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舆

【作者小传】

（789—835） 婺州东阳（今属浙江）人。元和八年（813）登进士第。授鄠县尉。长庆中为兴元节度府书记。入朝为监察御史，再迁刑部员外郎。大和五年（831）改授著作郎，分司东都。八年为尚书郎。次年迁御史中丞，兼判刑部侍郎，旋以本官同平章事，同年十一月死于“甘露之变”。才学过人，能诗善文。其书奏、文檄雄健精粹。《全唐诗》存其诗一卷，《全唐文》存其文一卷，《唐文续拾》存其文一篇。

牡丹赋并序

舒元舆

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尝与焉。盖遁于深山，自幽而芳，不为贵重所知 [1] 。花则何遇焉？天后之乡西河也 [2] ，有众香精舍 [3] ，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盛。今则自禁闼洎官署 [4] ，外延士庶之家，沵漫如四渎之流 [5] ，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近代文士，为歌诗以咏其形容，未有能赋之者。余独赋之，以极其美。或曰：“子常以丈夫功自许，今则肆情于一花，无乃犹有儿女之心乎？”余应之曰：“吾子独不见张荆州 [6] 之为人乎？斯人信丈夫也。然吾观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赋》焉。荔枝信美矣，然亦不出一果耳，与牡丹何异焉？但问其所赋之旨何如，吾赋牡丹何伤焉？”或者不能对而退，余遂赋以示之。

圆玄瑞精 [7] ，有星而景 [8] ，有云而卿 [9] 。其光不垂，遇物流形。草木得之，发为红英。英之甚红，钟乎牡丹。拔类迈伦，国香欺兰。我研物情，次第而观。

暮春气极，绿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晓驱。动荡支节，如解凝结。百脉融畅，气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将愤泄。淑日披开，照耀酷烈。美肤腻体，万状皆绝。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忻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褭者如舞 [10] ，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曲者如折。密者如织，疏者如缺。鲜者如濯，惨者如别。初胧胧而下上，次鳞鳞而重迭。锦衾相覆，绣帐连接。晴笼昼熏，宿露宵裛 [11] 。或灼灼腾秀，或亭亭露奇。或飐然如招 [12] ，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泣露如悲。或垂然如缒 [13] ，或烂然如披。或迎日拥砌，或照影临池。或山鸡已驯，或威凤将飞。其态万万，胡可立辨！不窥天府，孰得而见。

乍疑孙武，来此教战。其战谓何？摇摇纤柯。玉栏风满，流霞成波。历阶重台，万朵千窠。西子南威，洛神湘娥。或倚或扶，朱颜色酡 [14] 。角炫红&GF8CA [15] ，争颦翠蛾。灼灼夭夭，逶逶迤迤。汉宫三千，艳列星河。我见其少，孰云其多。弄彩呈妍，压景骈肩。席发银烛，炉升绛烟。洞府真人，会于群仙。晶莹睇来，金缸列钱。凝睇相看，曾不晤言。未及行雨，先惊旱莲。公室侯家，列之如麻。咳唾万金，买此繁华。遑恤终日，一言相夸。列幄庭中，步障开霞。曲庑重梁，松篁交加。如贮深闺，似隔绛纱。仿佛息妫 [16] ，依稀馆娃 [17] 。我来睹之，如乘仙槎 [18] 。脉脉不语，迟迟日斜。九衢游人，骏马香车。有酒如渑 [19] ，万坐笙歌。一醉是竞，莫知其它！我按花品，此花第一。脱落群类，独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满室。叶如翠羽，拥抱比栉。蕊如金屑，妆饰淑质。玫瑰羞死，芍药自失。夭桃敛迹，秾李惭出。踯躅 [20] 宵溃，木兰潜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让其先，敢怀愤嫉？

焕乎美乎！后土之产物也。使其花之如此而伟乎！何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吾欲问汝，曷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牡丹赋》是唐代诗人舒元舆的代表作。《牡丹赋》的写作时间可能是大和六年至九年（832—835）的暮春时节，是舒氏留存至今的唯一一篇赋作，也是第一篇咏颂牡丹的赋作。后世将牡丹推为国色天香、花中之魁，此赋功不可没。全赋描绘牡丹的千姿百态，语言优美，想象丰富，节奏流畅，且比喻形象贴切，用语工巧自然，将牡丹描写得极富人情味。“时称甚工”，元舆死后，文宗“观牡丹，凭殿栏诵赋，泣为下”（《新唐书》本传），洵为不可多得的咏物佳制。

