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
【作者小传】
(772—842) 唐文学家、哲学家。字梦得。洛阳(今属河南)人。贞元进士,又登博学宏词科。累迁监察御史。与柳宗元等参加主张改革的王叔文集团,反对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失败后,贬朗州司马,迁连州刺史。后任太子宾客,加校检礼部尚书,世称“刘宾客”。和柳宗元交谊很深,人称“刘柳”,后与白居易唱和甚多,又并称“刘白”。其诗通俗清新,《竹枝词》、《柳枝词》等富有民歌特色,为唐诗中别开生面之作。著有《刘梦得文集》。
陋室铭
刘禹锡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1]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2] ,往来无白丁[3] 。可以调素琴[4] ,阅金经[5] 。无丝竹之乱耳[6] ,无案牍之劳形[7] 。南阳诸葛庐[8] ,西蜀子云亭[9] 。孔子云:“何陋之有[10] ? ”
〔注〕 [1] 馨:香,指德行美好。《左传·僖公五年》:“黍稷非馨,明德惟馨。”亦见《尚书·君陈》。 [2] 鸿儒:大儒,博学者。 [3] 白丁:白衣,平民。 [4] 素琴:没有华丽装饰的琴。[5] 金经:古时用泥金书写经文的佛经。 [6] 丝竹:弦乐和管乐,泛指音乐。 [7] 案牍:官场文书。 [8] 南阳诸葛庐:诸葛亮在南阳隐居住草庐。 [9] 西蜀子云亭:成都少城西南有汉辞赋家扬雄宅,亦称草玄堂,因扬雄字子云,故称子云亭,是扬雄著《太玄》之处。 [10] 何陋之有:《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陋室铭》是一篇托物言志的铭文。它单纯、简练、清新像一首精粹的诗,充满了哲理和情韵。
开篇几句从《世说新语·排调》“山不高则不灵,渊不深则不清”翻出新意,运用诗歌中常见的比兴手法引出陋室。“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比兴陋室,“有仙则名”、“有龙则灵”则比兴陋室之德。这四句是脍炙人口的名言佳句,颇有哲理诗的精警和含蕴。
作者自远而近,次第写来,以并列句式造成顺流直下的气势,随后托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便觉妙语如珠,胜意迭出。这两句从《尚书·周书·君陈》“黍稷非馨,明德惟馨”联想得来,强调以德自励,确为一篇之主旨与警策。
写陋室之陋是为了衬托室中主人之贤,而写室中主人之贤,正好说明陋室不陋。这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以下写室之内外之景、室中人、室中事,句句扣住“陋”字,而又不离“德”字。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是写室内外之景,妙在精切地传出陋室的佳处,以诗的语言表现诗的意境。“痕”、“色”二字,变概念化的“苔”、“草”为可感、可视的具体形象。“上阶”、“入帘”,化静为动,写出“苔”、“草”的神态,又将外景引入室内,为陋室增添了勃勃生机,洋溢一片盎然春意。而一“绿”一“青”,色彩鲜明,更映衬出陋室的闲雅、清幽与别致。这两句为叙写陋室中的人和事创造了适宜的环境。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写室中人,侧重写与朋友的交往,借以显示作者身分的高贵和性情的高雅。作者《自左冯归洛下酬乐天兼呈裴令公》一诗云:“新恩通籍在龙楼,分务神都近旧丘。自有园公紫芝侣,仍追少傅赤松游。”这情景正堪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作注。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四句写室中事,表现身居陋室的雅趣,足见作者行事不陋。