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农酒鬼余金元(上)
采访前奏
2006年8月5日早晨9点多,经过约3个小时的爬山涉水,我们又从撒戈铲村原途返回马鹿塘。冷太阳下的街面空寂依旧,双肩瑟缩的我敲开联络人孙如策的“美发厅”,里头睡的却不是他。可我们上斜对面的汤面馆刚落座,他竟出人意料地浮现了。
四张嘴围住圆桌,有声有色地吞掉四斗碗汤面,然后呼着滚滚热流出门,紧跟一身迷彩服的孙如策,一瘸一瘸奔向下一个工作对象。小孙虽然两眼辣红,也许心潮澎湃了一夜,却再也未提自己的私事。我猜是孙医生与他通了电话。
从昨日寻访民兵主任的坡口上行十来米,就插入一片直上直下的房檐,抬头仰望,恍若顺岩壁搭建的老积木玩具,于风中吱吱摇曳。小孙在蛇形石梯口与一喂猪的农妇打招呼,后者对我们微笑点头,斜指着苍天道:“老爹在上头等着呢。”
岩壁间,一个院落似一个玩具平台,我们曲曲折折拐上第三平台,那醉眼朦胧的大鼻子老头刚好自堂屋出来,冲我们嘻开了一览无余的瘪嘴:“欢迎啰。欢迎啰。”
由于地势高,从四周万山老林煽起来的风荡平了马鹿塘,自脚底往脑壳钻。我们赶紧跟老头躲入门槛,蹲坐在一窝余烬的火塘边。眼睛适应了两分钟,才混沌初开,我到底认清了最里面熏得黑红的“天地君亲师位”,两侧还有“观音菩萨,秉令尊神,福禄财神,进宝郎君,地脉龙神,五谷之神”的字样。
老头扁着脑袋,嘟着鸭嘴吹火,角落里顿时尘埃弥漫。我不禁迷眼躲闪,连道“不客气”。好不容易有了火星子,老头得意地抬头,对我喷了口酒气说:“快烤火,一会儿又没了。”
因为疲倦,老张靠住蜕皮的老墙闭目养神。小孙用本地话为我作开场白,老头却打断道:“晓得啰,你昨天就介绍过啰。”而后转向我:“同志你喝酒不?”
我笑道:“酒不喝,倒是想喝口水。”
老头不以为然:“大清早,没有准备水。况且农村没有烧开水的习惯。”
我依旧笑道:“那就不麻烦了。”
老头将茶缸当酒盅举起,直抵我的下巴:“酒比水解渴,喝嘛。”
我只得啜一口,接着翻出录音机和照相机。带子扎扎开转时,我又啜了一口,果然不渴了。烈酒及烈酒浸泡的往事,竟如此激荡着那颗83岁的心脏,嘭嘭嘭,我已感觉到一种即将喷血的剧跳,但无力,也不想平息。
两三个小时,我们喝光了两大茶缸,约1斤半高度白酒,彼此犹如恋人,勾肩搭背,如胶似漆。可职业本能还让我一再按相机,拍下若干特写,包括嵌在那张老脸上的童稚目光。记得告别时,老头扶着门框,唱了一首土改时期的革命歌赠给忘年知己;我则鼓掌赞叹,如风中杨柳,晃晃然,飘飘然,拾阶而去。
可事后酒醒,我不禁出一头冷汗,这真是平生最凶险的一次拜访啊。
老威:老人家好酒量!
余金元:没酒量,只是喜欢喝啰。
老威:这酒如何?
余金元:马鹿塘本地的酒,比外头的纯。你尝尝就就明白。如果你不会喝,就使舌头舔一添嘛,先感觉到烧,有些冲鼻子,接着就是苦和麻,再接着,才是回甘。如女人的手,从嘴皮、舌头的两边,顺喉管一路按摩下去,直落到胃里头,还在继续拔火罐,一热一紧,很舒服。过了量也不会出多大的问题,死猪一般睡啰。第二天,脑壳照旧在肩膀上,不晕不沉。
老威:真是几十年的经验之谈。
余金元:贵州的茅台,你们四川的好多名酒,我在旧社会就喝过了,还是不如云南的土酒。马鹿塘的地势高,没酒不行,没大烟也不行。过去,这一带的人,无论穷富,都吹大烟。共产党、新中国来了,破除迷信,破除陋习,提倡新风尚。不准吹大烟,不准祭祖宗,不准供菩萨。就只剩下酒……
老威:你吹过大烟吗?
