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

【作者小传】

（？—约881） 字鲁望，自称江湖散人，又号天随子、甫里先生，吴郡（今属江苏）人。举进士，不第，遂不复应试。为湖州、苏州从事。乾符六年（879）隐于松江甫里。常携书籍、茶灶、笔床、钓具泛舟太湖。后以高士召，不赴。与皮日休齐名，时称“皮陆”。其乐府诗针砭时弊，关心民瘼，与皮日休乐府相近。尝自编其与皮日休唱和诗为《松陵唱和集》，自编其诗文为《笠泽丛书》。宋叶茵合两书及遗篇为《甫里先生文集》。

蚕赋并序

陆龟蒙

荀卿子有《蚕赋》 [1] ，杨泉亦为之 [2] ，皆言蚕有功于世，不斥其祸于民也 [3] 。余激而赋之，极言其不可，能无意乎 [4] ？诗人《硕鼠》之刺 [5] ，于是乎在。

古民之衣，或羽或皮。无得无丧，其游熙熙 [6] 。艺麻缉&GF8A7 [7] ，官初喜窥。十夺四五 [8] ，民心乃离。逮蚕之生 [9] ，茧厚丝美。机杼经纬，龙鸾葩卉 [10] 。官涎益馋，尽取后已 [11] 。呜呼，既豢而烹 [12] ，蚕实病此 [13] 。伐桑灭蚕，民不冻死。

陆龟蒙《蚕赋》全文一百二十余字，序之外，本文则只有七十四字，可谓精简。最早的《蚕》赋出自《荀子·赋篇》，其第四篇为《蚕》，约二百字。《赋篇》共含五个主题：礼、知、云、蚕、箴，为对答体的廋（狊ō狌）词（即隐语、猜谜）。在命题与答题时都作铺叙，其中含有对答、猜谜、体物、铺写等赋体的形式特色。是赋体创造成立的标杆，也是咏物赋之祖。所以《文心·诠赋》云：“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其中“荀况礼智”约指《赋篇》五篇；“宋玉风钓”指《风》《笛》《钓》《大言》《小言》同样是赋体的肇始篇什。

古代蚕被视为习性与体态都特殊的昆虫，《大戴礼记·易本命》说：“万物之性各异类：故蚕食而不饮，蝉饮而不食。”荀子也取之作譬喻设隐的对象。《赋篇》说蚕“功被天下，为万世文。礼乐以成，贵贱以分”，是赞美它的功业；“功立而身废，事成而家败。……人属所利，飞鸟所害”，则是点明它的悲剧下场。说蚕的身体：“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蚕之头部类似马首，故荀子有此“体物”之铺叙。后世也有与此相关的神话，如《搜神记》《太平广记》等皆载有“马头娘”的传说。

魏晋之际，杨泉亦有《蚕赋》，其序却云古人“独不赋蚕”，引来梁元帝的讥讽。此外，曹魏时嵇康也写过《蚕赋》。杨泉赋是铺写皇后“亲桑于北宫”之事，属于歌颂的体裁，《艺文类聚》所录者超过500字。陆氏本篇短赋重在讥讽时事，谓上古之民，只有衣羽衣皮，自从缉麻为衣开始，官方“十夺四五，民心乃离”。到了能养蚕纺织，绣得“龙鸾葩卉”，官方更是垂涎万端，终于尽取而后已。百姓辛勤的工作成果都为贵族官宦所享用，自己却常遭冻死的命运。白居易的新乐府《卖炭翁》有“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之句，百姓苦于宫市陋规，内监拿着百姓无用的纱、绫之物，强迫交换其用以维生的产品，使他们求生不能，欲哭无泪。两者所讽刺者，可谓异曲同工。但本文“伐桑灭蚕，民不冻死”的结语颇嫌过于激烈。盖种桑养蚕自古为民间一大产业，历来为“丝路”的主要外销品，颇有助于经济之活络长进。而人民也不可能回到“或羽或皮”“其游熙熙”的年代。督促政府当局如何安定社会，促进民生，才是使百姓安居乐业的重点。可能因言路不通，或人微言轻，故引用《诗·魏风·硕鼠》之意，对养蚕事业作反面文章，简短而激切地揭发当时贪腐不公的社会现实，表现出以赋讽刺的旨趣。 （欧天发）

注　释

[1].《荀子·赋篇》共五篇，即《礼》《知》《云》《蚕》《箴》，是问答体的谜语，与同见于《荀子》的说唱体《成相》都是早期的赋体。

[2].杨泉亦为之：魏晋时三国吴人杨泉亦有《蚕赋》，另著有《物理论》。

[3].不斥（chì）其祸于民也：没人指责它为祸于人民。斥，责备。

[4].激：激动。能无意乎：能够不在意而作出表达吗？或者说，其中难道没有深的寓意吗？

[5].《硕鼠》之刺：《诗·魏风·硕鼠》是叙述国君贵族苛敛百姓，诗人作此篇，以大老鼠之长期贪恶害人来譬喻他们。如第一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毛《传》云：“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

[6].无得无丧，其游熙熙：无得无丧，不觉得有利益，也不觉得有损失，自然没有美丑富贫的观念。熙熙，快乐没烦恼之貌，《老子》：“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7].艺麻缉&GF8A7（jīlú）：艺麻，种麻。&GF8A7，苎麻一类的植物。缉&GF8A7，编续麻线。

[8].十夺四五：十分成品被侵夺了四成、五成。

[9].逮：等到。

[10].机杼经纬，龙鸾葩卉：机杼，织布机，意为纺织。杼是织布时左右投接，编织纬线的梭子。经纬，织布机上的直线横线，先固定直线（经），再用梭子系线横织（纬），也可作动词使用。龙鸾，龙凤。葩卉，奇花异草，指在丝帛上绣着美丽的动植物图案。

[11].涎（xián）：口水，本句指官员更加的垂涎贪心，一定要搜括尽了才终止。

[12].既豢（huàn）而烹：为了抽丝，蚕或蛹在茧中被煮熟。也影射百姓在织成锦绣之后，反被官员侵害。豢，饲养家畜。

[13].蚕实病此：蚕最怕这样惨遭烹煮。影射养蚕织布的人最怕工作完成后，反被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