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翱
【作者小传】
(772—841) 唐散文家、哲学家。字习之。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西北)人。一说赵郡人。贞元进士。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谥文。曾从韩愈学古文,参加古文运动。所作《来南录》,为传世很早的日记体文章。文风平易。在哲学上,受佛学影响,所撰《复性论》,糅合儒、佛两家思想。著有《李文公集》。
杨烈妇传
李翱
建中四年,李希烈陷汴州[1] ;既又将盗陈州[2] ,分其兵数千人,抵项城县[3] 。盖将掠其玉帛,俘累其男女,以会于陈州。
县令李侃,不知所为。其妻杨氏曰:“君,县令也。寇至当守;力不足,死焉,职也。君如逃,则谁守?”侃曰:“兵与财皆无,将若何?”杨氏曰:“如不守,县为贼所得矣,仓廪皆其积也,府库皆其财也,百姓皆其战士也,国家何有?夺贼之财而食其食,重赏以令死士,其必济!”
于是,召胥吏、百姓于庭,杨氏言曰:“县令,诚主也;虽然,岁满则罢去,非若吏人、百姓然。吏人、百姓,邑人也,坟墓存焉,宜相与致死以守其邑,忍失其身而为贼之人耶?”众皆泣,许之。乃徇[4] 曰:“以瓦石中贼者,与之千钱;以刀矢兵刃之物中贼者,与之万钱。”得数百人,侃率之以乘城[5] 。
杨氏亲为之爨[6] 以食之;无长少,必周而均。使侃与贼言曰:“项城父老,义不为贼矣,皆悉力守死。得吾城不足以威,不如亟去,徒失利无益也。”贼皆笑。有蜚[7] 箭集于侃之手,侃伤而归。杨氏责之曰:“君不在,则人谁肯固矣!与其死于城上,不犹愈于家乎?”侃遂忍之,复登陴。
项城,小邑也,无长戟、劲弩、高城、深沟之固,贼气吞焉,率其徒将超城而下。有以弱弓射贼者,中其帅,坠马死。其帅,希烈之婿也。贼失势,遂相与散走,项城之人无伤焉。刺史上侃之功,诏迁绛州太平县令。杨氏至兹犹存。
妇人女子之德,奉父母舅姑尽恭顺,和于娣姒,于卑幼有慈爱,而能不失其贞者,则贤矣。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此公卿大臣之所难。厥自兵兴,朝廷注意宠旌守御之臣。凭坚城深池之险,储蓄山积,货财自若,冠胄服甲负弓矢而驰者,不知几人!其勇不能战,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弃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若杨氏者,妇人也。孔子曰:“仁者必有勇[8] 。”杨氏当之矣。
赞曰:凡人之情,皆谓后来者不及于古之人。贤者古亦稀,独后代耶!及其有之,与古人不殊也。若高愍女、杨烈妇者,虽古烈女,其何加焉!予惧其行事湮灭而不传,故皆叙之,将告于史官。
〔注〕 [1] 李希烈:燕州辽西(今北京市一带)人。德宗时为节度使,与叛乱的河北藩镇朱滔、田悦等勾结,侵掠州县。建中四年底攻入汴州(今河南开封),自称楚帝。不久为刘洽所败。后被部将毒死。 [2] 陈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3] 项城县:今属河南。 [4] 徇:对众宣示。 [5] 乘城:登城。 [6] 爨(cuàn窜):烧火煮饭。 [7] 蜚:通“飞”。 [8] 仁者必有勇:见《论语·宪问》。
李翱为文尚气质,主张“文、理、义三者兼并”;提倡独创,反对因袭,要求文章“创意造言,皆不相师”。本文便是他不袭陈言、不循归径的一篇作品。他在《答皇甫湜书》中说:“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丘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指作者所作的《高愍女碑》)、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其自信、自负若此。
本文以简洁流畅的笔墨,成功地塑造了杨烈妇这位有勇有谋、仁义兼备、忠于国家、体爱民众的女性形象。文章先叙述事情发生的背景及经过。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李希烈背叛唐室,拥兵自立称帝,陷汴州,袭陈州,直逼项城,形势危急。在这紧要关头,杨氏当机立断,挺身而出,帮助担任项城县令的丈夫确定作战方针,谋画抗敌对策,激励胥吏百姓上下一心,奋勇杀敌,终于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击退了敌人的进攻,取得了项城自卫战的胜利。最后用赞文直接赞扬杨氏事迹古今少有,“虽古烈女,其何加焉”。并交代撰写本文的意图是“惧其行事湮灭而不传,故皆叙之,将告于史官”,以便使其事迹永垂青史。