余金元:大烟是越穷越吹,越吹越穷。所以我只喝酒,再贵也要弄来尝。你莫小看这茶缸子里的东西,8元钱1斤啰,一般从村上的作坊打酒,最多一两元1斤,我是要亲自守在现场,眼睛不眨地盯着出酒,头尾不要,只拿把壶接中间的。他说8元就8元,值得。
老威:这辈子,你对酒的感情胜过人吧?
余金元:不好说啰。酒不害人,人会害人。如果我滴酒不沾,挣钱干啥?就学孙如策他老祖,去买田买地,发家致富?那到了土地改革,就划大地主,连脑壳都保不住。
老威:你们家过去有多少田地?
余金元:没有田地。所以划成贫农了。
老威:那以前靠什么生活?
余金元:跑生意,就是低价收购本地的奶猪,再运到昆明高价卖出去。
老威:老人家算长途贩运、发展经济的先驱了。
余金元:我是做一笔生意就停下来,喝完了再做。父母骂我多少次,没出息!,可到了土改,划阶级,称大秤,我家自然是贫农。
老威:共产党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余金元:四几年就在这一带打游击了。1950年马鹿塘解放,好多游击队就变成了工作组,跟部队来剿匪、征公粮。我还记得住在大村的工作组里有个河南人,叫张志;还有个年轻女娃娃,姓周。他们四、五个人,在这儿开展了1年多的工作。
国民党的官进来是坐轿子,住乡公所;共产党是骑马,这让穷人觉得亲切些。他们一下马,就往最脏最烂的地方钻,不管三七二十一,替人干活,替人出头。访贫问苦搞串联,一心要把没房子没地的、没人管没人理的、穷得要饭的、混一天算一天的,总之,把天下最遭孽的撮合到一块,组织起农民协会;再从最遭孽的人里面,挑选最最遭孽的,进贫雇农主席团。这就是工作组要依靠的核心力量啰。
老威:你算不算核心力量呢?
余金元:安排我做过卫生组长。我的记性好,嗓门大,所以也叫我带大家唱歌。
老威:你会唱土改时期的歌曲吗?
余金元:整个马鹿塘,就数我会的歌最多。每场政治运动,都要学几十首,现在我记得的起码有几百首。
老威:你就唱首土改歌吧。
余金元:《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是土改工作组教的。我再唱一首:
中国封建了几千年,
朝朝代代,皇帝坐江山。
现在呀,老百姓一定把身翻。
农民弟兄们快起来,
清匪反霸,减租退押,
该我们人民坐江山,
幸福生活万万年。
毛主席呀坐江山,
人民的幸福万万年!万万年!
老威:这是哪年的歌?
余金元:1951年,减租退押的歌。
老威:还有呢?
余金元:1950年刚解放,工作组在村头教我们唱的是:
阴湿的地方需要太阳,
苦难的中国需要共产党;
太阳照耀着万物生长,
共产党领导民族才能得解放。
还有歌颂毛主席的,调子也跟如今的不大一样:
南京到北京,
哪一个不闻名?
人民领袖呀,
就是毛泽东……
老威:嘿嘿嘿,笑死人了。
余金元:当年全村的人都集合起来唱,几里外都听得见。那个工作组的女娃子还站在磨盘上指挥,一遍又一遍,要叫剥削阶级听得发抖。还有迎接解放的歌:
排排走,排排走,
欢迎朝阳升起来,
山花遍地开。
排排走,排排走,
欢迎月亮升起来,
银光照大海。
欢迎海风吹过来,
风吹浪花开。
老威:还挺抒情的。
余金元:迎了解放,就要闹翻身,脚跟脚地来:
金凤子,开红花,
一开开到穷人家。
穷人家呀齐翻身,
大家喜洋洋……
老威:翻了身就搞土改,也是脚跟脚地上吧?
余金元:是啰,走一坡唱一歌:
土改的锣鼓到了每个村呃,
贫农和雇农一家人……
老威:有斗地主的歌吗?
余金元:好多年不唱,就忘了。我想想看……哦,还记得一首:
坡上的豌豆刚成熟,
狼心的蒋狗吃了它;
地里的包谷才长大,
背时的保长又来啰……
呀嗬嗨。
老威:“蒋狗”是谁?
