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日休

【作者小传】

（约834—约883） 字逸少，后改袭美，早年隐于鹿门山，自号鹿门子、间气布衣、醉吟先生等，襄阳（今属湖北）人。咸通八年（867）登进士第。十年为苏州刺史从事。后入为著作佐郎、太常博士，出为毗陵副使。乾符五年（878）入黄巢军，广明元年（880）为黄巢翰林学士。与陆龟蒙齐名，时称“皮陆”。早年诗文多有抨击时弊、同情民瘼之作。有《皮子文薮》（又名《文薮》）十卷。

桃花赋并序

皮日休

余尝慕宋广平之为相 [1] ，贞姿劲质，刚态毅状。疑其铁肠石心，不解吐婉媚辞。然睹其文而有《梅花赋》，清便富艳，得南朝徐庾体 [2] ，殊不类其为人也 [3] 。后苏相公味道得而称之 [4] ，广平之名遂振。呜呼！夫广平文才，未为是赋，则苏公果暇知其人哉 [5] ？将广平困于穷，厄于踬 [6] ，然后强为是文耶？日休于文尚矣 [7] ，状花卉，体风物，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 [8] 。因感广平之所作，复为《桃花赋》。其辞曰：

伊祁氏之作春也 [9] ，有艳外之艳，华中之华，众木不得，融为桃花。厥花伊何，其美实多。儓隶众芳，缘饰阳和 [10] 。开破嫩萼，压低柔柯 [11] 。其色则不淡不深，若素练轻茜，玉颜半酡 [12] 。若夫美景妍时，春含晓滋，密如不干，繁若无枝。妦妦婉婉 [13] ，夭夭怡怡 [14] 。或俛者若想 [15] ，或闲者如痴。或向者若步 [16] ，或倚者如疲。或温黁而可熏 [17] ，或婑媠而莫持 [18] 。或幽柔而旁午 [19] ，或撦冶而倒披 [20] 。或翘矣如望 [21] ，或凝然若思。或奕偞而作态 [22] ，或窈窕而骋姿 [23] 。日将明兮似喜，天将惨兮若悲。近榆钱兮妆翠靥 [24] ，映杨柳兮颦愁眉 [25] 。

轻红拖裳，动则袅香，宛若郑袖，初见楚王 [26] 。夜景皎洁，哄然秀发，又若嫦娥，欲奔明月。蝶散蜂寂，当闺脉脉，又若妲己，未闻裂帛 [27] 。或开故楚，艳艳春曙。又若息妫，含情不语 [28] 。或临金塘，或交绮井。又若西子，浣纱见影 [29] 。玉露厌浥，妖红坠湿。又若骊姬，将谮而泣 [30] 。或在水滨，或临江浦，又若神女，见郑交甫 [31] 。或临广筵，或当高会，又若韩娥，将歌敛态 [32] 。微动轻风，婆娑暖红 [33] ，又若飞燕，舞于掌中 [34] 。半沾斜吹，或动或止，又若文姬，将赋而思 [35] 。丰茸旖旎，互交递倚，又若丽华，侍宴初醉 [36] 。狂风猛雨，一阵红去，又若褒姒，初随戎虏 [37] 。满地春色，阶前砌侧，又若戚姬，死于鞠域 [38] 。

花品之中，此花最异。以众为繁，以多见鄙 [39] 。自是物情，非关春意 [40] 。若氏族之斥素流，品秩之卑寒士 [41] 。他目则目，他耳则耳 [42] 。或以怪而称珍，或以疏而见贵。或有实而花乖 [43] ，或有花而实悴。其花可以畅君之心目，其实可以充君之口腹。匪乎兹花，他则碌碌 [44] 。我将修《花品》，以此花为第一。惧俗情之横议 [45] ，我曰不然，为之则已。我目吾目，我耳吾耳 [46] 。妍媸决于心，取舍断于志 [47] ，岂于草木之品独然？信为国兮如此 [48] ！

