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滔

【作者小传】

字文江，泉州莆田（今属福建）人。乾宁二年（895）登进士第。光化中，授四门博士。寻迁监察御史里行、威武军节度判官。工诗善文，尤擅律赋。其诗多感慨身世、酬唱赠别之作。其文以赋、启、书、赞、碑记为多。今传《莆阳黄御史集》。《全唐诗》存其诗三卷，《全唐文》存其文五卷。

明皇回驾经马嵬赋

以“程及晓留芳魂顾迹”为韵

黄 滔

长鲸入鼎兮中原 [1] ，六龙回辔兮蜀门 [2] ，杳鳌阙而难寻艳质 [3] ，经马嵬而空念香魂。

日惨风悲，到玉颜之死处；花愁露泣，认朱脸之啼痕 [4] 。莫不积恨绵绵，伤心悄悄，逝川东咽以无驻，夜户下扃而莫晓。褒云万叠 [5] ，断肠新出于啼猿；秦树千层，比翼不如于飞鸟。

初其汉殿如子 [6] ，燕城若雠 [7] ，驱铁马以飞至，触金舆而出游 [8] 。

谋于剑外 [9] ，驻此原头。羽卫参差，拥翠华而不发 [10] ；天颜怆恨，觉红袖以难留。鸳鹭相惊 [11] ，熊罴渐急 [12] ，千行之珠泪流下，四面之霜蹄践入 [13] 。神山表态，忽零落以无归；雨露成波，已沾濡而不及。

栈阁重处 [14] ，珠旒去程 [15] ，玉垒之云山暂幸 [16] ，金城之烟景旋清 [17] 。六马归秦，却经过于此地；九泉隔越 [18] ，几凄恻于平生！钗飘彩凤之踪，鬓蜕玄蝉之迹 [19] ，茫茫而今日黄壤，历历而当时绮陌 [20] 。

雨铃制曲 [21] ，徒有感于宫商；龙脑呈香 [22] ，不可返其魂魄。

空极宵梦，宁逢晓妆，辇路见梧桐半死 [23] ，烟空失鸾凤双翔 [24] 。镜殿三春 [25] ，莫问菱花之照耀 [26] ；骊山七夕 [27] ，休瞻榆叶之芬芳。

大凡有国之尊，罕或倾城之遇，孰言天宝之南面 [28] ，奚指坤维而西顾 [29] ？然则起兵虽自于青娥 [30] ，斯亦圣唐之数 [31] 。

这是一篇咏史之作，写唐明皇由四川回驾长安、途经马嵬坡时的悲伤心情。洪迈《容斋四笔》说：“晩唐士人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所举例子，就包括这篇作品在内。

按照律赋的规定，题下的八个限韵字，标志全文将分为八段，一韵一段。从意义上看，全文可分四个层次。

前两段为一层，写唐明皇重过马嵬坡时的悲伤。前两联中的“回辔”与“经马嵬”点明题义，这种写法被称为“破题”。故地重来，贵妃去而不返，留给唐明皇的只有无尽的思念。他无限哀伤，似觉日惨风悲，花愁露泣。流水呜咽向东，长夜漫漫难晓。褒斜谷中，云雾弥漫，猿猴啼声哀切，闻之令人断肠；来到关中，层层叠叠的树林里，飞鸟双栖双飞，可是人却独行独宿，不如飞鸟。以上以景衬情，所有景物都染上了悲伤的色彩。

以下两段倒叙当年发生在马嵬坡的悲剧。想当初，唐明皇、杨贵妃待安禄山如子，恩宠有加。据《开天传信记》记载，“上幸爱禄山为子”。当时许多人都进言，称安禄山必反，而唐明皇却将进言之人押送安禄山处，任其处置，可谓糊涂已极。果然，安禄山“驱铁马以飞至”，攻破潼关，直逼长安。至此，唐明皇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只得带着杨贵妃等少数人仓皇逃往蜀地。

不料，在经过马嵬坡的时候，军情汹汹，士兵包围了车驾，要求处死杨贵妃，所谓“羽卫参差，拥翠华而不发”，即指此事。“羽卫”指皇帝的卫队，“翠华”是皇帝仪仗中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帜。身为一国之君，唐明皇岂忍处死爱妃？怎奈侍臣逼迫，军士要挟，即“鸳鹭相惊，熊罴渐急”。史载军士在杀死杨国忠等人后，依然不肯罢休，要杀死杨贵妃。禁军大将陈玄礼、京兆司录韦谔、太监高力士等要挟唐明皇，向其晓以利害。无奈，唐明皇只得忍痛割爱。转眼之间，贵妃香消玉殒，“忽零落以无归”，而明皇空自伤心，泪如雨下。

“栈阁重处”以下的三段为第三层，上承第一层，写唐明皇路经马嵬坡，伤心欲绝。唐明皇到蜀地不久，长安被收复，叛乱被平定，即赋中所言“玉垒之云山暂幸，金城之烟景旋清”。“玉垒”指玉垒山，位于今成都西，在这里指成都；“金城”即坚固的城池，指关中。于是唐明皇车驾返回，路过马嵬。故地不改，香径犹在，眼前黄尘茫茫，而贵妃却不可再睹———缀有彩凤的金钗已飘然不见，像玄蝉一样的双鬓又在何方？

关于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唐代已有大量的记载。据《明皇杂录》，唐明皇行于斜谷，淫雨联绵，马铃叮咚，在山谷中回响，“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后命人演奏此曲，未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又据《酉阳杂俎》，天宝末，交趾贡龙脑香，香气馥郁，明皇将其赐予贵妃。明皇有一次令贺怀智弹琵琶。忽然微风乍起，将贵妃的领巾吹在贺怀智头上。贺回家后，觉满身香气非常，于是将头巾卸下并珍藏于锦囊中。后贺怀智见唐明皇思念贵妃不已，便献上头巾并讲述由来，明皇为之痛哭流涕。可是，“雨铃制曲，徒有感于宫商；龙闹呈香，不可返其魂魄”。即便《雨霖铃》能抒发心中的哀怨，或者龙脑香气扑鼻，也不能起贵妃于地下。

