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牧

【作者小传】

（803—852） 字牧之，京兆万年（今属陕西）人。大和二年（828）登进士第，复登制科，解褐弘文馆校书郎。旋辟佐沈传师江西、宣歙、牛僧孺淮南幕，历团练判官、节度推官、掌书记。大和九年，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开成二年（837），为崔郸宣歙团练判官。入朝任左补阙、史馆修撰。历膳部、比部员外郎，皆兼史职。会昌二年（842），出为黄州刺史。转池、睦二州刺史。大中二年（848）迁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转吏部员外郎。四年秋，求为湖州刺史。入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官终中书舍人。著有《樊川文集》。

阿房宫赋

杜 牧

六王毕 [1] ，四海一，蜀山兀 [2] ，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3] 。二川溶溶 [4] ，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5] ；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6] 。盘盘焉，囷囷焉 [7] ，蜂房水涡 [8] ，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 [9] ，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 [10] ，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11] 。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 [12] ，弃掷逦迤 [13] 。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 [14] ，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 [15] ，日益骄固。戍卒叫 [16] ，函谷举 [17]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 [18] ，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 [19] ，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杜牧出身名门，乃宰相、史学家杜佑之孙，好读书，文辞博赡，极有政治抱负，然而他生活的年代是唐王朝日趋衰败的时期，宦官专政、藩镇拥兵、党争无已，中央集权日薄西山。杜牧徒有经国济世之志而不能实现，感慨时事，诗文常怀警示之意。作者在《上知己文章启》中说：“宝历（唐敬宗年号）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阿房宫赋》借古讽今，作者用冷峻的笔调、夸张的笔法描写阿房宫的兴建及其毁灭，警醒统治阶级不要重蹈前朝的亡国覆辙。

文章起笔突兀，连用四个短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把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削平蜀山而兴建阿房宫这一系列历史事件高度浓缩，宛如快速的电影镜头，刹那之间风起云涌，山川巨变，阿房宫在风云变幻中拔地而起，令人触目惊心。开篇之后，作者使用铺陈手法，极力渲染阿房宫的宫殿之美、充填之盛。描写宫殿之美者，由山至水，由外至内，由“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全景俯瞰到“廊腰”“檐牙”的细节雕刻，由“盘盘”“囷囷”的如实描绘到长桥如龙、复道如虹的形象譬喻，由“蜂房水涡”的物象描写到“歌台暖响”“舞殿冷袖”的情感移入，步步逼近、层层渲染，总汇为一句“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极写阿房宫之广阔深邃和人主之威权熏天。描写宫中人物珍宝，因虚而见实，化静而为动，开镜如明星在天，梳鬟如绿云遍地，弃脂水而涨渭流，焚椒兰而笼烟雾，何其绚烂、何其壮丽！而如此之美人，“辞楼下殿”“朝歌夜弦”，以王子皇孙之贵而为宫人，竟有三十六年而不得见君王一面者，正如六国之珍宝入秦而沦为瓦块石砾，人主之骄奢恣纵可谓登峰造极。这段描写充满了夸张和神奇的想象，奇丽灵动，栩栩如生。

作者极写阿房宫之瑰丽，并非津津乐道于奢华享受，而是为下文伏笔。六国之“剽掠其人”固然导致亡国灭族，天下归秦，而秦人之骄横敛怨，岂不重蹈六国之覆辙？一人之心犹如千万人之心，毁千万人之家而奉一人之身，岂能长久。“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呼应开篇，又是一系列历史事件的高度浓缩，首尾相合，形成一个完整的叙述链条。末尾在前文的波澜之上发表议论，切中肯綮，点明全文主旨，“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阿房宫赋》有强烈的杜牧个人风格，俊爽流丽，气势纵横，指陈时弊发人深省，然而它之所以从古到今脍炙人口，主题立意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高超的写作手法和独特的艺术魅力。在行文风格上，《阿房宫赋》骈散相间，具有鲜明的“文赋”特征，行文整饬而不拘对偶，说理透彻，议论精微。祝尧在《古赋辨体》里说《阿房宫赋》“大半是论体，不复可专目为赋矣。毋亦恶俳律之过，而特尚理以矫之乎？”在具体手法上，《阿房宫赋》的描写和议论紧密结合，一气呵成，议论而不枯涩，铺排而无繁冗，而且层次井然，结构紧凑，前后呼应。例如六国何以亡，在“妃嫔媵嫱”“辞楼下殿”一句已微微透出，六国亦有其宫殿美人，六国之君亦是倾全国之力奉其一身，之后“几世几年，剽掠其人”更是明确点出六国不得不亡，如此得出结论“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令人信服。

（孔燕妮）

注　释

[1].毕：结束，灭亡。

[2].蜀山兀：蜀山上的树木因为建阿房宫而被砍光。

[3].骊山：骊山在今陕西临潼。咸阳：古咸阳在骊山西北。阿房宫从骊山北边建起，折而向西，一直通到咸阳。

[4].二川：指渭水和樊川。

[5].“廊腰”句：走廊回环曲折，屋檐高高突起。

[6].钩心斗角：建筑术语。钩心指各部建筑向中心攒聚，斗角指屋角相向对峙。

[7].囷（qūn）囷：曲折回旋的样子。

[8].蜂房水涡：楼阁像蜂房水涡那么密集交错。

[9].辇：乘辇。

[10].缦立：回环立待。

[11].三十六年：秦始皇在位共三十六年。

[12].“鼎铛（chēng）”句：将宝鼎当成铁锅，将美玉当成石头，将黄金当成土块，将珍珠当成瓦砾。

[13].逦迤：接连不断。

[14].呕哑：形容声音繁杂。

[15].独夫：指秦始皇。

[16].戍卒叫：指陈胜、吴广起义。

[17].函谷举：刘邦攻入函谷关。

[18].族：族灭。

[19].递：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