全赋以描摹生动，以散行骈为最大特色。全文除“序”交代作赋来由，追述唐代洛阳牡丹的起源、来历以及写赋的动机等，采用一问一答的形式，批驳了那些对牡丹不屑一顾，或认为歌咏牡丹是“儿女之心”的世俗偏见。全赋可分四部分。第一部分为开篇，叙写牡丹集大自然之精华，具出类拔萃之美：“英之甚红，钟乎牡丹。拔类迈伦，国香欺兰。”给人以自然毓秀、国色天香之感。第二部分是赋的重点，首写牡丹初绽时的情态：“暮春气极，绿苞如珠”“淑色披开，照曜酷烈。美肤腻体，万状皆绝。”描摹逼真，情感浓烈。次以拟人手法写牡丹的形与色，连用十八个排比句，气势如虹，气象万千，如“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将牡丹写得色彩艳丽、情态万方、栩栩如生；继而又连用十二个排比句，如“或带风如吟，或泣露如悲”，“或迎风拥砌，或照影临池”，新奇绝妙，使人目不暇接。接着以孙武教战设想，更以西施、南威等美女和洛神、湘娥等女神比况牡丹的风采神韵，她们或倚负，或扶携，个个红颜国色。在宫殿，竞奇斗艳，争宠献媚。娇艳妖娆，缠绵徘徊。形象逼真，妩媚可人，读此不得不为作者的生花妙笔所折服。最后写夜间牡丹之美及观赏之盛：“席发银烛，炉生绛烟”，“晶荧往来，金钮列钱”，尤其是“未及行雨，先惊旱莲”之名，更是体物入微。牡丹被唐人无比宠爱，既“列幄庭中，步障开霞”，又“曲庞垂梁，松篁交加”，这倒有些像宫中美人，虽无天地间的生气，却多了天地间所无的富贵、妩媚、娴雅。有雾中观花，隔纱望影的妙趣。

赋的结尾提出一连串的疑问，表现出对牡丹的激赏与热爱；因赏极、爱极而生的大惑不解，反衬出牡丹压倒群芳的独特魅力。在对牡丹神奇命运的质询中，作者无形中进入了对自己和士子命运以及对社会的思考：“何前代寂寞而不闻，今则昌然而大来。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吾欲问汝，曷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由热而冷，揭示出其所赋之旨。牡丹初不为人知，后经武则天移入上苑，遂为倾国名花，寄寓着人遇时而显的认知。舒元舆出身寒族，却“自负其才，锐于进取”“常以丈夫功业自许”，因此，他从牡丹的际遇看到的是自己和士子的命运沉浮。所以，牡丹既是唐人眼中牡丹，又是作者心中牡丹；既是天地间一客体，又是作者感情理念的载体。这样牡丹就既有艳丽之形，又有浓厚的人情味，这就难怪此赋轰动一时了。

全赋想象丰富，文辞华美，豪放雅健，浦铣评曰“秾艳极矣，不尔便与题不称”（《复小斋赋话》卷下），洵为的论。然赋入开元、天宝间，已呈散文化之趋势。此赋骈散融织，亦为另一重要特色，以诗文法入赋，连串排比句式的使用，叠加用“或”用“如”，又与韩愈的《南山诗》相类似。句式虽以骈为主，但语言苍劲有力，情感炽烈，“一气直下，无纤弱之态，与古文家的赋相近”（马积高《赋史》）。（孙福轩）

注　释

[1].贵重：尊贵，持重。

[2].天后之乡：天后，武则天。武则天是并州人，古称西河。

[3].精舍：僧人的住处。

[4].禁闼：指宫廷、朝廷。洎：到，及。

[5].四渎：渎，水沟，亦泛指河川。四渎是古代对长江、黄河、淮河、济水的合称。

[6].张荆州：即张九龄。曾贬为荆州长史，故称张荆州。

[7].圆玄：天。瑞精：吉祥的光华。

[8].景：大。景星：大星、瑞星。

[9].卿：卿云。古代认为是祥瑞的天象。

[10].褭（niǎo）：袅。

[11].裛（yì）香气飘散。

[12].飐（zhǎn）然：随风摇动貌。

[13].缒（zhuì）：以绳拴人或物而下或上。

[14].酡（tuó）：红。

[15].红&GF8CA（gāng）：灯的别称。

[16].息妫：春秋时陈国公主，因嫁给息国国君，故称息妫。

[17].馆娃：即馆娃宫，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后借指西施。

[18].仙槎：神话中能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竹木筏。

[19].渑（shéng）：古水名。《左传·昭公十二年》：“有酒如渑，有肉如陵。”

[20].踯躅：杜鹃花的别名，又名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