余金元:蒋介石及走狗。
老威:嘿嘿嘿,让我喝口酒。
余金元:你笑我?老了嘛,牙齿缺了,嘴皮又不关风,所以就跑调了。土改时我才20多岁,喉咙亮得很,工作组经常表扬嘛。你还在笑?嘿嘿,牙齿没有你多,可命长,见的事就多啰。抗日战争,云南是大后方,全国各地来昆明的流亡学生可密了。我跟他们学会了《松花江上》,回到马鹿塘也哼哼。洋盘啰,泥腿杆,哪个会这种歌?晓不晓得“九一八,九一八”是啥子意思?
到了1952年,划阶级,分土地,我们家16口人,分得不少……
老威:到底多少?
余金元:记不得了。过去我是贩猪的,不习惯种庄稼。共产党硬要分土地,就只好种了。还买牛买羊自己养。
老威:由生意人变农民了。
余金元:原来也是农民,祖宗多少代都是农民,要不,咋个不住城里面?扯远了。总之,贫雇农都得了共产党的好处,《地契》,还有《租地合约》,从地主家搜出来,开完大会就统统烧掉。地主、富农的土地全部连成片,重新丈量,再按你们家、他们家多少人口,平均划多少亩,肥瘦搭配。政府发给《土地证》,地多少,房屋几间,宅基地出来多宽,都明明确确写在上面,盖政府方方的大红印。
我家白白地分地,先还不敢要,觉得不踏实。后来工作组和贫雇农主席团来做工作,一定要要!我一高兴,就想唱《松花江上》,可又感到它与工作组教的革命歌不一样。就找到女娃子小周说,我在抗战时学了一首歌,不敢唱,害怕它反动。小周说,你先悄悄唱给我听听,不好今后就别提了。于是我麻着胆子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想不到,小周一听就跟上来了,并且说,这是我们共产党的歌,为东三省沦陷作的歌,为啥不唱?
老威:白得了地,唱点人家喜欢的歌,也划算嘛。
余金元:嘿嘿,大形势啰。
老威:除了哼哼唱唱,你还晓得啥?
余金元:我晓得红军从马鹿塘过,那个时候的地主叫土豪,红军抓土豪,叫“绑肥猪”。家属如果不在期限内多端几铜盆银元出来,就要张贴告示,召集乡民,当众杀猪啰。这村上,我们的老人,有跟着红军跑的;有带路去皎平渡口会师,吃不得苦,又开小差回来的。后来打抗战,红军成了八路军,脑壳上戴青天白日帽徽,服从老蒋;再后来,又换回五角星,叫打倒老蒋的解放军了。云南解放那会儿,昆明驻扎的是卢汉的国军,与解放军在郊外对阵,双方都朝天打枪。跟着搞到一堆,卢汉的兵就统统换五角星了。
老威:再后来呢?
余金元:国军宣布起义,云南全境和平解放。游击队变工作组,下乡来搞征收。50年清匪反霸,51年减租退押,52年土改,53年复查——成份划过火了,不符合实际的,就降下来;因掌握政策过于保守而漏划掉的地主、富农,该升就升上去……
老威:马鹿塘这边土改复查过几次?
余金元:就53年一次。政策有变化,工作组又下来了。以前都是用贫雇农主席团,那些最最遭孽的。几个要饭的公报私仇,乱划了成份,乱杀了人,我们这些主席团外边的,都说不起话。这次好了,不要主席团,工作组找上门,与我一头睡觉,拿书本本念给我听,问我们肚子头有没有气?尽管发。
我们村有富农升地主,也有一两户贫农升成地主;降下来的有三、四户。村头老袁家的三公公愿赌服输,解放的前几年,把房子、牲口、田地全部抵押给了孙乡长,剩个光屁股,土改复查就由贫农升为破落地主。后来政府发《土地证》,他跪在田坝里笑:“呵呵呵,这个地主才值得哦,分了两间房,还赶条牛给我。”
老威:凭刚才激情澎湃的歌声,老人家你是名符其实的土改积极分子。
余金元:我虽然没参加贫雇农主席团,可唱歌、跳舞、开大会,还有办墙报,为刷标语的提浆糊桶,样样有份。
老威:墙报的内容是什么?
