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樵
【作者小传】
唐散文家。字可之,一作隐之。关东人。大中进士。累官至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军入长安,随僖宗奔岐陇,迁职方郎中。所作古文,刻意求奇,对当时统治集团的昏愦无能,颇多讽刺。著有《孙可之集》。
书褒城驿壁
孙樵
褒城[1] 驿号天下第一。及得寓目[2] ,视其沼,则浅混而茅;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乌睹其所谓宏丽者!
讯于驿吏,则曰:“忠穆公尝牧梁州,以褒城控二节度治所。龙节虎旗[3] ,驰驿奔轺[4] ,以去以来,毂交蹄劘[5] ,由是崇侈[6] 其驿,以示雄大。盖当时视他驿为壮,且一岁宾至者,不下数百辈,苟夕得其庇[7] ,饥得其饱,皆暮至朝去,宁有顾惜[8] 心耶!至如棹舟,则必折篙破舷碎鹢[9] 而后止;渔钓,则必枯泉汩泥[10] 尽鱼而后止;至有饲马于轩,宿隼于堂:凡所以污败室庐,靡毁器用。官小者,其下虽气猛可制;官大者,其下益暴横难禁。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某曹八九辈[11] ,虽以供馈[12] 之隙,一二力治之,其能补数十百人残暴乎!”
语未既,有老甿笑于旁,且曰:“举今州县皆驿也。吾闻开元[13] 中,天下富蕃[14] ,号为理平[15] ,踵千里者不裹粮,长子孙者不知兵[16] 。今者天下无金革[17] 之声,而户口日益破;疆埸无侵削之虞[18] ,而垦田日益寡,生民日益困,财力日益竭,其故何哉?凡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刺史、县令而已。以其耳目接于民,而政令速于行也。今朝廷命官,既已轻任刺史、县令,而又促数[19] 于更易;且刺史、县令,远者三岁一更,近者一二岁再更。故州县之政,苟有不利于民,可以出意革去其甚者,在刺史,曰:‘我明日即去,何用如此?’在县令,亦曰:‘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当愁醉醲,当饥饱鲜,囊帛椟金,笑与秩[20] 终。”
呜呼!州县者,真驿耶!矧更代之隙,黠吏因缘恣为奸欺,以卖[21] 州县者乎!如此而欲望生民不困,财力不竭,户口不破,垦田不寡,难哉!予既揖退老甿,条其言[22] ,书于褒城驿屋壁。
〔注〕 [1] 褒城:唐属山南西道兴元府,今陕西勉县。 [2] 寓目:观看。 [3] 龙节虎旗:节度使奉命出镇,赐双旗双节,符节和旗上画有龙虎图案。 [4] 驿:传递官方文书的马、车。轺(yáo遥):轻便小车。 [5]毂(gǔ古)交蹄劘(mó磨):车轴马蹄交错相磨。毂:车轮当中贯轴之处。劘:摩擦。 [6] 崇侈:高大宏敞,超过一般规格。 [7] 夕得其庇:夜间得住宿之地。[8] 顾惜:爱惜。 [9] 鹢(yì益):水鸟,指船头画饰。 [10] 汩(gǔ古)泥:把水底泥浆搅乱翻腾。 [11] 某曹:我等,指驿馆人员。辈:个。 [12] 供馈:供应接待来往旅客的饮食。 [13] 开元:唐玄宗年号(713—741)。 [14] 富蕃:财物丰富,人口众多。 [15] 理平:太平。理,同“治”。 [16] 长(zhǎng掌)子孙者:指年老的人。长,养。兵:指打仗。 [17] 金革:指刀枪甲衣钲鼓之类,此代指战争。 [18] 疆埸(yì易):边疆。侵削:侵略削夺。 [19] 促数:经常。[20] 秩:职位,指任期。 [21] 卖:欺骗,叛卖。 [22] 条其言:把他的话加以整理。
孙樵是唐宋十大家之一。其文以奇崛见长,自称“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可见他是韩愈的三传弟子。这篇讽刺杂文就继承了韩愈“不平则鸣”的精神和奇崛犀利的文风,主要有以下三大特点:
