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
【作者小传】
（709—785） 唐书法家、文学家。字清臣。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开元二十二年（734）举进士，二十四年又登拔萃科。调醴泉尉，迁监察御史，进殿中侍御史。遭杨国忠排斥，出为平原太守。安禄山叛乱，起兵抵抗。至德元载（756）十月，至凤翔谒肃宗，授宪部尚书，迁御史大夫。后为宰相李辅国所忌，贬为蓬州长史。代宗立，迁吏部侍郎，历尚书右丞，刑、吏部尚书等职。封鲁郡公，世称“颜鲁公”。德宗朝，官至太子太师。李希烈谋反，奉使往谕，死希烈营中。书法“善正、草书，笔力遒婉”（《新唐书》本传），世称“颜体”，与柳公权并称“颜柳”。又善文。原有集，已佚。后人辑有《颜鲁公文集》行世。
与郭仆射书
颜真卿
十一月日，金紫光禄大夫[1] 、检校刑部尚书[2] 、上柱国[3] 、鲁郡开国公[4] 颜真卿谨奉书于右仆射[5] 、定襄郡王郭公阁下：
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是之谓不朽。抑又闻之：端揆[6] 者，百寮之师长；诸侯王者，人臣之极地。今仆射挺不朽之功业，当人臣之极地，岂不以才为世出，功冠一时？挫思明跋扈之师，抗回纥无厌之请，故得身画凌烟之阁，名藏太室之廷，吁，足畏也！然美则美矣，而终之始难。故曰：“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可不儆惧乎！《书》曰：“尔惟弗矜，天下莫与汝争功；尔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能。”以齐桓公之盛业，片言勤王，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葵丘之会[7] ，微有振矜，而叛者九国。故曰：“行百里者半九十里。”言晚节末路之难也。从古至今，洎我高祖、太宗已来，未有行此而不理，废此而不乱者也。前者菩提寺行香，仆射指麾宰相与两省[8] 、台省[9] 已下常参官[10] 并为一行坐，鱼开府[11] 及仆射率诸军将为一行坐。若一时从权，亦犹未可，何况积习更行之乎？
一昨郭令公[12] 以父子之军破犬羊凶逆之众，众情忻喜，恨不顶而戴之，是用有兴道之会。仆射又不悟前失，径率意而指麾，不顾班秩之高下，不论文武之左右。苟以取悦军容为心，曾不顾百寮之侧目，亦何异清昼攫金之士哉？甚非谓也。君子爱人以礼，不闻姑息，仆射得不深念之乎？
真卿窃闻军容[13] 之为人，清修梵行，深入佛海；况乎收东京有殄贼之业，守陕城有戴天之功，朝野之人所共景仰，岂独有分于仆射哉？加以利衰涂割，恬然于心，固不以一毁加怒，一敬加喜；尚何半席之座、咫尺之地能汩[14] 其志哉？且乡里上齿，宗庙上爵，朝廷上位，皆有等威，以明长幼。故得彝伦[15] 叙而天下和平也。且上自宰相、御史大夫、两省五品已上供奉官[16] 自为一行，十二卫[17] 大将军次之；三师[18] 、三公[19] 、令、仆[20] 、少师[21] 、保傅[22] 、尚书左右丞、侍郎自为一行，九卿[23] 、三监[24] 对之：从古已然，未尝参错。至如节度使、军将，各有本班。卿监有卿监之班，将军有将军之位。纵是开府、特进[25] ，并是勋官用荫，即有高卑，会宴合依伦叙；岂可裂冠毁冕，反易彝伦，贵者为卑所凌，尊者为贱所逼？一至于此，振古未闻！
颜真卿像
——明弘治十一年明宗室天然重刊本《历代古人像赞》
如鱼军容阶虽开府，官即监门将军[26] ，朝廷列位，自有次叙。但以功绩既高，恩泽莫二，出入王命，众人不敢为比，不可令居本位，须别示有尊崇，只可于宰相、师、保座南横安一位，如御史台众尊知杂事御史，别置一榻，使百寮共得瞻仰，不亦可乎？圣皇时，开府高力士承恩传宣，亦只如此横座，亦不闻别有礼数。亦何必令他失位，如李辅国[27] 倚承恩泽，径居左右仆射及三公之上，令天下疑怪乎？古人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愿仆射与军容为直谅之友，不愿仆射为军容佞柔之友。