余金元:农民多数不识字,工作组就画些表格在墙上,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大家来评议。比如某某人是大户,或者在乡公所,或者作威作福,或者有奴仆、丫环,或者有通匪嫌疑,总之是坏蛋,上头一念名字,下面就抢着在他的名字旁边,一颗接一颗,画一堆耗子屎。如果你是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或者上顿吃了无下顿的遭孽人,就画大白米;赌钱、做小生意、吹烟,有其它恶习,可没剥削人,还向共产党靠拢的,就画小红米……
还画了好多种粮食啰,我都不太记得了。男女老幼,每人都上,给自己,也给别人画。这是动员阶段开的会,又热闹又好耍。
老威:你给自己画的什么?
余金元:当然是大白米啰。
老威:你做过奶猪贩子嘛。
余金元:我心里有数。政府让农民自己给自己打分,就一定不要手软。当时大家全盯着,你会觉得脸皮火辣辣,可过后就特别踏实。
老威:你这80几年的酒真没白喝。
余金元:你又笑我?
老威:我天生爱笑。好好,罚一口酒。
余金元:我大你几十岁,你要加紧喝,才能赶上我的进度。
老威:还没赶上你,我就醉死逑了。
余金元:我天天鸡叫三遍就起床,一个人坐在这火塘边喝,也没见醉死。你摸摸我的手杆,没有抖嘛?你再摸摸我的腮帮子,如果我瞎鸡巴款,你就扇它两巴掌。好多比我清醒的、聪明的、不沾一口酒的,都跑到我前面去死了。我劝他们慢点,莫整人害人,莫操心过度,莫削尖脑壳往官帽子里钻,都等不得,非要早早死给我看。
老威:老人家扯远了,也罚酒一口。
余金元:开会,白天黑夜都开。我那时没满30,在家里对婆娘说,把国民党手头全部的会加起来,也没共产党1年的会多。
老威:划阶级的会是咋个开的?
余金元:几百上千人参加,工作组简单动员几句,就坐上面,稳起不吭声了。只由村里的主席团说话。在国民党手头做乡长、民团队长、保长;还有替他们跑腿的、吹喇叭的、在村里乡里耀武扬威的;还有神通广大的、富得流油的,统统是恶霸地主。矮一等的,虽然达不到以上级别,可在减租和退押中,拖拖拉拉,消极对抗,甚至隐藏财产,想方设法逃交罚款,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的,划为不悔改地主。又矮一等的,按田地、奴仆、长短工、收租子等称大秤的标准,评为普通地主。再就是现在衰败了,可查家庭历史,或曾经称得起大秤,或与旧政权有牵扯,就评为破落地主。再矮一等的就是富农,分恶霸富农、普通富农与劳动富农。接着是中农,富农达不到,做中农又冒出去,就是富裕中农,跟着是一般中农。
再底下,就是贫农了。再再底下,就是雇农,除了人一根,啥子都没得,在旧社会最最遭孽,最最叫人看不起的。
老威:相当于现在的打工仔。
余金元:打工仔算个逑。那个时候,雇农被共产党请来坐上把位,是最最吃香的。主席团里头,如果有两三个雇农要你死,肯定就不得活,因为工作组只听他们的。
老威:为什么?
