吟如啸，非竹非丝。合自然之宫徵，动终岁之别离。

废井苔冷，荒园露滋。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则有安石风流 [6] ，巨源多可 [7] 。平六符而佐主，施九流而自我。犹复感阴虫之鸣轩，叹凉叶之初堕。异宋玉之悲伤 [8] ，觉潘郎之幺么 [9] 。

嗟呼！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 [10] ，犹奋迅于秋声！

这篇赋写于唐武宗会昌元年（841）秋，时刘禹锡七十岁，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赋前有小序，说：时任宰相又封为中山公的李德裕写了篇《秋声赋》，请吏部尚书王起来和。这一唱一和的两篇赋都写得很绝妙，他们在赋中抒发了自己逢时遇主、政治主张得以实施的闲情逸致，但也流露了时光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何况像我这样忧郁苦闷、多病年老的人呢？于是，我也写篇赋来讽吟，以寄托自己的孤独忧愤之情。

全赋分四个自然段。第一个自然段写秋声及产生秋声的背景———秋景秋物。

碧绿的天与水一色，深远渺茫。百虫迎着傍晚而鸣叫，是在呼唤着隐藏的伙伴；凋落的万叶在秋风中也瑟瑟地吟唱。在水边，送别将要归去的亲人；远离故土，只有登高而望乡。这一切，都不能不发出悲秋的叹息。还有那些傍晚时栖息在枝头上被露水打湿的秋蝉，黄昏时潜伏在草丛中的蟋蟀，也都好像发出了思愁似的鸣叫声。

这一段，作者主要写大自然中各种不同声响的秋声，写得或隐或显，不同凡响。尤用宋玉《九辩》和王粲《登楼赋》的典故引出了人世间的悲秋之声，为后面两段作了铺垫。

第二个自然段写由自然界的秋声转入人世间的秋声。

松竹在秋风中发出富有韵味的声响，梧桐楸树的落叶也发出沙沙的声音。绮丽的窗前，晓风吹着窗纸令人心惊，冰凉的月色坠落在青绿的台阶上。住在这儿的少妇思念着塞外远征的丈夫，不由得在闺房中发出愁苦的叹息声。夜晚，蟋蟀的鸣叫声与织布机急促的声响相交错，北雁叫着似在诉说着两地音书断绝。远处断断续续的捣衣声是何等的凄清，寂静地虚掩着的窗户里又传来悲切的泣声，这一切，听似低吟，又像长啸，既不是笛声，又不是琴声，但却符合大自然的音律，拨动着长年离别的情丝。

这一段，以闺中思妇为主，写其周围的秋景秋物秋声，然后写她们的叹息声、织布声、捣衣声、哭泣声，这一切天籁人籁构成了秋声的交响，似在诉说离别之苦。

第三个自然段呼应对李德裕、王起的《秋声赋》。

枯井周围青苔冷落，荒凉园圃露水遍地，杂草茂密而人声寂寥，只有凋残干枯的树枝上秋虫还在鸣叫。在这荒漠消沉的秋境中，李德裕、王起就像谢安风流多谋、山涛宽容识才，辅佐皇帝治理国家，对三教九流掌握自如。即便如此，他们在赋中仍感慨于窗前秋虫的鸣叫，叹息秋叶的凋落。当然，他们的这种感慨叹息，不同于宋玉的悲秋，却可感觉到潘岳的秋兴描摹得是多么的渺小琐屑。

在这一段里，作者把当时已进入晚唐的时代比作“废井苔冷，荒园露滋”的秋境，把社会人世，包括满朝文武比作“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然后呼应李、王的《秋声赋》，褒美他们的才能功劳亦寄托自己的感怀。

第四个自然段写自己的孤愤，并在正反对比中表达了作者在秋声中奋击迅进的豪情壮志。

自己虽老了，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心仍在。老鹰虽在韝而未腾飞，但搏击长空之情未了。我聆听秋风的声响不由地心情激动，观察大自然的秋景更是精神震惊。尽管自己年老力衰，而又处处受到束缚，但我仍会在秋声中奋勇疾进。

这一段，作者写自己的孤愤，年老力衰，有志难呈，处处受阻，无人理解。于是作者以千里马、雄鹰来自励，在秋风秋景秋声中磨砺自己，奋发勇进，永不屈服。

刘禹锡对秋天可以说情有独钟。他喜爱秋天，与传统的悲秋情调大相径庭，具有反传统的精神。如他在《秋词二首》中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在《始闻秋风》中又说：“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盼青云睡眼开。”以马、雕自拟。刘禹锡之所以对秋天与传统的看法不同，是与他对永贞革新的观点有关。永贞革新失败后，他被贬为朗州司马，连州刺史，直至二十三年后，他才被调入朝廷任郎中等职，未被重用。晚年更是改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远离朝政。他认为，永贞革新是正确的，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反动势力过于强大，而不是它本身的问题，这与当时朝野的观点相对立。刘禹锡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改革志士，却苦于无法实现其理想抱负，故直至老年，仍未放弃其理想抱负，这就是他的孤愤所在。于是他把秋天看作磨砺其意志的逆境，当作其克服困难、奋勇前进的动力。

（牛思仁 王勋成）

注　释

[1].相国中山公：指李德裕，时任宰相，封中山公。《全唐文》卷七○四，收有李德裕《请改封卫国公状》云：“臣前天恩例进封，合是赵郡，臣以宽中之故，改封中山。”《新唐书》卷一八○《李德裕传》亦载德裕奏言：“臣前益封，已改中山。”知李德裕任宰相后，曾封为中山公，时约在会昌元年改元前后。

[2].天官太常伯：指王起，时任吏部尚书。唐初高宗、则天时，曾将吏部改为天官，尚书改为太常伯，故称吏部尚书为天官太常伯。

[3].窅（yǎo）窅：深远貌。悠悠：邈远无垠。

[4].送将归兮临水：宋玉《九辩》：“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5].非吾土兮登楼：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6].安石风流：东晋名相谢安，字安石，遇事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又风流倜傥，世称风流宰相，此借指李德裕。

[7].巨源多可：巨源即山涛，字巨源，西晋竹林七贤之一，曾任吏部尚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指山涛宽容待人，善甄拔人才，对人多所许可而少责怪。此借指王起。

[8].宋玉之悲伤：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9].潘郎之幺么：潘岳，字安仁，西晋著名文学家。他的《秋兴赋》，抒发了悲秋嗟老之情怀，显得微不足道。幺么：渺小、琐屑。

[10].痑（tān）：马病。此指衰老。绁（xiè）：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