本文见于《皮子文薮》及《全唐文》等。在体裁上属于句法变化较自由的文赋，“文赋尚理”（《文体明辨·序说》）。有学者认为唐宋古文家的文赋：“题材、主题较多，构思变化也较多”，可以称为新文赋（马积高《赋史》）。此赋其前有序，认为前代宰相宋璟写过《梅花赋》，所以他也可写《桃花赋》。大概时人认为文人应写可讽可感的有益世道人心，合乎比兴之旨的作品，只是“清便富艳”的吟咏花草则有伤大雅。如比皮日休稍早的舒元舆作《牡丹赋》，其序也说到张荆州（张九龄，武则天时进士，玄宗开元时为相）作《荔枝赋》：“斯人信丈夫也，然吾观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赋》焉。荔枝信美矣，然亦不出一果耳，与牡丹何异哉？但问其所赋之旨何如，吾赋牡丹何伤焉！”辩说咏花赋草只要旨趣深切，还是有其文艺价值。至于《荔枝赋》则引魏文帝把蒲桃及龙眼比作荔枝之谬，说“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况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无誉之闲，苟无深知，与彼亦何以异也？”表示其旨趣是为了士之不遇者鸣不平。

白居易为文主张：“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策林·议文章碑碣词赋》），故元、白于诗提倡新乐府。皮日休也认为文不可虚作，《文薮·序》云：“伤前王太佚，作《忧赋》……悯寒士道壅，作《桃花赋》……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桃花赋序》云：“状花卉，体风物；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此篇也如新乐府，为了特定目的而写作。

垂拱三年（687），唐代名相宋璟（字广平）时年二十五岁，作《梅花赋》。说梅花：“擢秀敷荣，冰玉一色。胡杂沓乎众草，又芜没于丛棘，匪王孙之见知，羌洁白其何极？！”赞美它的冰清玉洁，但常杂沓于众草木之中。日休谓宋璟虽“铁肠石心”然却有“清便富艳”的《梅花赋》，应是宋璟“困于穷，厄于踬”所作，“苏相公味道得而称之，广平之名遂振”。所以他也效法宋璟，作《桃花赋》以寄志，悯寒士之道壅。唐中叶舒元舆作《牡丹赋》，有“向者如迓，背者如诀。折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如悦”之名句，二文皆以古之名媛为喻。舒氏《牡丹赋》云：“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脱落群类，独当春日”，言其“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喧然而大”之幸遇。《桃花赋》则谓：“花品之中，此花最异。以众为繁，以多见鄙。自是物情，非关春意。若氏族之斥素流，品秩之卑寒士。”言其因繁多而见斥，以喻寒士之不受重用，而为之叫屈。赋文激切地说：“我目吾目，我耳吾耳。妍媸决于心，取舍断于志”，坚持他自己的主张，突显他的性格。

在修辞上，第三段用十三个美女的典故作为譬喻，渲染桃花的各种生态。每段四句，如：“蝶散蜂寂，当闺脉脉，又若妲己，未闻裂帛。或开故楚，艳艳春曙，又若息妫，含情不语。”这也是《梅花赋》等的一贯手法，但自有其细腻妍冶之处。喻体上，历史人物与传说人物之事迹虚实相济。句法上，先铺写花状，再附以史迹。以精简的四句为一单元，密集地排比，但读之并不觉其繁琐。其譬喻之巧，令桃花之姿态生动欲活，如在面前。

咏物赋是结合描写对象的铺写，作喻旨的讽托。六朝以后的咏物赋：“所咏之对象虽同而情思各异。或假动植以述心志，或借器物以明哲理，或察自然而感时世。”（谭家健《六朝唐宋同题咏物赋蠡测》）本篇就是假铺写桃花之美，而意在讽喻的咏物赋。说桃花因多而常见，反被轻视。桃花的多而常见原是大自然的现象，人之常情对之反而不甚珍惜。现实上基层的寒士被忽略，竟是出于人为的设限。国家用人，舍弃众多人才而不顾，造成社会不公，民心浮动，乃是最大的恶政。