余金元:亲不亲,阶级分啰。毛主席说过,他们革命最彻底。
老威:应该是“绑肥猪”最彻底。这也算从红军时期一路继承下来的盗匪传统。只不过人家打下江山,成了正果,绑肥猪的自己倒吃成了超级大肥猪。如今,有人再要学习前辈绑猪,恐怕已没哪么大的力气了。
余金元:搞逑不懂啰。来,喝酒喝酒。
贫农酒鬼余金元(下)
插记
谈话才开展了不到两个小时,酒已经喝了1斤多。我的脑袋不由自主耷下来,老头却越战越勇,二目神光四射。我先后起立几次,到屋外借冷风与冷水醒酒,还好,体内动静不大,起作用的大概是此前的那碗汤面。
为了召唤或者戏弄我,老头又把“背时的保长回来啰”唱了一遍,还跺脚转圈旋到门旁。男人的自尊受到挑战,我就从他手中夺过茶缸,灌酒一口。待两人复位,我撑起眼皮,也竭力让自己射出神光,以产生逼视的现场效果,使访谈及有关酒量的口水战能够进行到底。
其实我天生没酒量,稍微一沾,注定从脑顶盖红透至脚底板。上个世纪80年代做诗人,只咂几口葡萄酒就胡话满篇,与历朝历代及同时代之嗜酒如命的众多诗人相比较,可谓狗熊气短。不料发生六四,更不料我写诗写进了监狱。出来后,物是人非,我诗兴没有了,却时常喝两口闷酒,无所谓好坏吧,也发不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的高级感慨。搞《底层访谈》那会儿,我在成都殡仪馆隔壁的烂茶馆里,偶与遗体整容师老张结识,为了套近乎,进而套出他秘而不宣的身世,我竟舍命陪他喝了七、八回酒,每回都翻倒在硬板凳下,人事不醒。拿老张的话说:“除了一口气,跟尸体也差不多。”
我从未觉得酒好喝,感谢抱过无数死尸又来抱我的老张,栽培起了这点酒量,自此厮混江湖,倒无大碍。在云贵高原,我最喜欢的是50度以上的青稞酒,纯如水,却烈如火,喝它犹如猛士跨门槛,一道又一道,往深处走去。先还跨得顺,渐渐的,就会感到跌跌撞撞,体力不支了。在这个时候吹几口箫,再吟啸一阵,就觉得眼前的世界那么远,那么远,似乎在无数道门槛之外。门槛外面的人(其实就是你身边的人)缥缈得只有米粒大,你往上升或往下沉,想在哪儿就能够在哪儿。先秦?魏晋?唐朝?都行。至少你可以用那种语气与人说话,而不会被人怪罪。晋朝的阮籍为了躲避做官,竟赶在司马昭的使者到来之前狂饮,死尸一般趴在案桌上,三天三夜不起。你看,酒是多好的保护伞,它至少让老阮在暴政之下,即张扬了个性,又得了善终。哪像圣人稽康,脑袋都快掉了,还那么清醒地弹琴,将一腔热血寄托于丝弦,寄托于时过境迁的春秋刺客聂政,真是可怜可叹的精神自摸啊。
由此我联想,在警察登门之际,我等反动文人能否也学习先辈,狂饮一番,醉他个三天三夜?万一警察也晓得阮籍的老掌故,有雅兴重演呢?太可笑了,该不该扇自己的嘴巴?因为在实际生活里被警察堵住,只会有两种清醒的结果:越窗而逃或束手就擒。酒是没用的,哪怕烂醉如泥,也将被弄上警车,丢进局子去受审。
该如何就如何,就像眼前这个老酒鬼说的:“该你死就不得活。”
哪怕不胜酒力,我的录音机还是开着。可灵魂深处的空虚、恐惧是录不下来的。现在好多了,老头儿,我再喝一口,你满意了?
老威:继续讲嘛。
余金元:讲啥子?
老威:土改,划地主。
余金元:马鹿塘的大地主,孙家多啰,6个老祖(曾祖父以上的通称---老威注)都是地主。他们这个家族根基深,清朝开明老祖的时候,就从曲靖的小衡山往这边迁了。不仅开垦万山老林,还办铜厂、办纸厂,出了许多做生意的好手。后代也很密,主脉在马鹿塘,禄劝和则黑的大住基村也有,其它地方串没串种,我就晓不得了。到了二三十年代,还出了个孙万昌,号称“孙百万”,据说在昆明和禄劝都办有铜厂和纸厂,摊子极大,受到过国民政府的表彰。
老威:算个受国家扶持的农民企业家,类似如今靠“希望牌饲料”发家的刘永好吧。
余金元:可到了解放那会儿,孙家已经衰败成空架架了,只是名声还算大,于是统统划为恶霸地主。加上其他姓,马鹿塘一共有十几户地主。除了人以外,对地主的所有财产实行没收,对富农则实行征收。
老威:什么叫征收?
余金元:房子留着,外面的财产,包括田地、租石、别人的欠帐,全部要征收。牲畜要征收,梁上的腊肉、过年猪也征收。此外,每户富农,一律罚款300元。当时的骡马价才50元1匹,所以搞得富农也喊爹叫妈啰。
老威:交不起咋办?
余金元:交不起就抓,就关,就翻来覆去开斗争会。饿你,打你,让你跪瓦碴,跪烂泥坑,吊你个几天几夜。还有烟屁股、辣椒水、大杠子,不把屎尿给你整出来!再不交,就要喊“开牌”。
老威:麻将牌还是长牌?