又，一昨裴仆射[28] 误欲令左右丞勾当尚书，当时辄有酬对。仆射恃贵，张目见尤。介众之中，不欲显过。今者兴道之会，还尔遂非，再猲[29] 八座尚书，欲令便向下座。州县军城之礼，亦恐未然；朝廷公宴之宜，不应若此。今既若此，仆射意只应以为尚书之与仆射，若州佐之与县令乎？若以尚书同于县令，则仆射见尚书令，得如上佐事刺史乎？益不然矣。今既三厅齐列，足明不同刺史。且尚书令与仆射同是二品，只校上下之阶；六曹尚书并正三品，又非隔品致敬[30] 之类。尚书之事仆射，礼数未敢有失；仆射之顾尚书，何乃欲同卑吏？又据《宋书·百官志》，八座同是第三品，隋及国家始升，别作二品。高自标致，诚则尊崇；向下挤排，无乃伤甚！况再于公堂，猲咄常伯？当为令公初到，不欲纷披，僶俛就命，亦非理屈。朝廷纪纲，须共存立，过尔隳坏，亦恐及身。明天子忽震电含怒，责斁彝伦之人，则仆射其将何辞以对？
〔注〕 [1] 金紫光禄大夫：官名。晋初有光禄大夫，授银章青绶。加赐金章紫授者，为金紫光禄大夫。唐贞观十一年（637）置为正三品文散官。 [2] 检校刑部尚书：表示官阶的虚衔。检校初谓代理，即尚未实授某官，而业已掌其职事。中唐以后，其加三公、尚书仆射、尚书、丞郎等高级官衔者，称检校官，为寄衔之意。刑部尚书为正三品刑部长官。唐代中叶以后多以外官兼任，渐成虚衔，由侍郎实掌部务。 [3] 上柱国：勋位。初为官名，战国楚国置，位极尊崇。唐高祖武德七年（624）置十二转勋官，比正二品。 [4] 开国公：爵位。初指公爵中开国置官食封者，后仅为爵位名。食邑为郡，爵前常冠以所封郡名。晋始置，一品。唐贞观十一年（637）置为正二品，名义食邑二千户，实则不加实封者不食封。颜真卿为鲁郡开国公，故世称颜鲁公。[5] 右仆射：即尚书右仆射。官名。初设于秦代，为尚书令副职，后职权益重。唐尚书令罕有除授，左、右仆射成为尚书省长官，从二品。与中书、门下省长官并为宰相。 [6] 端揆：指代相位。唐代左右仆射为宰相之职，故称。 [7] 葵丘之会：又称葵丘之盟。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今河南兰考）会盟鲁、宋、郑、卫、许、曹等各国诸侯，周襄王也派使者参加，象征齐桓公霸业的顶峰。 [8] 两省：门下省、中书省的合称。 [9] 台省：尚书台（省）、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合称。 [10] 常参官：官名统称。唐代文官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及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每日朝参，故称常参官。 [11] 开府：“开府仪同三司”的省称。为文散官第一等。 [12] 郭令公：此指郭子仪。令公为中书令的尊称。 [13] 军容：此指鱼朝恩。军容为官名，唐朝观军容使的省称。 [14] 汩：弄乱，扰乱。 [15] 彝伦：伦常。 [16] 供奉官：指侍中、中书令、左右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中书侍郎、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起居郎、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补阙、拾遗等侍奉皇帝的近臣。 [17] 十二卫：军事管理机构的合称。唐承袭隋制，以左右卫、左右骁骑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为十二卫。 [18] 三师：唐代太师、太傅、太保的合称。赠予德高望重元老大臣的荣衔。 [19] 三公：唐代太尉、司徒、司空的合称。赠予元老大臣的荣衔，位次三师。 [20] 令仆：尚书令、仆射的合称。 [21] 少师：官名。相传西周置，与少傅、少保合称三少，或称三孤，佐太师、太傅、太保辅弼君王。后为大臣加官，位尊而无职司。 [22] 保傅：太保、太傅的合称。 [23] 九卿：官名合称。指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九寺的长官。 [24] 三监：官署合称。指国子监、少府监、将作监。 [25] 特进：官名。正二品文散官。 [26] 监门将军：唐代十六卫中左右监门卫的长官。 [27] 李辅国：唐代宦官。肃宗时当权，拥立代宗。被代宗尊为尚父，政无巨细，皆委参决。代宗恶其骄横，遣人将其刺杀。 [28] 裴仆射：裴冕。时为左仆射。 [29] 猲：通“嚇”，怒斥，威吓。 [30] 隔品致敬：唐代仆射视事，坐受四品官左右丞、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廷拜之礼。
《与郭仆射书》是颜真卿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十一月致信尚书右仆射郭英乂的底稿，是颜真卿的行书代表作之一，也被称为《争座位帖》，与《祭侄文稿》、《祭伯父文稿》合称“平原三帖”。此信篇幅甚长，凡一一九四字，内容为颜鲁公与郭英乂论及巨珰鱼朝恩坐席次序之事。而厘其本源，则要从仆固怀恩叛乱的原因说起。
宝应元年（762），仆固怀恩之女所和亲的登里可汗听从史思明长子史朝义之言，率军进逼关中，唐代宗派遣仆固怀恩说服登里可汗助讨史朝义，虽可谓力挽狂澜于危难之中，然而他与登里可汗的姻亲关系，使得此事成为他被猜忌的开始。
第二年，仆固怀恩奉命护送登里可汗夫妇回漠北，监军者为担任右骁卫大将军一职的宦官骆奉先。《新唐书》对此事的评价是：“奉先恃恩贪甚，怀恩不平。既而懼其谮，遂叛。”彼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困扰中晚唐并导致其最终覆灭的宦官弄权、藩镇割据等问题却已现出端倪。这里仆固怀恩被骆奉先逼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当骆奉先向唐代宗报告仆固怀恩谋反后，颜真卿指出仆固怀恩所受的冤屈：“且明怀恩反者，独辛云京、李抱玉、骆奉先、鱼朝恩四人耳，自外朝臣，咸言其枉。”
颜真卿曾于天宝十五载（756）出任河北招讨采访使，与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一共讨伐安史之乱的叛军，参与常山诸役。而据《旧唐书·仆固怀恩传》:“（天宝）十五载，（仆固怀恩）进军与李光弼合势，及史思明战于常山、赵郡、沙河、嘉山，皆大破之，怀恩功居多。”可知颜真卿与仆固怀恩原为故旧。当此仆固怀恩见疑之时，颜真卿曾提出召其入朝，这是不废一兵一卒解除武将兵权的方式，而当时未能成行。等到仆固怀恩谋反的迹象明显，唐代宗要求颜真卿召回仆固怀恩时，颜真卿认为丧失时机，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最终唐代宗派郭子仪平定仆固怀恩之乱，广德二年十一月的这场兴道之会，就是唐代宗与文武百官迎接郭子仪自泾阳入朝，在兴道坊安福寺举行的欢迎会。
颜真卿在此信的开头列出了自己的官阶、勋位与爵位，这在古代称为结衔，是相当正式的写法。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刑部尚书皆为虚衔，用以表示文官的品阶。当时颜真卿的实衔为尚书右丞，位在时任尚书右仆射的郭英乂之下。郭英乂负责安排列席官员的座次，因其抬高宦官鱼朝恩的席位，颜真卿写了这封信，公开表达自己的质疑。
正文的首句“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是之谓不朽”，典出《左传》鲁国大夫叔孙豹所说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德行、功绩与著书立说，被认为是人生于世，所能追求的“三不朽”。此处颜真卿点出立德和立功，略去了立言。
