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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受害者朱家学(三)
十几个大人打一个娃娃,当场就脸青面黑,咽气了。我将他抱回屋,还以为死啰,可他命大,后半夜又缓过来了。
插记
2007年4月10日夜10点11分,访谈双方都困倦了,因此暂停。我们随即告辞,在鬼影晃动的空街奔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寻着一辆元谋特色的机动三轮。苴公拱手作别不久,三轮开始爬坡,并且又持续半个多小时。遇一急弯,三轮发出怒吼,却停滞不前,我们只好跟在车后,摸黑步行一段。
由于蒋老师的关系,我们免费住进相当于3星级的政府招待所,这是土改专题发展至今,享受的最高待遇。我照旧和孙医生同一房间,照旧让他先上厕所,几秒钟后他心情激动地探头报告:还有热水!我这个陋习成性的脏鬼却心不在焉地应道:好啊,洗个够。
洗完澡,孙医生累得不行,很快就入梦了。我本想躺在床上钻研一番自朱家带回的《黄氏族谱》,不料刚看完首页上写的“黄氏为黄帝的直系后裔,黄帝第10代孙陆终之长子樊人跟随大禹治水立了大功,夏禹治水成功,论功行赏……受封黄国……规定凡黄国地方子民都享受黄姓,黄姓从此繁衍发展,相传已至160多代,4800多年矣!”瞌睡竟如洪水滔滔,将我卷入遗忘海底。
重出海面之际,感觉孙医生在湿漉漉的睫毛之上,占据了整个天空。他唤一声老威,四面八方就回荡好几声老威。我终于坐起身,一问时间,快9点了。
匆匆忙忙地出街吃东西。匆匆忙忙地重蹈覆辙。老寿星和她的小孙女早已梳洗打扮毕,坐在昨日的床沿静静等候。我们在雷声隐隐的闷热中赶到,东拉西扯地客套几句,我便翻开笔记本,如处理电影老胶片那样,熟练地拼接上断开的话头。
按下录音键的刹那,我猛然惊悚,多少年又多少年,我是否已符合“旧闻行规”,如一个标准的访谈工人?
正文
朱家学:好多次我都对自己说:熬不得啰,熬不得啰,油都快干啰。
老威:你家里其他人呢?
朱家学:我丈夫黄友朝,土改刚开始就当作反革命关起来,一两年,连面都见不着。
老威:《黄氏族谱》里记载,你丈夫“1947年因参加所谓援胡志明组织越境,在马关被捕,后潜逃回元谋。解放前夕,又卷入一些不明的社会组织,解放初期又参加了反共救国军集团,判劳改5年……”
朱家学:政府早就平反了,还这么说,对死人也太不公平。
老威:你妈妈呢?
朱家学:土改才开头,她就被又绑又吊,一会儿正起吊,一会儿反起吊。场场开会都少不了。我妈妈也算大户人家出来的,年纪也大,脸皮也没我厚。有一天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家学,我活不成了。我一下子哭了,我说:妈妈,你病了?我想法给你抓药。她说:没得药啰,没得盼头啰。我说:熬啰,我陪你一起熬啰。我们是人,过了这土改,总要给一条活路。她说:你还年轻,你熬啰,我就不拖累你了。我说:妈妈,看在娃娃的面子,你不能这么想不开。她说:家学啊,顾自己,顾娃娃,不要顾我。接着泪水哗啦哗啦下来,任由我咋个劝,她再也不吭气了。我在外面找来吃的,喂她,她死活不张嘴。过去三四天,她滴水未进,可出气进气都紧了。我着急呀,在亲戚那儿弄了块红糖,兑水给她喝,她还是不张嘴。硬要喂,糖水就从下巴一直淌进脖子。我急得放声哭起来,我捶着胸,我叫:妈妈呀,妈妈呀,你不要这样为难我!妈妈还是不吭气,眼睛却一动不动盯住我,好像在笑,又好像没笑。我心里发毛,就伸手摸她的额头,全是汗水!我又顺着摸了摸身上,全是汗水,衣裳裤子都贴肉了。天哪,几天不吃不喝,哪来这么多汗水?急忙去求医生。医生怕老地主,不敢来;我就抱起妈妈跑医院。
医生号了脉,开了中药。我还没来得及去捡,陶院长拢了,他弯腰看看,觉得不对劲,又号了脉,还翻来眼皮检查。然后说:你妈妈已经死了,你还抱着干啥?
老威:她死在你怀里,还好。
朱家学:还好?我已经哭不出来,没眼泪了。我妈妈是和我老爹一起抬出元谋城东门的……
老威:你老爹?跟着也死了?
朱家学:刚土改,农民协会放风,说要斗争他,几天就骇死了。我家将老爹入殓,用石灰封棺材里,停在蒋家巷老屋后面。
老威:没及时入土?
朱家学:群众不答应。说埋了也要挖起来斗。
老威:你老爹停了多久?