余金元:拿炮火敲你的茶壶。
老威:啥子鬼茶壶这么值钱嘛。
余金元:茶壶就是脑壳,一炮火崩掉脑壳,当然一了百了,不值钱了。可富农的日子肯定比地主好过,至少还有房子,罚款数额也明确。对地主的罚款是一路往上涨的,你给得起300,就再添100;400给了,还要增加到500,甚至600,就是不封顶。上面的政策,理解得通俗点,就是又挤又捏,直到榨干剥削阶级的最后一滴油。工作组的同志说,如果将地球上所有地主、资本家的骨油统统榨干,那共产主义就实现了。
老威:有没有交不起罚款被崩掉“茶壶”的?
余金元:孙姓三老祖家的大公公。啥子都没收了,大半年,罚款挤了550元出来,还差50,任你咋个整,把脚杆手杆弄断,也交不起。有天早晨,太阳刚刚露脸,民兵就将他架到坡上,当面挖了一口井,然后端枪指定他说:“最后问一句,交不交?”大公公吓得哆嗦,手脚绑住了,还一个劲儿磕头,脑门子都栽烂了。人家又扳起他的肩膀说:“等你一句话啰。”大公公磕不下头,眼泪如垮堤一般淌下来,他干嚎了一声:“找不着交啰!!”
人家可没手软,说:“找不着?开牌!”一炮火冲后脑勺去,轰隆!人就趴起了。
老威:50元一条人命?
余金元:村里人都说,大公公家大业大,到头来还抵不着一匹骡马钱。
老威:还杀了哪些地主?
余金元:光交罚款这一场,就镇压了三、四个。孙姓六老祖家的大公公,一辈子节约,不但穿补疤衣裳,连拉在路上的屎都不肯浪费,要包回来肥地。所以没有人晓得他到底积攒了好多钱。经过减租退押,赔罚不封顶,弄他跪了十几天瓦碴,膝盖烂成两个窟窿,鸡巴已经尿血了,还口口咬定“没钱”。于是全家老小都被圈拢来,陪他跪。没一会儿,女人们就遭不住,又哭又喊:“老背时的!老挨刀的哟!为了几个钱,全家人的命都搭上啰!”这一闹,老吝啬鬼就垮了,两个拳头又捶胸又捶地:“扶我起来!扶我起来!带你们去挖!带你们去挖!”周围的民兵一听,高兴得拍掌,立马架起他跑了1里多路,才在一个荒园子边边刨出6个大白锭,每锭银子足足有10两。
四老祖家的孙光诚是个烟鬼,他把鸦片膏埋在盐巴坛子底下。枪抵着他,把一坛坛盐巴搬开,挖几锄,烟坛子就露出来。开了封,乌亮亮、黄澄澄,一坨又一坨,全是上等货。
老威:割肉哦。
余金元:存了几十年的鸦片膏,跟金条子的价钱差不多啰。
老威:交干净保命嘛。
余金元:没有一个地主心甘情愿交钱。不斗争,银子不会自己长腿跑出来。开头,尽管大形势和政策都明摆着,地主们还你比我,我比他,甚至学“狡兔三窟”,将浮财藏好几处。拿工作组的话说,敌人总要做最后的垂死挣扎。可结果呢,人吃了亏,有的还落下终身残疾,可罚款不能不交齐,否则“茶壶”难保。
不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共产党说话算数,多数地主还是释放了。养完伤,熬到重新落户、重新分地,无论好歹,还是有一份啰。只要没判刑劳改,都给出路。地主中也有老好人,干活比贫雇农更卖力,大家都看在眼里。1958年,合作社过渡到人民公社,地主、富农也一概入社,成为和大家一道评工分的社员。
你问杀了多少地主?我得扳指头算一算。清匪反霸到减租退押,光孙姓家族,大老祖家就死了大公公、二公公、三公公。还有二老祖家的二大爹和孙乡长孙大恩。三老祖家的大公公,四老祖家的孙光诚,孙百万家的孙维汉。六老祖家的大公公。其它家族,死了赵家强、方少先、朱洪葛、陈仕统、陈仕章、高本伦、李荣胜。还有哪些啰?记不起来了。
总之,在伪政权手头做过事的,与解放军对着干的,有血债的,拉贫雇农主席团下水的,窝藏财产抗拒土地改革的,贩过烟摸过枪的,大家觉得不太顺眼的,一个都没有逃脱。我亲眼看见,就镇压了好几十。马鹿塘、撒营盘、则黑、皎西、皎平,公审大会转着圈儿开,每次都是几千上万人。
老威:马鹿塘乡毙人在哪儿?