“调素琴,阅金经”,见出陋室生活之清雅;“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显出陋室生活之安适。一个超然物外、体静心闲的高人雅士形象呼之欲出。其中所叙的生活作风和精神境界在作者晚年诗作中时有反映:“暑服宜秋著,清琴入夜弹”(《秋中暑退赠乐天》), “案头开缥帙,肘后检青囊”(《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这正与铭文中的“调素琴,阅金经”相谐合。作者写室中之人心闲体静,衬托他的勤于修德;而写他的勤于修德,则揭示陋室不陋、令名远播的原委。从句式上看,前二句散句单行,后二句骈俪偶对,骈散相间,颇具韵律美。从写法上看,一二句从正面说,三四句从反面写,正反结合,且“可以调素琴”与“无丝竹之乱耳”、“阅金经”与“无案牍之劳形”又形成呼应和对照,颇见文思之巧。
最后引证古人、古迹、古语作结。把陋室比作诸葛孔明的南阳草庐、扬雄的成都宅第,意在自慰和自勉;援引孔子“何陋之有”,则说明自身的志趣与圣人之道相符合。而省略上句“君子居之”只引下句,既呼应上文“惟吾德馨”,又隐含君子居住其内之意,妙在机趣横生,不露自炫之迹。上下古今,浑然一体,包含着无限的情兴和深长的韵味。
全文短短八十一字,但能打破铭文句式整齐对偶、内容多为规诫与褒赞的局限,行文一波三折,回环往复,富有诗歌的韵姿和含蕴,确为短小精警的千古名文。
(王少华)
说骥
刘禹锡
伯氏佐戎于朔陲,获良马以遗予。予不知其良也,秣之稊秕[1] ,饮之污池。厩枥也,上痹而下蒸;羁络也,缀索而续韦。其易之如此。予方病且窭,求沽[2] 于肆。市之驵[3] 亦不知其良也,评其价六十缗[4] 。将剂[5] 矣,有裴氏子赢其二以求之,谓善价也,卒与裴氏。裴氏所善李生,雅挟相术,于马也尤工。睹之周体,眙然视,听然笑,既而抃随之[6] 。且曰:“久矣吾之不觏[7] 于是也。是何柔心劲骨,奇精妍态,宛如锵如,晔如翔如之备邪!今夫马之德也全然矣,顾其维驹藏锐于内,且秣之乖方[8] ,是用不说[9] 于常目。须其齿备而气振,则众美灼见,上可以献帝闲[10] ,次可以鬻千金。”裴也闻言竦焉。遂儆其仆,蠲其皂[11] ,筐其恶,蜃其溲, 以美荐[12] ,秣以芗[13] 粒,起之居之,澡之挋[14] 之,无分阴之怠。斯以马养,养马之至分也。居无何,果以骥德闻。
客有唁予以丧其宝,且讥其所贸也微。予洒然曰:“始予有是马也,予常马畜之。今予易是马也,彼宝马畜之。宝与常在所遇耳。且夫昔之翘陆[15] 也,谓将蹄将啮,抵以挝策,不知其籋 [16] 云耳。昔之嘘吸 [17] 也,谓为疵为疠,投以药石 [18] ,不知其喷玉耳。夫如是,则虽旷日历月,将至顿踣,曾何宝之有焉?由是而言,方之于士,则八十其缗也,不犹逾于五羖皮 [19] 乎?”客谡而竦。予遂言曰:马之德也,存乎形者也,可以目取,然犹为之若此。矧德蕴于心者乎?斯从古之叹,予不敢叹。
〔注〕 [1] 秣(mò莫):喂养。稊(tí提):草名。形似稗,实如小米。秕(bǐ比):干瘪中空的谷子。 [2] 沽:卖。 [3] 驵(zǎng):马匹市场的经纪人。 [4] 缗(mín民):成串的钱,即贯钱。 [5] 剂:古代买卖时用的一种契券。相当于现在的合同。 [6] 眙(chì翅):直视貌。听(yǐn隐):笑貌。抃(biàn变):鼓掌,表示欢欣。 [7] 觏(gòu够):遇见。 [8] 乖方:指方法不得当。 [9] 说:通“悦”。 [10] 帝闲:皇家马厩。 [11] 蠲(juān娟):通“涓”,清洁。皂:通“槽”。 [12] 荐:草。 [13] 芗(xiāng乡):指紫苏之类的香草,古人用以调味。 [14] 挋(zhèn震):拭去。 [15] 翘陆:举足跳跃。 [16] 籋(niè聂):通“蹑”,踏。 [17] 嘘吸:呼吸,吐纳。[18] 疠:疾疫。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泛指药物。 [19] 五羖皮:羖(gǔ古),黑色公羊。春秋时秦国大夫百里奚被称为五羖大夫。关于五羖,传说不一。一说百里奚以五张羊皮的身价,卖身到秦国,替别人养牛,想找机会接近秦穆公。一说百里奚从秦国逃到苑(地名),被楚人拘留,秦穆公知道后,用五张羊皮把他赎回,并授以国政,称五羖大夫。