本文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特色是善于通过人物的典型语言行动,来刻画人物的典型性格。当强敌压境、兵临城下时,杨氏对丈夫斩钉截铁地说:“寇至当守;力不足,死焉,职也。”寥寥数语,掷地有声。杨氏正气凛然的形象一下子便凸现在人们面前,令人肃然起敬。为了坚定丈夫抗敌之志,她又细陈利弊得失:“如不守,县为贼所得矣,仓廪皆其积也,府库皆其财也,百姓皆其战士也,国家何有?夺贼之财而食其食,重赏以令死士,其必济!”充分展示了杨氏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过人智慧,分析透彻深入,出人意料之外,却又尽在情理之中。“其必济”,表现了她对胜利充满信心。她召集胥吏、百姓于庭,俨然以大将风度,理直气壮地号召大家“宜相与致死以守其邑”,决不失身从贼。她一面申明大义,一面又以杀敌有赏来激励民众,将一切可以杀敌的力量都动员起来,组织成一支强有力的守城队伍,一场自卫反击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在守城战斗中,杨氏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她“亲为之爨以食之”,为守城吏民做饭、送饭,而且严格做到“无长少,必周而均”,使大家毫无怨言,团结抗敌。她还让丈夫宣传瓦解敌军;丈夫受伤而归,她又鼓励他忍痛带伤,重返火线杀敌,率领众人固守城池。一人身先士卒,百人奋勇争先,终于打垮敌人,使“项城之人无伤焉”。通过对杨氏言行的生动描述,将她身上所蕴藏的智勇仁义的性格光辉展示无遗,熠熠生光。
本文在艺术上的另一特色是运用对比的手法,来烘托主人公的光辉形象。首先是将杨氏和她丈夫李侃进行对比。李侃身为县令,在强敌压城时手足无措,“不知所为”;而杨氏则信念坚定:“寇至当守”;并以有力的反问:“君如逃,则谁守?”堵死临阵脱逃之路。同时又为他出主意,想办法,既坚定其抗敌意志,又积极动员民众,组织力量,决不坐以待毙。战斗中,李侃被流矢射中,“伤而归”,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身为一县之主,负伤退阵,会动摇守城吏民的军心;如果带伤指挥,又会增强守城吏民的士气:一进一退,事关全城安危,影响抗敌大局。杨氏却都想到了,于是严肃地斥责道:“君不在,则人谁肯固矣!与其死于城上,不犹愈于家乎?”其胆气之豪壮,其识见之卓越,在李侃行为的反衬下,显得多么鲜明突出!李侃的形象虽着墨不多,但真实可信。他的胆识智勇都不如其妻,但他心中是非分明,对妻子的劝导言听计从,率众迎敌;负伤后强忍伤痛,重返前线指挥抗敌,直至最后胜利。如此县令,也不失为一位好官。他的从善如流,知错即改,反衬了杨氏精神人格力量。
其次是将杨氏同古代的贤士烈女及某些文臣武将相对比。古代传统的道德只要求妇女对父母、公婆孝顺,对妯娌和睦,对晚辈慈爱,恪守贞节操守。而杨氏却具有“辨行列,明攻守勇烈之道”的才能,这是连一般公卿大臣都难以企及的。尤其是那些受朝廷爱重表彰的文臣,与平时占城聚财、武装驰骋的将军,一旦有战事,“其勇不能战,其智不能守,其忠不能死,弃其城而走者,有矣!彼何人哉!”通过对这些人丑恶行为痛心疾首的感叹,作者抒写了对杨氏热情洋溢的赞叹:“孔子曰:‘仁者必有勇。’杨氏当之矣!”用孔子的这一赞语来赞扬杨氏,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在这一系列对比中,杨氏的形象更加鲜明、高大、丰满,文章的主题也变得更加深刻、更有意义。
杨氏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妇女,在作者的笔下,显得如此光彩照人:“虽古烈女,其何加焉!”这固然是因为杨氏本身的事迹十分生动,但同时也不能不归功于作者进步的思想观点和高超的文学表现才能。名家写就了名篇,名篇颂扬了名女,岁月悠悠,三者可并垂史册而不朽矣!
(程郁缀)
祭吏部韩侍郎文[1]
李翱
呜呼!孔氏去远,杨朱[2] 恣行。孟轲拒之,乃坏于成。戎风混华,异学魁横[3] 。兄尝辨之,孔道益明。建武[4] 以还,文卑质丧。气萎体败,剽剥[5] 不让。俪花斗叶,颠倒相上。及兄之为,思动鬼神。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开合怪骇,驱涛涌云。包刘越嬴,并武同殷。六经之风,绝而复新。学者有归,大变于文。兄在仕官,罔辞于艰。疏奏辄斥,去而复还。升黜不改,正言亟闻。
贞元十二,兄在汴州。我游自徐,始得兄交。视我无能,待予以友。讲文析道,为益之厚。二十九年,不知其久。兄以疾休,我病卧室。三来视我,笑言穷日。何荒不耕,会之以一。人心乐生,皆恶言凶。兄之在病,则齐其终。顺化以尽,靡憾于中。别我千万,意如不穷。
临丧大号,决裂肝胸。老聃[6] 言寿,死而不亡。兄名之垂,星斗之光。我撰兄行,下于太常,声殚天地,谁云不长。丧车来东,我刺庐江。君命有严,不见君丧。遣使奠斝[7] ,百酸搅肠。音容若在,曷日而忘。呜呼哀哉,尚飨!