余金元:张家坟场。就在我的房子背后。那是张家的祖坟场,清朝、民国一直到解放,坟包密密匝匝。土改时候,在里面镇压了五、六次恶霸地主。
老威:每次崩多少“茶壶”?
余金元:5颗以上。镇压方少先是在1950年。当时从他家里搬来两张八仙桌,叠在一起,足有3米高。这姓方的30多岁,长得牛高马大,旧社会当过地方民团的团长,连土匪见着都怕。几个解放军把他弄上桌子,虽然五花大绑,可叫他跪,他就是不跪。下面的人吼了几回,他还是要站起来,说要盯着太阳走。死到临头,就由了他。黑压压一大堆人在下面,仰起脑壳,却只能望见他的下巴。有人问他:“方少先,你打过共产党游击队没有?”他回答:“我晓不得。”又问:“你做过什么?”他回答:“我做过团长。”大声武气的,没有一点虚火。
下面安静得很。一般农民哪见过这阵仗,埋起眼睛不敢看。只听得姓方的又吼一声:“有没有酒?”下面应一声:“有。”
“赏一口嘛。”
“给他酒。”
腿快的人舀来一满碗酒,当兵的一手挎枪,一手从一片人头中接过去,说:“方少先,脑壳埋下来。”
姓方的蹲了下来,伸脖子来就酒碗。
当兵的手短,够不着。就说:“坐下来,慢慢喝完再走。”
姓方的就坐在两张桌子上,当兵的还是够不着。于是和另一个当兵的商量,两个人叠起来,终于将酒喂上去。
姓方的叫了声:“够意思。”就呲出牙齿,轻轻衔住碗边儿,猛一仰血糊糊的脸,哗的泼进嘴巴。
跟着一声破碗响。再跟着一阵排枪。姓方的脑壳烂完了,连胸脯也全是蜂窝眼。他坐不稳,就从两张八仙桌上倒栽下地,半截颈桩插在一个坑里。两秒钟,他弯了一下腿,又啪地蹬直,翻了两转,才不动了。把大家骇得天昏地暗,人群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拢来,婆娘娃娃都惊乍乍地叫。
老威:我都听得受不了。来来,喝口酒。
余金元:酒鬼啰,要死得干脆些。
老威:有死得不干脆的?
余金元:烟鬼孙光诚就怕死。镇压他时,民兵拖着到了井边,喊“跪起”,他却瘫起了。眼睛里全是一片白,拽来扯去都弄不正,就要将就着打了。可枪筒子指着脑壳轰一炮,他却一偏,转身就抱住毙他的那个张天佑。吓得人家哇哇地鬼叫,甩了枪,爬起就跑。但是又跑不动,因为被孙光诚圈住了腰杆。一堆人扑上来,打、踢、枪托子捣,牙齿都整飞出来了,孙光诚也没放手。这个倒霉的张天佑哦,裤子扯脱人才扯脱。原先还以为毙人是好差使,是党和人民的信任,最能体现对剥削阶级的恨,结果被骇得光溜溜地满山跑,全村人都去追。
老威:孙光诚呢?
余金元:换人换枪啰。黑着一张脸上前,大吼:“死都死了,你还要哪样?!”轰隆一炮,人倒地了,咕咕地冒血,却还在叫唤:“呃,咋个打的嘛?!”于是再轰一炮。孙光诚的身板猛一下绷得直直的,接着翻半个滚儿,咽气。
老威:他妈的,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余金元:遇到困难喝口酒,阎王不得勾你走。
老威:喝一口就喝一口。
余金元:转个眼,这些人就死了几十年,记不得提不得!遭孽哦。
老威:你觉得他们该死吗?
余金元:该死也死了,不该死也死了。管逑他,喝。
老威:你还晓得哪些?