古文中有说、论二体,二者性质相近,而又有所区别。论,着重在论理;说,着重在说明、申释。明人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中称:“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一般说来,称之为“说”的文章,往往带有某些杂文、杂感性质,或论述一得之见,或抒发内心感触,如韩愈的《杂说》、苏轼的《日喻说》等。本文题为《说骥》,也属于这类。
文章分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重在叙事,叙述了得马、售马、相马,善养马和果得良马的始末。得到人所赠之马,然“不知其良”,以常马待之,饮食粗淡,厩枥简陋,笼头破旧。于是将它牵到集市上卖给了裴生,得钱八十缗,自以为是好价钱。裴生请善相马的朋友一看,方知是一匹良骥。随即精心喂养,不久,果然面目一新,变成了一匹良马。后一部分是议论,围绕一个中心,即“宝与常在所遇耳”。虽有良马,但未遇识者时,则以常马畜之,不知其举足腾跃乃踏云之举,反而以为是要踢人,动辄鞭打。如此待之,“何宝之有”?而以慧眼识之,并以宝马畜之,方得良骥。其关键就在于一要遇识,二要善待。这跟韩愈在《杂说》(其四)中所阐述的观点是一致的:“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没有伯乐,千里马也只是同常马一样而已。文章在最后结穴处画龙点睛地说道:“马之德也,存乎形者也,可以目取,然犹为之若此。矧德蕴于心者乎?”良与不良“存乎形”, “可以目取”的马,尚且如此不易为人所识,更何况美德与才智蕴藏于内心的人呢?
本文的议论是有感而发的。作者刘禹锡步入仕途后,雄心勃勃准备施展远大抱负,因参加王叔文集团的进步政治改革遭到失败,而被贬朗州司马等官职,在外飘零二十多年。后虽入朝作主客郎中、太子宾客,但实质上都没有被重用,一生襟抱未开,空负凌云之才。他曾写过不少感慨身世、发泄积愤的诗,如《再游玄都观》、《聚蚊谣》等。本文也是寄托作者才高运厄、怀才不遇的愤懑不平之情的。当然文章的意义并不仅限于此,它对于埋没和摧残人才的封建制度所进行的有力抨击,则具有更加广泛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
本文在写作上有以下几个特色:首先是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作者将对于良马以常马待之的情景与以良马待之的情景相对比,前者“秣之稊秕,饮之污池。厩枥也,上痹而下蒸;羁络也,缀索而续韦”;后者则“蠲其皂,筐其恶,蜃其溲, 以美荐,秣以芗粒,起之居之,澡之挋之”,一时一刻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待遇之迥然不同,其结果也判若云泥:前者是将至顿踣,后者则齿备气振,众美灼见。此外还将识者的慧目和不识者的常目进行对比。在常人眼中不悦于目的马,一到识者眼中便成了“柔心劲骨,奇精妍态”的宝马。通过如此一抑一扬的反复对比,有力地深化了“宝与常在所遇耳”的主题,给人以形象的艺术感染和理性的启迪。
其次是铺陈排比,颇有赋体文风。本文篇幅不长,但善于铺陈排比。如开始写获良马而未能以良马待之的一段,从食、饮、住,铺写到马笼头;而裴氏“儆其仆”精心喂养那一段,也从多方面进行了铺排描写。这种铺排增强了文章的气势和服人以理的力量。此外,本文后半部分大体上采用了赋体文所常用的主客问答的形式,显豁而又透彻地申述了题旨。
最后一点就是本文语言简洁凝练、生动传神。无论是叙述性文字,还是论说性文字,都十分省净、简洁。篇无冗句,句无余字,语言精练传神。如写相马李生对马“睹之周体”后,作者以“眙然视,听然笑”六个字,便真切地传达出李生的神态。而写李生评价良马,以“宛如锵如,晔如翔如”八个字,既洋溢出对良马的由衷赞叹之情,也写尽了良马的生动情态和风神韵致,着墨不多而尽得风流,可谓是以少胜多的传神之笔。
(程郁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