（欧天发）

注　释

[1].宋广平：宋璟字广平，唐朝名相，与姚崇合力开创了开元盛世。武后时即纠举张昌兄弟，睿宗、玄宗时为相，提出了用人“虽资高考深，非才者不取”的准则。

[2].徐庾体：南北朝时期徐摛（chī）、徐陵父子和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诗文风格。文体华丽好用典，也属“宫体诗”。

[3].殊不类其为人也：很不像他个人的作风。

[4].苏相公味道：苏味道，武则天时为宰相，凡事阿谀奉迎，无所坚持，自称“常模棱以持两端可矣”，故时人戏称他为“苏模棱”。少时与李峤、崔融、杜审言合称“文章四友”。相公是当时对宰相或官员的敬称。

[5].果暇知其人哉：哪里可能认识这个人呢？暇，闲暇。

[6].将广平困于穷，厄于踬：将，难道。困于穷，厄于踬（zhì）：厄，狭窄。踬，挫折。二句指遇到困难、挫败。

[7].尚：高明。

[8].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如果不是有所讽刺，便常隐忍不发表出来。辄，常，总是。

[9].伊祁氏：即伊耆氏，又作伊祁氏，古部落名，或以为即神农。《礼记·郊特牲》：“伊耆氏始为蜡（zhà）。”蜡是十二月的除祟驱虫、报答众神之祭，等于今之过年欢庆。《周礼》以伊耆氏为官名，掌国之大祭祀。

[10].儓（tái）隶众芳，缘饰阳和：儓隶，仆隶，言桃花之高雅，如视群花为其仆隶。阳和，春天温暖之气，言花瓣装饰着温暖的色泽。

[11].开破嫩萼（è），压低柔柯（kē）：萼，花瓣下部的托圈。柯，草木之枝茎。

[12].素练轻茜（qiàn），玉颜半酡（tuó）：素练，洁白的长绢帛。茜，暗红、绛红。酡，饮酒脸上绯红的样子。都是形容桃花的“不淡不深”的颜色。

[13].妦（fēng）妦婉婉：圆润柔和。

[14].夭（yāo）夭怡怡：优美舒适。

[15].或俛（fǔ）者若想：或，有的（人、事、地、物、时）。俛，同“俯”，低头。

[16].向者若步：相对曰向。若步，有如徒步。

[17].温黁（nún）而可熏：温黁，温暖芳馨。可熏：会到处蒸放。

[18].婑（wǒ）媠（duò）而莫持：柔弱美艳而无法挺立自持。

[19].旁（bàng）午：亦作“旁迕”，交错、纷繁之意。

[20].撦（chě）冶而倒披：“撦”同“扯”。撦冶，施展艳冶。倒披，倒挂。

[21].翘（qiáo）矣如望：言花瓣翘举，如有所企望。翘，高举仰起貌。

[22].奕（yì）偞（yè）而作态：言因奇艳而作出百态。奕偞，姣好冶艳。

[23].窈（yǎo）窕（tiǎo）而骋姿：身态姣好而骋其美姿。

[24].近榆钱兮妆翠靥（yè）：榆钱，榆之种子荚其薄如纸，圆小似钮扣、铜钱。北周庾信《燕歌行》：“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将榆钱与桃花之美作了联结。说桃花将开放时有如榆钱初开所展示的笑靥。

[25].映杨柳兮颦（pín）愁眉：言桃叶犹如柳叶，可与美人之蹙眉相比。颦，皱眉。

[26].郑袖：战国时楚怀王宠妃，善妒而工心计。

[27].又若妲己，未闻裂帛：晋皇甫谧《帝王世纪》：“（夏桀）日夜与妺喜及宫女饮酒，常置妺喜于膝上。妺喜好闻裂缯（zēng）之声而笑桀为发缯裂之，以顺适其意。”此用为妲己事。