余金元:这地方属于撒营盘区,彝汉杂居。彝族那边有龙家、禄家土司。土改时候也毙掉了不少。龙家娶鲁坝的一个姑娘做土司婆,花60两银子打了顶凤冠,因为太沉了,只在大婚仪式上戴过一回。解放军清匪反霸,一家家围剿大户,解除武装,没收财产,鸡犬不留。轮到龙家,当家的镇压了,土司婆也逃不脱。毙她的那天大早,我们赶到撒营盘,正碰上解放军拿枪逼她穿上拖地的彝族带裙,戴起10来斤的凤冠。
老威:演戏吗?
余金元:凤冠上的银链子叮叮当当的,还真像戏台子中的皇帝娘娘。大家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看,连树上房上都挂满了人。可当她穿戴齐了,解放军却递过去一把笤帚,命令她当众扫地。土司婆以前都有丫环服侍,哪干过活儿?只见她像个木头人,一扭一扭,带裙与笤帚都在扫地。没一会儿,凤冠就压得她受不了,汗珠子淌成了两条槽。她向解放军打躬作揖:“报告大军,请允许拿掉凤冠。”解放军回答:“不允许。土司官爱这个漂亮,你就顶着它劳动嘛。”
土司婆没办法,继续扫地1个多钟头,一直到早饭时间过,人快晕了,才剥掉那身遭罪的行头,换了平常的穿着。和方少先一样,她也是在两张叠起的八仙桌上被毙掉的,像个女鬼从戏台子栽下来,骇人啰。
老威:唉,人生如戏,老人家喝酒。
余金元:这马鹿塘太穷了,太穷了就恶。现在好些,可同外面相比,还是差劲。年轻人,男的女的,都往外跑,不跑不行啰,跟我年轻时一样。刚解放那阵子,穷是穷,可热情高涨,跟着共产党工作组,组织起来斗地主、富农,分地分财产,有奔头。有一阵子,天天有会开,没衣裳穿没饭吃也天天有会开。枪毙恶霸地主,大家欢喜得跟过年似的,天不见亮就起床,守在火塘边,也不生火,就那么干冷干熬。为啥子,为开公审大会啊。为早早撵到那儿啊。看富人被押上刑场,都拉家带口涌过去。轰隆、轰隆,连着几炮十几跑,那边人还在抽气,这边多少双眼睛已鼓鼓地盯着,又是为啥子?为冲过去、扑过去、蹦过去抢衣裳啊。都想着第一个到死人跟前,将他们的衣裳、裤子、袜子、鞋都剥下来!还有帽子和头帕,叫子弹射烂了也要,浸透了血,甚至粘着皮肉也要,怕啥子,洗一洗、缝一缝、补一补还可以穿。这是白捡的,是村里乡里的大户穿过的,总比自家的破衣烂衫强。
老威:每次毙人,大家都要去剥衣裳吗?
余金元:非要把阶级敌人剥得精光。有的人贪心,一家子跑两三趟,往家里抱衣裳。惹得腿慢的穷棒棒火冒三丈,就在死人旁边打起来,搞得又是泥又是血,很丢人。如果死人的皮能穿,估计也扒下来了。因为有的人,明明眼前已经一丝不挂,还在翻来翻去琢磨。连屁眼也用树枝搅几遍。遭孽啰。
老威:哪个遭孽嘛?
余金元:都遭孽。穷得要饭也遭孽,富到后来被镇压也遭孽。想想嘛,大家有吃有穿,何苦去折腾死人?村里有两三个光棍,冷慌了,抢来衣裳,洗都不洗就往身上笼,结果没裹几天就烂成油渣子,棉花里子起坨坨。狗日的,也不怕叫血腥气冲着。
还有孙营长的侄儿子孙维汉,旧社会算比较威风,可在土改中崩了“茶壶”,光溜溜的,没得人收尸,就被一脚踢进沟里了。哎呀,那个时候,万山老林的野物都吃肥了。
眼一闭啥都晓不得啰。光也罢不光也罢,都填了大坑。衣裳随他抱,行头随他抱,骡马随他牵。婆娘娃娃呢,想送没人要。嘿嘿,身外之物。小同志,喝酒。
老威:喝。
余金元:我们中国有100个省吧?
老威:没那么多。
余金元:那就13个省。
老威:好像少了点。老人家你醉了。
余金元:该吃晌午饭了。我们吃了款,脑壳要好用些。
老威:要赶路。就不打搅了。
余金元:不急啰。
老威:酒在肚子里还没消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