一、借题发挥,有以小见大之妙。文中从目睹褒城驿荒凉残破的景象,在于过往旅客“暮至朝去”的临时观点,因而糟蹋公物,不加爱惜;进而假托老甿之口来借题发挥,揭露朝廷对州县官吏不仅所用非人,而且更换频繁,恰如“暮至朝去”的旅客一样,把州县当旅馆,不去兴利除弊,只管在短期内饱肥私囊,任满离去;而且,在新旧官员交接之隙,黠吏又乘机胡作非为。由此导致天下生民日困,财力日竭,户口日减,垦田日少。这就从一驿之兴废,推及天下之盛衰:小中见大,深达物情之理致;见微知著,明察时弊之症结。故意蕴丰富,发人深省。其间从眼前一瞬所见,到引出历史的反思;从一驿的荒凉残破,到普天下的吏治腐败,时间“思接千载”,空间“视通万里”,包容无限时空于一瞬尺幅之中,此为一妙。在手法上,驿站之破的原因,只从驿吏口中写出;而“举今州县皆驿也”的感叹,即天下凋敝的原因,又只从“老甿”口中道出;作者并不直接出面议论,而胸中的不平波澜全寓其中。托人之口,煞有介事,寓议于叙,不露痕迹,隐微而显,耐人寻味,此则又一妙也。
二、章法严密,极尽变化之奇。首段写褒城驿的荒芜残破及其原因。首句刚说“褒城驿号天下第一”,次句即陡然一转“及得寓目”如何荒残,这是欲抑先扬,形成反跌,大有“百闻不如一见”之叹。以下四个分句两长两短并列,从池沼水浅混浊长满茅草,游船破碎陷住浮不起来,庭院台阶荒芜,中堂厢房残破四个方面铺叙其荒残,再以“乌睹”(哪里看得出)一句反问总收,推翻“号天下第一”的传闻。如此名不符实,故当“讯于驿吏”,从而自然过渡到第二层写其荒残的原因,引出驿吏所答一段。先用一个二重因果复句写昔日之所以兴盛:因为忠穆公严震当初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相当于古代梁州牧),褒城是控制山南西道节度使治所南郑(今陕西汉中)和凤翔节度使治所天兴(今陕西凤翔)两处的交通要冲,所以车马往来络绎不绝(“由是”以前是二重因果复句的原因部分,也是由因果复句构成)。“由是”扩大驿站建制规格,以示雄伟壮观(结果部分)。然后分四个方面写今日所以残破:一是用“且”、“苟”、“宁”三词关联构成进层、假设复句,说明来往人多,皆“暮至朝去”,故无“顾惜”之心;二是用“至如”、“至有”等词关联,从“棹舟”、“渔钓”、“饲马”、“宿隼”四个方面并列而进层地铺叙旅客尽情糟蹋公物,用“凡所以”(全用来)一句收绾;三是用两个二重复句(让步套因果和二重因果)并列,说明官越大,下属越横暴难禁;四是用因果套让步二重复句,说明驿站维修者少,而来往破坏者多。“由是日益破碎,不与曩类”二句,虽不在段末,却是总括以上四个原因的。第二段“语未既”二句,是承接首段过渡到本段“老甿”的发言,同时“老甿”突然出现,使文势波澜更加耸观。“举今州县皆驿也”一句,既是本段议论的总纲,也是联系一二两段类比的关键,因而亦即全文主旨所在。从“吾闻开元中”到“其故何哉”为本段第二层,通过昔盛反衬今衰,逼出当前的问题:从户破、田寡、民困、财竭四个方面突出“今者天下”的凋敝现象,再以“其故何哉”设问,引出第三层对原因的剖析。先说州县长官对于天下大治如何重要;接着一转,说朝廷对此却轻率任命,即所用非人;又频繁调换,造成临时观点。所以州县官都不愿去做为民兴利除弊之事,总觉得“明日我即去,何用如此”?于是他们愁则醉饮美酒,饥则饱食肥鲜,竭力聚敛贮藏,丝帛金银装满私囊木柜,乐呵呵地当满任期离去。这就淋漓尽致地揭露了朝廷对州县官所用非人和频繁调换所造成的严重恶果,揭示出天下凋敝的症结,与驿站荒废的根源事异而理同的实质。第三段才写作者听后的感慨:先惊呼,继感叹,再用“矧”(况且)递进一层,补充还有狡黠的胥吏趁州县官交接之隙,大搞奸伪欺骗、损公肥私之事,这样,怎能不民困、财竭、户破、田寡呢!回应了“老甿”之语。结以“条其言,书于褒城驿屋壁”,点明文题。
