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受害者朱家全
前奏
整理这篇文字时,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内的图片文档,本想对照一番,尽可能多地搜索记忆残片,却猛然惊醒。随即内心起一阵抽搐。原来在一个多月前,我的相机已同所有乐器一道,永远丢失了——我一时懒惰,没将元谋之行的图片倒出来!
晃眼就往事已矣,悔过无济于事。只得翻开笔记本,让思维的虫子一点点爬回2007年4月11日上午。孙医生和蒋老师外出办事,剩我和苴公一道,坚持做完朱家学老人的访谈。接着又由老寿星及其孙女红英带路,去拜访本文的主角,国民党最后一任元谋县长朱淮的幺儿。
老寿星眼力不济,沿途是我和红英轮番牵引;可脚力极健,对泥沼狭路、坡梁沟坎全然不怵,且谈笑风生。过了公路,又过了相当长的机耕道,我们拐入掺杂着农田的起起伏伏的村庄。老寿星杵着拐杖,站在一条深沟的边缘指点对面说:大沟村,我的老家。
一行人缓缓而下,耳畔溪水潺潺,泥土的腥味十分浓郁。我们过了沟,再缓缓而上,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底,我为寿星拍了照。路绕着树盘桓两圈,就抵达枝桠掩蔽的大沟村头。土墙、砖墙、水泥墙、爬满了葛藤的废墙,横七竖八。我和红英在老寿星的鼓励下,用棍子辟哩啪啦抽打蓬勃发展的杂草,拨出一条沿土坎上墙的路。我终于俯瞰了占地大约一亩的朱家老宅,不过只剩残垣断壁。红英像个现代导游,在身旁指指点点,地基从哪儿到哪儿,堂屋、厢房从哪儿到哪儿,灶房在哪儿,解放前如何如何,解放后如何如何。我不禁嘀咕道:你1982年出生,咋晓得这么清楚?她笑道:90年代搬家,我也有10几岁,后来又听老人一遍一遍讲,自然记住了。寻根啰,我懂得。
我以老墙为背景,为祖孙两代留影。老寿星准确指出土改时,工作组进村住哪儿,民兵连长住哪儿,农民协会的某某某住哪儿;还有最终害死自己男人的那块垫脚石的具体位置,几十年前龙舌兰的位置,等等。我瞅着那双快瞎掉的怒目,哦哦称是,暗里却唏嘘不已。红英挽牢婆婆的胳膊,直叫快走。如此拉拉扯扯出了村头,老寿星才心潮平息;大家沉默寡言了十几分钟,来到能禹镇轧花厂的大门前,不料老寿星又心潮澎湃起来,转头对孙女一再叮嘱:上面那户人家的地基下,埋着你老祖朱海的骨头,不要忘掉自己的出处啰,不要烧香都找不准方向啰。红英一脸沉重地点头答应“晓得了”。我却蓦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几十年来,也一再唠叨:二毛,我们的老家在成都小南街,有公馆哦,住了几辈人哦,解放后都遭没收了。
穿过不少稀稀拉拉、不伦不类的房屋,牛马来来去去,畜粪蜿蜿蜒蜒。我们到底在一扇铁门前站住了。红英叫门,应声而出的是个粗壮汉子,方脸浓眉,经介绍,他就是我的寻访对象,所谓恶霸地主的后人朱家全。
寒暄着进屋,我却习惯性地探头探脑。肮脏的院子,马圈、猪圈、鸡圈和人圈,异味相投,朝夕相闻。我刚掏出录音机,朱家全却顺手拿起来,反复端详,反复讯问,我不得不耐心讲解后,才切入正题。
正文
老威:今年你多大岁数?
朱家全:65了。
老威:那土改开始时,你才七、八岁。
朱家全:对啰。
老威:有记忆吗?
朱家全:很模糊。
老威:你父亲长什么样子,有记忆吗?
朱家全:一点点。高大,不爱笑,当然,娃娃眼中的大人都高大。
老威:你父母没有照片留下来?