〔注〕 [1] 吏部韩侍郎:即韩愈,曾官吏部侍郎,故亦称韩吏部。 [2] 杨朱:人名。战国时魏人。又称杨子、阳子或阳生。后于孔子,先于孟子。其学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被当时儒家斥为异端。 [3] 魁横:魁,盘结貌;横,不由正道或不循正理。 [4] 建武:汉光武帝刘秀年号(25—56)。 [5] 剽剥:犹言攻击。 [6] 老聃:人名。即老子,春秋战国时楚人。在其所著《道德经》第三十三章中云:“死而不亡者寿。”意思是说虽死而以为生之道不亡,乃得全寿。身殁而道犹存,况身存而道不卒乎。 [7] 奠斝(jiǎ假):泛指用于祭祀的礼器。斝,古代铜制酒器。
这是祭奠韩愈的一篇祭文。作者李翱“始从昌黎韩愈为文章,辞致浑厚,见推当时”(《新唐书》本传),是韩愈的高足弟子。两人志同道合,过往密切。李翱对韩愈十分推崇,韩愈也非常器重李翱,在《与李翱书》中曾发自肺腑地感叹道:“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于我者诚是矣!”情谊如此诚笃深厚,一旦永诀,怎能不如同“决裂肝胸”,痛苦万分呢!李翱的这篇祭文可以说是血泪凝成的,“真情实意,溢出言辞之表”(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
所谓“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本篇祭文形式上是较为常见的四言韵语,内容上则大致可分为赞功绩、叙交往、抒哀情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正言亟闻”,是赞功绩,称颂韩愈在思想文化领域里革新文体,兴复古道,弘扬儒学的丰功伟绩。对于恣意横行的杨朱、佛老等异学,他辨析之,攘斥之,不遗余力;还勤勉不懈地探求儒家学说中幽深杳渺的道理,致使“孔道益明”。对于东汉以后、魏晋以来片面追求声韵、对偶和华丽辞藻的骈俪文体,对于文坛“文卑质丧,气萎体败”的混乱衰飒之风,他奋力扫荡,“拨去其华,得其本根”,大力倡导内容和形式统一的“文道合一”说,从而使得“六经之风,绝而复新”。这段祭文抓住了韩愈一生功绩中最重要之点,即“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其次,作者颂扬了韩愈为官正直,敢于犯颜直谏,为了国家利益而置自身穷达升黜于不顾的高尚品质。为谏迎佛骨,触怒宪宗,几至丧命,但他依然表示:“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欲为朝廷革除弊政,岂肯顾惜老年的生命!这种精神是多么难能可贵!
第二部分从“贞元十二”到“意如不穷”,是叙交往,追忆自己与韩愈的交往始末。从两人一见如故,到遂成道德文章之友;每次欢聚,都愉快坦诚,无所不谈,“笑言穷日”,意犹未竟;如此倏忽间不觉过了二十九个春秋。作者叙述自己从韩愈的“讲文析道”中得益丰厚,赞扬他勤业不辍的精神,即便是生病期间,仍然孜孜不倦,“何荒不耕”;而对生命,则持一种委运随化的达观态度。这一段回忆往事,充满挚爱深情,以昔日把臂共处的欢乐,反衬出眼下诀别的痛苦,自然过渡到最后的哀悼。
第三部分从“临丧大号”到文章结尾是抒哀情。作者先以“决裂肝胸”来形容自己惊闻噩耗后五内俱摧的深痛巨哀;接着引老聃之言,称颂韩愈“死而不亡”,永垂青史,英名可与日月星辰争光;最后以“遣使奠斝,百酸搅肠。音容若在,曷日而忘”作结,将悼念的感情推向高潮。
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祭奠之楷,宜恭且哀;若夫辞华而靡实,情郁而不宣,皆非工于此者也”。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中也说:祭文中大抵“祭故旧以道达情意为尚。若夫谀辞巧语,虚文蔓说,固弗足以动神,而亦君子之所厌听也。”他们对祭文这种文体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感情真挚,态度恭敬,抒发哀情要淋漓尽致、宣泄无遗。二是文辞朴实,以能够表情达意为尚,力戒谀辞巧语。李翱的这篇《祭吏部韩侍郎文》正好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成功。作者叙述韩愈为文和为政的历史功绩,既切合实际,符合历史真实,无溢美浮夸之辞;又把握准确,着笔在实质性的问题上,切中肯綮。回忆往日交往,情感充沛,意态宛然,文辞质朴,形象真切;最后仰天长号,情如泉涌,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总观全文,可以说如果没有深厚的真性情,便不会写出如此感人的真文字;反之,如果不是如此简洁凝炼、质朴无华的真文字,也难以传达出作者内心充沛的真性情,更难以引起后世异代不同时的读者心灵的共鸣。而这一切又都跟作者所具有的高尚的人格及出众的文学才华,密不可分的。
(程郁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