[28].又若息妫（guī），含情不语：春秋时陈国公主嫁于息称息妫，将归过蔡，蔡哀侯以其为夫人之妹而见之。息君怒，请于楚文王，用计灭蔡。蔡侯又怂恿楚王灭息，虏息君夫妇，息妫对楚王终不言。后息妫自杀，息君亦自杀，成了一代悲剧。

[29].又若西子，浣（huàn）纱见影：李白《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西施事迹多见于《吴越春秋》。

[30].玉露厌浥（yì），妖红坠湿。又若骊（lí）姬，将谮而泣：厌浥，湿润。《诗·召南·行露》：“厌浥行露。”春秋时晋献公娶骊姬，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进谗言于献公，以害太子申生。（《国语》）后又让申生到曲沃去祭祀齐姜，姬先下毒于胙肉及酒，教申生进于献公，终逼使太子自缢。（《左传》）

[31].又若神女，见郑交甫：《诗·周南·汉广》三家诗说这诗是写郑交甫与汉水女神的人神之恋。《昭明文选》卷十二《赋己·江海·江赋》：“感交甫之丧佩，悯神使之婴罗。”唐代李善注引《韩诗内传》曰：“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

[32].又若韩娥，将歌敛态：《列子·汤问》：“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俪，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

[33].婆娑：迭韵连绵词，歧义繁多，此作轻盈舞动貌。

[34].又若飞燕，舞于掌中：指西汉成帝皇后赵宜主，《赵飞燕别传》：“赵后腰骨纤细，善踽步而行，若人手持花枝，颤颤然，他人莫可学也。”以其扬袖善舞，宛若飞燕，因称为赵飞燕。

[35].又若文姬，将赋而思：东汉学者蔡邕女蔡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妙于音律。天下丧乱为胡骑所掳，流落胡中十二年。后曹操以金璧赎回。作有长篇骚体叙事诗《胡笳十八拍》及五言体《悲愤诗》。

[36].丰茸（róng）旖（yǐ）旎（nǐ），互交递倚，又若丽华，侍宴初醉：丰茸，丰腴或繁茂。旖旎，柔媚。南朝陈后主贵妃张丽华得宠，后主每引贵妃与宾客游宴。后主为作《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美其容色。

[37].又若褒姒，初随戎虏：褒姒，周幽王之后。其来历出于神话，见《国语·郑语》及《史记·周本纪》。周幽王娶之于褒，故称“初随戎虏”。幽王为取悦她，数举烽火，诸侯渐不至，申国、犬戎等竟杀幽王，虏褒姒而去。故此文以“狂风猛雨”比之。

[38].戚姬：汉高祖时戚夫人。吕太后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瘖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zhì）”。鞠域：地下室，以喻落花之“阶前砌侧”。

[39].以众为繁，以多见鄙：桃花太多了，人以为普通；太常见了，常被轻视。

[40].自是物情，非关春意：自是物感人情的深浅，与春天种种花开的本质无关。白居易《西省对花忆忠州东坡新花树因寄题东楼》：“花含春意无分别，物感人情有浅深。”

[41].氏族之斥素流，品秩之卑寒士：斥，排斥。卑，看轻。

[42].他目则目，他耳则耳：他这样看，这样说，都任他。

[43].或有实而花乖：不谐曰乖，指不盛。

[44].匪乎兹花，他则碌碌：匪乎，斐然，有文彩貌，《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论语·公冶长》：“斐然成章”。碌碌，平凡。

[45].惧俗情之横议：怕社会舆论随口评论。

[46].我目吾目，我耳吾耳：我依我亲见为见，亲闻为闻。

[47].取舍断于志：志，心。选择或放弃由自心决定。

[48].信为国兮如此：实在为国取才也是要用这种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