三、对比鲜明,揭露、讽刺鞭辟入里。全文处处运用对比、宾主映衬手法。如开头“号天下第一”与“及得寓目”的实况,是传闻与眼见的对比;驿吏介绍昔日的“崇侈”、“雄大”与今日的“日益破碎”的对比;官小的下属与官大的下属横暴程度的对比;驿站“八九辈”修缮者与“数十百人”破坏者的对比;老甿发言中开元时代的“富蕃”、“理平”与“今者天下”的衰败凋敝的对比;州县对天下大治的重要与朝廷“轻任”态度的对比;民困户减、田寡财竭,与官吏的“醉醲”、“饱鲜”、“囊帛椟金”的对比……而全文旅客糟蹋驿站与州县官破坏天下,更是重大的同类对比。所有这些对比,都以前者为宾,后者为主,以宾衬主,不仅文情变化错综,而且使揭露讽刺更加深刻有力、鞭辟入里,作者寄寓其中的褒贬态度和丰厚意蕴,也更加鲜明而又耐人寻味了。
(熊笃)
书何易于
孙樵
何易于尝为益昌[1] 令,县距刺史治所四十里,城嘉陵江南。刺史崔朴尝乘春自上游多从宾客歌酒,泛舟东下,直出益昌旁。至则索民挽舟,易于即腰笏,引舟上下。刺史惊问状,易于曰:“方春,百姓不耕即蚕,隙不可夺。易于为属令,当其无事,可以充役。”刺史与宾客跳出舟,偕骑还去。
益昌民多即山树茶,利私自入。会盐铁官奏重榷筦[2] ,诏下所在不得为百姓匿。易于视诏曰:“益昌不征茶,百姓尚不可活,矧厚其赋以毒民乎!”命吏刬去。吏争曰:“天子诏所在不得为百姓匿,今刬去,罪愈重。吏止死,明府公[3] 免窜海裔耶?”易于曰:“吾宁爱一身以毒一邑民乎?亦不使罪蔓尔曹。”即自纵火焚之。观察使闻其状,以易于挺身为民,卒不加劾。
邑民死丧,子弱业破不能具葬者,易于辄出俸钱,使吏为办。百姓入常赋[4] ,有垂白偻杖者,易于必召坐与食,问政得失。庭有竞民,易于皆亲自与语,为指白枉直。罪小者劝,大者杖,悉立遣之,不以付吏。治益昌三年,狱无系民,民不知役。改绵州罗江[5] 令,其治视[6] 益昌。是时故相国裴公[7] 出镇绵州,独能嘉易于治。尝从观其政,道从[8] 不过三人,其察易于廉约如是。
会昌五年[9] ,樵道出益昌,民有能言何易于治状[10] 者,且曰:“天子设上下考以勉吏[11] ,而易于考止中上[12] ,何哉?”樵曰:“易于督赋如何?”曰:“止请贷期[13] ,不欲紧绳[14] 百姓,使贱出粟帛。”“督役如何?”曰:“度支费不足[15] ,遂出俸钱,冀优贫民。”“馈给往来权势如何?”曰:“传符[16] 外一无所与。”“擒盗如何?”曰:“无盗。”樵曰:“予居长安,岁闻给事中校考[17] ,则曰:‘某人为[18] 某县,得上下考,由考得某官。’问其政,则曰:‘某人能督赋,先期而毕;某人能督役,省度支费;某人当道[19] ,能得往来达官为好言;某人能擒若干盗。’县令得上下考者如此。”邑民不对,笑去。
樵以为当世在上位者,皆知求才为切。至如缓急[20] 补吏,则曰:“吾患无以共治”;膺命举贤,则曰:“吾患无以塞诏。”及其有之,知者何人哉?继而言之,使何易于不有得于生,必有得于死者,有史官在[21] 。
〔注〕 [1] 益昌:县名,治所在今四川广元南。 [2] 榷筦:指对某些物资实行专卖管理。筦,同“管”。 [3] 明府公:唐时对县令的尊称。 [4] 常赋:指按规定要交纳的赋税,与临时增收的苛捐杂税相对。 [5] 绵州:州治在今四川绵阳市东。罗江:县名,在今四川绵阳西南。[6] 治:政绩。视:相当于。 [7] 裴公:指裴度。度字中立,屡任宰相。《新唐书·循吏传·何易于传》说是裴休。 [8] 道从:前导与随从人员。道,《唐文粹》作“导”。 [9] 会昌五年:公元845年。会昌,唐武宗年号。 [10] 治状:治理(益昌)时的情况。 [11] 上下考:唐代考核官吏的善恶功过,分三等九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唐代地方官所能得的最高考绩为“上下考”,故曰设此以“勉吏”。 [12] 中上:中等中的上等。 [13] 贷:放宽。[14] 紧绳:过急地勒逼。 [15] “度支”句:国家财政部门所拨的经费不够。 [16] 传(zhuàn撰)符:凭券,证件。古代官员、使者外出,按品级给券由各地驿站供应食宿、车马。 [17] 给事中:官名,唐初吏部每年举行内外官考绩时,给事中参加监考。校(jiào叫)考:考核官吏好坏。[18] 为:治。 [19] 当道:(作官之地)正当交通要道。 [20] 缓急:偏义复词,急需。 [21] “使何易于”三句:即使何易于在世时没有得到“在上位者”的赏识,但在他死后肯定会得到应有的评价,因为还有秉笔直书的史官在呢!
