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温
【作者小传】
(772—811)唐文学家。字和叔,一字化光。河中(治今山西永济西)人。贞元进士。与王叔文等友善,迁左拾遗。因奉命至吐蕃,未参与永贞改革,得免贬谪。后进户部员外郎。终为宰相李吉甫所忌,贬道州刺史,转衡州。工诗文。著有《吕衡州集》。
成皋铭
吕温
茫茫大野,万邦错峙[1] 。惟王守国,设险于此。呀谷[2] 成堑,崇颠[3] 若垒。势轶赤霄[4] ,气吞千里。洪河[5] 在下,太室[6] 旁倚。岗盘岭蹙[7] ,虎伏龙起。锁天中区[8] ,控地四鄙[9] 。出必由户,入则同轨[10] 。拒昏纳明,闭乱开理[11] 。
昔在秦亡,雷雨晦冥。刘、项分险[12] ,扼喉[13] 而争。汉飞镐京[14] ,羽斩东城[15] 。德有厚薄,此山无情。
维唐初兴,时未大同[16] 。王于东征[17] ,烈火顺风[18] 。乘高建瓴[19] ,擒建系充[20] 。奄[21] 有天下,斯焉定功。
二百年间,大朴[22] 既还。周道如砥[23] ,成皋不关。顺至则平,逆者惟艰。敢迹成败[24] ,勒铭 颜[25] 。
〔注〕 [1] 错峙:交错并立。 [2] 呀谷:深广的山谷。呀,大而空貌。 [3] 崇颠,高山。颠,同“巅”。 [4] 势轶赤霄:山势高出云霄。轶,超过。赤霄,布满云霞的天空。 [5] 洪河:大河,指黄河。 [6] 太室:指嵩山。 [7] 蹙(cù促):皱起,突起。 [8] 中区:中原。 [9] 四鄙:四方边邑之地。 [10] 同轨:本指车轮宽窄相同,引申为同一、统一的意思。 [11] 闭乱开理:战争时关闭,太平时打开。理,同“治”,指政治的清明与安定。 [12] 刘、项分险:刘邦、项羽分别相持于成皋天险之一侧。 [13] 扼喉:指扼守成皋这一咽喉要地。 [14] 汉飞镐京:汉王刘邦如龙飞天,进入长安为天子。镐京,西周都城,即唐时之长安,称西京。 [15] 羽斩东城:项羽在东城自刭而死。东城,古县名,故址在今安徽省定远县东南五十里。 [16] 大同:本为儒家理想的太平盛世,这里指天下统一。 [17] 王于东征:指唐高祖李渊武德三年(620)派李世民出兵关中,东征盘踞洛阳的王世充一事。王,指李世民,当时封为秦王。 [18] 烈火顺风:形容李世民进军迅猛的气势。 [19] 乘高建瓴(líng铃):形容居高临下,不可阻遏的形势。 [20] 擒建系充:指窦建德、王世充先后被擒,投降李世民事。 [21] 奄:包括。 [22] 大朴:指民风民俗敦厚质朴。 [23] 周道如砥:这里借指唐朝赋税均平,政治清明。周,周朝。砥,磨刀石。 [24] 敢迹成败:冒昧地考查了历史上成败的经验。敢,自言冒昧之词。 [25] (chán缠)颜:同“巉岩”,山势险峻貌。《文苑英华》、《全唐文》均作“ 顽”。
成皋,在今河南省荥阳县境内,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本篇介绍了成皋险要的自然形势和重要的战略地位,并通过这一战略要地所经历的历史风云,总结天下兴亡成败的经验教训。
作者生活的中唐社会,经过安史之乱的沉重打击,已经不复有往昔的繁荣。各种社会矛盾错综复杂,日趋尖锐。其中,王朝统治力量的衰微和藩镇割据势力的扩大,尤其严重地影响到唐朝的和平统一乃至生存发展。在这种情势下,作为永贞革新运动重要成员之一的作者写作本文,显然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出于对国事的关心和忧虑,警示当世。他在文中提出的“拒昏纳明,闭乱开理”的思想,与前人“在德不在险”一脉相承的“德有厚薄,此山无情”的见解,以及反对分裂、坚持统一的倾向,无疑合乎历史潮流,具有进步意义。
文章的主旨是围绕着成皋天险这一中心层层有序地阐发出来的。开头一段总写成皋的形势,从它自然形势的异常险要和战略地位的至关重要,说明成皋天险关乎天下的兴亡治乱。第二段紧承上文,以历史上发生于此的楚汉相争为例,具体说明成皋确系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并从战争的结果总结出天险固然重要,“德厚”更为关键的经验教训,强调了“德”对据有天下的决定作用。第三段由远及近,以唐开国之初于此平定天下、奠定基业的历史事实,进一步说明成皋天险关系国家统一的重要性,并为中唐社会现实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第四段借对有唐“二百年间”“成皋不关”历史的回顾和赞颂,含蓄地表达了对现实的隐忧,并对企图拥兵自雄的逆乱者发出警告。最后点明作铭的目的在于让世人明鉴历史教训。
本文在艺术上既体现了铭文以四字为句和押韵的特点,又全然没有因形式整齐划一而造成的呆板凝滞之弊。通篇笔力雄健,气势充沛,语言生动,文采斐然,堪称铭文的典范。其中第一段描写成皋自然形势的文字,调动正面描写、侧面烘托等艺术手段,运用比喻、夸张、排比等多种修辞手法,不仅使得成皋高峻奇险、蜿蜒起伏的风貌历历如绘,而且将这座天然要塞写得气势飞动,令人惊心动魄。再如以“雷雨晦冥”比喻秦亡动荡不安、天下大乱的形势,用“烈火顺风”形容唐军异常迅猛、不可阻挡的气势,都形象生动,富有表现力。
拟人化手法的运用,也是本篇的一个特色。作者笔下的成皋已不再是客观的自然之物,而被赋予了生命,具有人的意志和感情。它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生龙活虎的巨人,“锁天”、“控地”,牢牢掌握着天下出入必经的门户,“拒昏纳明,闭乱开理”,主宰着历史的命运。不仅如此,作者还写到“德有厚薄,此山无情”, “奄有天下,斯焉定功”, “顺至则平,逆者惟艰”,对它的公正无私、爱憎分明以及它统一天下的功绩给予了高度评价,流露出一片赞佩之情。成皋的形象,如此庄严神圣,自然不仅仅是一座天然要塞,而俨然是人民意愿的象征。作者正是借成皋这一人格化了的形象,表达了自己的思想倾向,有力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古代铭文中多以歌功颂德为主,可取的很少,只有少数作品意存警戒,具有一定的价值。晋人张载的《剑阁铭》是其中成就突出的一篇。《文心雕龙·铭箴》称赞说:“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而《成皋铭》,无论在文体的省净、辞采的鲜明或是语言的凝练、音韵的铿锵方面,较之张载的《剑阁铭》都毫不逊色,甚至在文气充沛方面还略胜一筹,与《剑阁铭》堪称古代铭文中的双璧。
(张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