于是唐明皇陷入深沉的思念之中。夜梦虽长，次日一早，又岂能重见梳妆后的贵妃？所见者，梧桐半死，鸾凤孤鸣，自己与杨贵妃生死分离。“梧桐”与“鸾凤”均比喻夫妻。春暖花开，再也见不到贵妃对镜梳妆；骊山七夕，再不能对着明亮的星空表达爱意了。“镜殿”是嵌有镜子的宫殿，“榆”即白榆，指星星。“榆叶之芬芳”，字面意义是说榆叶的芳香，实指美丽的星空。陈鸿《长恨歌传》中说，唐明皇和杨贵妃曾避暑于骊山，七夕夜半，二人凭肩而立，对着牛郎织女星盟誓，愿世世为夫妇。而今誓言落空，故言“休瞻”。

最后一段是作者的议论。“坤维”指西南方向，在这里指成都。作者在问：一个人，哪怕他贵为君主，也很难遇到倾心相爱的女子，那么唐明皇身为面南背北的一国之尊，落到仓皇西逃的地步，也情有可原。所以，虽然叛乱是因杨贵妃而起，但或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吧，一切都是天命。作者一方面不否认安史之乱由杨贵妃而起，但同时又为李、杨二人开脱，表达了对他们的同情。

这篇咏史之作将叙事、抒情、写景与议论熔为一炉，其中抒情、写景尤为出色。如“褒云万叠”一联，李调元《赋话》卷四中称此联“至为凄怆”。其实不独此联，如“日惨风悲”“神仙表态”及“六马归秦”等数联皆如此，抒发了深深的悲怆之情。而且，全文情景交融，以景衬情，寓情于景，如“日惨风悲”一联，以日惨风悲、花愁露泣来渲染悲伤之情，让外物蒙上了主观色彩。又如“褒云万叠”一联，写褒斜谷中云雾重叠，哀猿悲鸣，正面烘托悲情；秦地树木葱茏，飞鸟成对，又从反面衬托孤独。

作为律赋，本篇对偶工整，一丝不苟。如“杳鳌阙”一联中，以“鳌阙”对“马嵬”，属于地名对，而“鳌”与“马”也能成对。末段的“就言天宝”一联中，“天宝”与“坤维”相对，而“天”“坤”也能成对，可见作者的精心。李调元称此赋“芊眠凄戾”，即文采华美，情感悲凉，的确如此。

（赵俊波）

注　释

[1].长鲸：大鲸鱼。这里指安禄山。

[2].六龙：皇帝车驾用六匹马，马八尺称龙，因此用六龙作为皇帝车架的代称。回辔（pèi）：回行。辔：驾驭牲口的缰绳。蜀门：即剑门（在今四川省）。

[3].鳌阙：指皇宫。艳质：指杨贵妃。

[4].朱脸：红颜。

[5].褒：山谷名。在今陕西省西南，全长约七百里，南谷称褒，北谷称斜。玄宗从此道进蜀地。

[6].汉殿如子：《开天传信记》：“上幸爱禄山为子。”

[7].燕城：安禄山为平卢、范阳节度使，两地在古时均属燕。雠（chóu）：仇敌。

[8].金舆：皇帝的车驾。

[9].剑外：唐都城长安在剑门关，以都城为中心，剑门关以南为剑外。

[10].翠华：皇帝仪仗中用翠鸟羽作装饰的旗。

[11].鸳鹭：鸳鸯和鹭鸶，因其排列有次序，用来比喻朝臣。

[12].熊罴（pí）：熊和罴，均为猛兽名，常用以比喻猛士。这里指羽林军。

[13].霜：白色。

[14].栈阁：栈道。

[15].珠旒（liú）：古代冕冠前后垂挂的珠串。这里指代唐玄宗。

[16].玉垒：玉垒山，在今四川省，多作成都的代称。

[17].金城：这里指京城。

[18].隔越：隔绝。

[19].玄蝉：即蝉鬓，古代妇女的一种发式。

[20].绮陌：美丽的郊野道路。

[21].雨铃：据《明皇杂录》，唐明皇行于斜谷，马铃在山谷回响，“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

[22].龙脑：香名。据《酉阳杂俎》，唐明皇将交趾所贡龙脑香赐予贵妃。有一次，明皇令贺怀智弹琵琶，微风乍起，将贵妃领巾吹至贺怀智头上，贺回家后觉得香气非常，便将头巾卸下珍藏。及明皇复京阙，追思贵妃不已。于是贺献上头巾并讲述由来，明皇为此痛哭。

[23].辇路：天子车驾所经之路。梧桐半死：比喻失偶。

[24].鸾凤双翔：比喻夫妻恩爱。

[25].镜殿：墙壁镶镜子的宫殿。

[26].菱花：这里指菱花镜。

[27].骊山：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东南，西北麓有华清宫和华清池。七夕：陈鸿《长恨歌传》：“昔天宝十载，侍辇避暑于骊山宫，秋七月，牵牛织女相见之夕……上凭肩而立，因感牛女事，密相誓心，愿世世为夫妇。”

[28].天宝：唐玄宗年号。南面：古代以面向南为尊位，帝王之位南向，所以称为“南面”。

[29].坤维：西南方。《周易》坤卦为西南之卦。

[30].青娥：指美女。

[31].数：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