作者曾在《孙樵集·自序》中称,“藏书五千卷,常自探讨,幼而工文,得之真诀”。从此文来看,他是颇得史迁传记笔法的“真诀”的。
为何易于作传,先以“奇事”出之:亲为刺史挽舟。顶头上司崔朴乘船从嘉陵江顺流而下,歌酒游春,兴致盎然。进入益昌县后,“索民挽舟”;身为下属的益昌县令何易于既不趋奉讨好,亦不驱民助兴,而是亲自“腰笏,引舟上下”。这一特殊的行动自然引起了刺史的且“惊”且“问”,而不卑不亢、绵里藏针的回答,才是易于对上司“索民挽舟”的本意,民忙官闲,可以充役,则表明了益昌百姓万万不可为役的态度,同时也是对刺史不理政务、游春扰民的否定与谴责,从容、婉转,却又尖锐、直露。刺史跳舟而还,是其一“引”一“答”的效果,也是何易于人品、智慧、勇气、胆量的综合体现。
奇事之二:纵火焚诏。这次“顶”的是比刺史更权威的“诏书”,为了保证一邑之民的“利私自入”,他宁愿冒流放海裔的危险,也不厚赋毒民,征收茶税。这件事以易于与小吏间的问答来表现,显出下属的关切之情与此事的干系之重。吏之“争”与刺史之“惊”一样,衬托了何易于的刚正与爱民。
引舟、焚诏这两个“典型事例”,已经展示了何易于的性格基调,作者因而由实入虚,概述易于在其他方面的情况:助民治丧、尊老问政、立遣竞民、部从极少、为政简约,从不同的角度对“性格基调”予以补充、扩展,使形象趋于完整、丰满。至于易于改任罗江令后的政绩,则以“视益昌”一言概之,读者据此可以生发出无穷的想象,而担任绵州刺史的故相国裴公的“观政”,则是对读者“想象”的证实与限定,虚实相生,详略有致,平中见奇,叙中有赞。
行文至此,文章本可结束,作者却插入自己“道出益昌”的经历,通过自己与益昌邑民的对话,从何易于与其他官吏的对比中,再次对上文的叙述作出有力的印证与烘托。“邑民不对,笑去”,悲慨满膺却又含蓄凝重,寄寓了作者“不平则鸣”的批判精神:勤政爱民、清正廉洁的何易于考核止得“中上”,沉沦下僚,而“紧绳平民”、巴结权贵的酷吏,反而横行腾达。考核制度的倾斜,使得忠佞易位、是非颠倒。作者情不自禁地为历史上的“何易于们”呼吁,尽管“在上位者”皆知求才之重要,都打出“共治”、“塞诏”的招牌,实际上根本没有人能识拔真才、举贤授能。作者由事入理,情理交融,以精辟的语言解剖当时的现实:忠佞易位,考核混乱,有司昏庸。又以满腔的热情预言:“何易于不有得于生,必有得于死”!这解剖,这期待,不仅显示了作者的历史洞察力,而且也包含着作者充分的自信心。将一个普通县令的政绩、遭遇放到全国官吏的横断面上来考察比较,放到漫漫的历史长河中来描述评判,这就是孙樵的气魄、胸襟与境界!而详略交叉、虚实相应、事理相连、情理相生的精心结撰,又是孙樵驾繁就简、举重若轻的艺术表现力的集中体现。也许是何易于的事迹与孙樵记叙的魅力共同产生了传世“效应”, 《新唐书》首先响应了孙樵的呼吁:据此文为何易于列了专传。人以文传,文以史重,使得易于事与孙樵文,同为千古美谈。孙耀祖、孙猷《经纬集笺评》曾深有感慨地说:“古来如何君贤令者不少矣,无樵等纪述,几与草木同朽。”
(周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