朱家全:我还有个姐姐,以前她那儿有一张?还是两张?我不太关心。总之都烧掉了,你想想,从土改到文化大革命,多少次政治运动啊?我们是国民党、反革命、恶霸地主的后代,家里被抄过多少次?被整过多少次?活出来都不容易了,还保存啥子照片啰。如果叫贫下中农晓得了,就是“反攻倒算,铁证如山”。好了好了,跟你说没得用,你年轻了点。就像跟我的儿女说,也没得用,陈谷子烂芝麻,没人过问。你就是说你差点叫打死,他们也瘪嘴:你既然叫打死了,咋个还会生下我们?
老威:你父亲跟随过孙中山,参加过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北伐战争,做过国军师长,元谋县长,应该算这方圆百里的大人物啊。
朱家全:又不是共产党的大人物。
老威:你可知道你父母怎样被杀?
朱家全:记不得。
老威:总会有印象吧?
朱家全:真的记不得。
老威:没听旁边人提起过?
朱家全:过去不敢问不敢听,现在不愿问不愿听。农民嘛,就是种地打粮食,盖房子养牲口,娶媳妇生娃娃,把日子过下去。
老威:然后呢?
朱家全:还是种地打粮食,盖房子养牲口,娶媳妇生娃娃,把日子过下去。
老威:你就这么教育你的后代,也是你爹朱淮的后代?
朱家全:是啰。但是他们不好好劳动,一门心思要朝昆明跑,要朝外省跑。荷包跑空了,在大城市饿着肚皮了,又灰溜溜地回来。20几岁,连媳妇都说不上。哎哟,不好办不好办。
老威:当年你爹不就往外跑吗?
朱家全:那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投军扛炮火,就能捞着吃。我爹还在江苏娶了我妈,喝过洋墨水的大家闺秀,漂亮得很。
老威:还记得你妈妈的名字?
朱家全:张丽娅。
老威:还行啊,没把你妈妈的名字忘掉。
朱家全:也差一点点。我没念过书,加上我妈的名字不太顺口,时间一久,要想好半天才记得起。前一段,县里统战部还派人来找,我一看,父母的名字都写在书上的。朱淮,淮海的淮;张丽娅,一个女一个亚洲的亚。
我还晓得大哥朱家荣被日本鬼子杀了,为我爹抵的命。上海叫日本人占领,我二姐又在逃荒中丢了。我还有个姐姐叫朱家敏,大我两三岁。我是老幺。
老威:还有呢?
朱家全: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后期,来了一个外省知青,自称是我妈的侄姑娘,叫我哥,寻亲的啰。
老威:你寻过亲吗?
朱家全:当地主子女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后来揭帽了,我爹要上县志了,我才托人写信到江苏无锡广播电台,寻我妈那边的亲戚。如今也一二十年了,找不着了。估计那边的成分也高,土改中也叫赶尽杀绝了。
老威:虽然你土改时年龄小,可后来还是长大了。
朱家全:长大了?也没啥说的。地、富、反、坏、右、军、警、宪、特,九种人的后代,贫下中农不会让你好过。
老威:可否讲具体点?
朱家全:挨斗啰。挨打啰。比如社教运动、文化大革命……
老威:怎么啦?
朱家全:唉,没意思,算了。
老威:听你堂姐朱家学讲,你14岁被弄去修水库,熬不住,就逃跑回家,结果被民兵搜查出来,差点打死?
朱家全:命大啰。现在我都六十几了,还提十几岁的事干啥?
老威:你堂姐救过你的命,也不提了?
朱家全:地富子女的命贱,就如蚂蚁被踩了,没死,还活过来,算运气可以。但是无产阶级的江山,贫下中农就是人上人,就凑合着,不吭一声地往下活啰。没搞破坏,敲锣通知你开会,你就去,不能不满,更不能一肚子火。因为你不搞破坏,总有其他地富分子搞破坏,陪斗算便宜了,不就弯个腰,挨几巴掌?大不了捆几绳子。你又不是主角,又不会把你朝死里整。我爹是国民党师长,元谋县县长,太威风啰,太显眼啰。这么大的地方,几十万农村家庭,出过几个师长、几个县长?所以共产党要枪打出头鸟。
老威:你还觉得杀自己父亲有几分道理?