颜真卿郡望为琅琊颜氏，五世祖为北齐学者颜之推，虽早年即以书法知名，而并不因此自重，以忠义贤良为己任。论及颜真卿时，其士族高门与家学渊源颇有值得留心之处。在《颜氏家训》中，颜之推把书法归入杂艺，认为书法虽然可以“微须留意”，却告诫子孙“慎勿以书自命”，这是把书法看做是一种才艺，而视追求儒家德行为士大夫要务的态度。颜真卿对于德行与立功的推重，显然与其家风是一脉相承的。
此信用欲抑先扬的手法，从列举郭英乂的功绩开始写起，然而紧接在“不朽之功业”“人臣之极地”的应酬文字后，笔锋一转，用“美则美矣，而终之始难”来引发对郭英乂安排鱼朝恩座次问题的不赞同。在论及这个问题时，颜真卿先引用《尚书》中的文句，又援引齐桓公晚年霸业不保、盛极而衰的事例，再用本朝无成例，而郭英乂此前在菩提寺行香时，已经有过抬高鱼朝恩座次的情况发生，这样一步步引经据典、由远及近的行文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敬以取悦军容为心，曾不顾百寮之侧目，亦何异清昼攫金之士哉？”这是一句说得极重的话，意思是如果为了拍鱼朝恩的马屁，不顾大臣们的非议将他的座次排前，这种不要脸面的行为跟明目张胆的抢劫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古代，身分的尊卑是涉及礼仪的重要问题，官位不同，官服的颜色、用印的材质等各种用度皆有所区分，以体现“明贵贱，应征召”的尊卑有别。所以郭英乂为了取悦宦官鱼朝恩，将其座位排在仆射之旁，高于六部尚书，这是完全无视礼法的举动。据《旧唐书》所载，郭英乂为人穷奢极欲，恃富而骄，为仆射后“未尝问百姓间事，人颇怨之”，不仅为相有失政之讥，且结交朋党，“与宰臣元载交结，以久其权”。
由此可知，郭英乂之所以一而再地将鱼朝恩的座次抬高，实际上是结交权贵的举动，座次的排序只是此举的外在形式。正因为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颜真卿写下了这封给郭英乂的公开信。信札文句毫不矫饰，将郭英乂此举与礼法不合之处条分缕析地一一道来，并直言不讳地指出郭英乂失礼于左仆射裴冕之处，文字质朴，气势刚烈，体现出“以文明道”的特点。
而信末的“明天子忽震电含怒，责斁彝伦之人，则仆射其将何辞以对”，这既是一种责问，指出郭英乂此举有违礼制，同时也是在提醒对方，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等到惩罚到来的时候，又将如何自处？在朴素的文字中，别有一种谆谆告诫的敦厚之气，使得此信以这样一种馀意不尽的方式结尾。郭英乂大权在握，对此有恃无恐，在第二年（即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十二月即以兵哗而被斩首。六年之后，权倾一时的鱼朝恩也因专横跋扈，被唐代宗采用元载的计谋将其诛杀。此后元载恃功而骄，专擅弄权，于大历十二年（777）复以贪贿见杀。这句“明天子忽震电含怒”的善意相劝，不仅没有被郭英乂等人听从，反而使得元载衔恨在心，于永泰二年（766）构陷颜真卿，使之出贬为峡州别驾。直至元载被杀后，颜真卿才官复刑部尚书。
这封信虽然是写给郭英乂的，而其中提到的宦官李辅国专权，“令天下疑怪”，其中包涵的深意，则是对当时宦官弄权的忧心忡忡。此时与李辅国、程元振宦官干政事隔不远，李辅国所宣称的“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更是言犹在耳。而仆固怀恩所以谋反，也有宦官骆奉先、鱼朝恩陷害在前的因素在内。考虑到这样的时代背景，这封书信明写郭英乂、鱼朝恩违反礼法，而藉此所表达出的反对宦官干政的强硬态度，恐怕更是颜真卿据理力争的关要所在。
颜真卿书风端庄朴厚，结体宽博，被称为颜体。作为信札的草稿，这幅作品并不斤斤于笔墨之斧凿，别有一种气势飞动的神采，因此米芾在《书史》中评价道：“此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可谓的评。这种“绝去姿媚，独标古劲”的书法与文风，使得颜真卿虽然下笔质朴，本不以文辞章句取胜，却具有他人所不能及的“文章字法，皆能动人”（黄庭坚语）的强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