朱家全:绝不是。我爹也绝对是英雄好汉。就是太威风啰,所以要累及子孙,让我们受气挨整,替父背过。听说毛主席的儿孙也不好,一样的啰。
老威:你这个宿命观很彻底啊。
朱家全:虱子顶不翻铺盖。省政协的人来过的,我也这么讲,不晓得。他们说:实事求是嘛。我说:实事求是也不晓得。嘿嘿,来诓我?讲好了给不了钱出不了名,讲坏了让我来担责任,万一那天政策又变,我又成阶级敌人……
老威:社会还是进步了,不至于的。
朱家全:你见过好多事情哟,因为一句话、半句话把人弄死,你相不相信?我堂姐夫黄有朝,有文化有礼节,大气都不敢出的老好人,就因为民兵连长怀疑自己屋前的垫脚石被掏了,与他有关,就又打又骂,死在批斗会上。哎呀,说你年轻还不服气,到我这个岁数,错误要把你给犯死。
老威:谢谢大叔的提醒了。
朱家全:土改是贫下中农翻身,有了土地,得了实惠;改革开放后,阶级成分取消,大家平等,贫下中农和我们坐一条板凳上。原来都是乌龟对王八蛋,把脑壳伸得再直,哪个也比哪个高不到哪儿去。
我们家族呢,有我这种,至今还在泥里土里打转,与大家长短一般齐的;也有又翻一次身,和我爹当年差不多风光的。把中间几十年拿走,嘿嘿,吃国民党和共产党皇粮的都有啰。
老威:谁吃共产党皇粮?
朱家全:我四爹的一儿一女啰,都在昆明市的国家单位。
老威:我晓得,都七十好几,比你大得多。
朱家全:我的堂哥哥朱家万,在军区歌舞团搞创作,还会拉小提琴,得过好多国家奖,不得了。
老威:听说他永不还乡?
朱家全:家里被杀掉那么多人,开始是害怕回来,以后可以回来,地方上欢迎回来,却伤心又灰心,不回来了。我这辈的都去过昆明他家,下辈的也经常去,嘴皮都劝破了,他就是不松口。话说急了,他还火,还摔东西。政府里的人去,他见都不见,他说:即使我孤老一人,也不想凑那个热闹,也不想上啥子县志。我死也不回元谋,连骨灰也不回元谋!就算我生错地点,做了一场噩梦吧。
苴公插话:我来讲一个土改故事。有一个叫张娅琴的女人,生于辽宁沈阳的一个书香门第。日本人占领东三省以后,国破家亡,举家逃难。这个张娅琴在南下途中和家人失散,只身一人流落到贵州,经历了日本飞机的轰炸,大难不死,又流落到云南。昆明太乱,她呆不下去,不知如何又到了元谋。栖身元谋县中学,教书糊口。接下来呢,与元谋中学的校长好上了。我估计,她从小受的教育太良好,所以在这个偏远的县份找不到说话的人,实在寂寞得发慌。校长好歹也算见过世面吧,不得已,红颜薄命也就认了。她做了校长的小老婆,没两年呢,就解放了。跟着土改,校长成了地主,她连带成了地主婆,双双从学校被撵出来,在农村搭个草棚安家落户。天天挨打,夜夜挨斗,不晓得哪个干的缺德事,她的相也叫破了,额头上一个疤拉下来,经过脸颊,抵拢脖子根;一只手也吊起了。校长有大老婆,新社会新风尚,没地方可容下小老婆,所以她只有搬出校长家,虽然只是一个草棚,跟狗窝差不多的家。这是命啊,没户口没亲人没粮食,也没哪个村子肯承认这个读过书教过书的大活人……
老威:黑人黑户,贱民里的贱民。
苴公:对,那个年月,没文化光荣,有文化犯罪。我至今都不理解,这个毛泽东是个啥鸡巴怪胎?自己把书读得摇头晃脑,却喜欢大老粗,糟蹋文化人。所以这个弱不禁风的《红楼梦》里的小姐张娅琴,注定在普天之下皆文盲的社会里生不了根。她沦为叫花子,沦为疯婆娘,露宿街头,捡着任何东西都往嘴里塞。据说后来她又嫁了一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过了一段,连老光棍都嫌弃她,赶她出门。我不晓得她的下落如何,总之60年代我刚分到元谋时,还经常碰见她,才40多岁吧,就满头白发。捣蛋娃娃朝她甩石头,打在身上头上,没一点反应,连出血了也不擦。哎呀,啥子世道啰,分辨不出人与鬼,正与邪,疯癫与清醒。哎呀,浪费了,浪费了,这辈子我就这么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