朱家学:两年多。直等到我妈妈过去,两代人就一块出丧啰。老爹好歹有棺材,我妈妈就几块薄板子框起。雇人抬到东门外埋的,一片乱坟地,解放前的叫花子都葬那儿。
老威:真是旷古奇闻。
朱家学:死干净了,除一个坐牢的黄有朝,家里就剩我一个大人。可是三天两头,锣敲得哐哐哐,心惊肉跳、心惊肉跳啊。娃娃们都条件反射了,只要一听锣响,就哇哇哭。挤,挤,一遍遍挤,非把肉,把血,把骨髓都挤干。黄友朝受不了,害怕被整死,就交待了:你们不要再打我,不要再吊我,肠肠肚肚我都吐出来,好不好?我在元谋县邮局,还藏有两口箱子,那是我全部的家底。我本来打算熬过土改,再取出来,偷偷地吃,偷偷地穿,不惊动别人,只偷偷地把日子过下去。可现在,我怕死。我是耗子,我挖洞,我藏粮食。我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土改,对不起群众。我祖宗18代都剥削,我祖宗18代都不是好东西。我祖宗18代都贱种。毛主席说的,反动派,你不打,我就不会倒。莫打我了,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打自己。拿根绳子,我自己吊自己。
老威:这不是胡言乱语吗?
朱家学:没胡言乱语,邮局的确藏有解放前从昆明带回的两口皮箱。里面有大妈的金项链、金戒指、镯子,有我的嫁妆,还有呢子大衣。当新媳妇时,我都舍不得穿戴,这一下完了,民兵押着怕死鬼黄友朝,去邮局。还连累邮局的亲戚,被打得死去活来。黄友朝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嘴里唠叨“作孽呀作孽呀,我也是没办法呀”。
老威:这应该是土改的“赔罚”阶段了。我猜测,你丈夫也是为了保你的命,才交出最后的家底。
朱家学:是啰,收了箱子他们还开“庆功会”,有4家地富分子,十几口人弄来陪斗。我在刺藜笆上跪了几个钟头,膝盖烂了十几天。
老威:经过土改,你们家族上一辈几乎没活下来,你这一辈呢?
朱家学:大爹家1儿1女,现在还住大沟村。老二朱家全,14岁就叫弄到东山大沟修水库,饿得头昏眼花,还天天抬石头,实在受不了,就趁民兵不注意,偷跑回家。我把他锁在房子里,几天几夜没露面。可一露面,就被到处搜查的民兵给逮住,十几个大人打一个娃娃,当场就脸青面黑,咽气了。我将他抱回屋,还以为死啰,可他命大,后半夜又缓过来了。
老威:按年龄,你算他的长辈了。
朱家学:我今年88,他65,与我的大姑娘同岁。我四爹还有1儿1女,如今都70多岁,在昆明搞文化工作。
老威:他们退休后没回元谋吗?
朱家学:我那个堂弟朱家万,自从跑出去参加工作,一次都没回来过。
老威:他没有中国人普遍都有的“叶落归根”的观念吗?
朱家学:已经伤透心了,元谋这边的人他都不想见。
老威:你们去找过他?
朱家学:找过,他对家里人还很照顾。我孙女红英在昆明打工,经常进出他家。平时好好的,和和气气,你就别跟他提元谋,否则肯定翻脸。他曾赌咒:死了连骨灰也不要拿回来。
老威:永不还乡?真是个充满诗意的老人。
朱家学:唉,这又何必呢?
老威:你丈夫黄友朝也是永不还乡嘛。
朱家学:不,黄有朝是有乡还不了。我夫家在湖南湘潭,世代中医。黄有朝早年思想活跃,追求进步,跑过好多滩的。后来接触到地下党,一时激动,觉得找着了中国的希望。就加入了,还被国民党抓过一回,差点就没命,幸好逃脱了。由于在昆明被通缉,没法呆,所以地下党才安排他到元谋回民中学教书。我们是抗战期间认识的,那时我刚从昆华女中毕业。
老威:土改时他也在元谋教书吗?
朱家学:开始我们都上昆明了,家里出事,又回来,一下子就没走得脱,还遭冤枉判了5年刑。劳改期满继续留场,到1962年才回家,接受群众监督劳动,次次运动都有份,文革就更惨。他是1975年死的,起因是大沟村的民兵连长怀疑他搞破坏,挖了连长家门口的石头。
老威:你丈夫想不通?
朱家学:经历了这么多变故,黄有朝早就胆小如鼠,连一般的贫下中农都不敢得罪,更莫提村上干部!为了息事宁人,他马上去将连长家门口的石头垫好,还种了几颗龙舌兰。但是人家成心找茬,晚上召集社员大会,斗争黄有朝。连长控诉完,队长又跟到控诉,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地主阶级的反攻倒算”。黄有朝辩解说:我没搞破坏,调子莫提那么高。我也说:你们借他100个胆子,他也不敢破坏到你民兵连长的头上!大家还不了解黄有朝?走路怕踩死蚂蚁,落树叶怕砸烂脑壳。队长一听就跳起来骂:两个狗地主不老实,就斗争个三天三夜!接着民兵连长又领呼口号。黄有朝气急攻心,指着连长连叫“你,你,你”,突然就翻倒地下。我弯腰抱起他的脑壳,直呼队长和连长的名字,“今天要你们拿个说法出来”。
大家怕出人命,抬起黄有朝跑大沟村卫生院,不行,又跑马街。由于天黑,外加折腾了两个多钟头才吊上水,黄有朝浑身已经冰凉了。我记得这天是阴历10月15号,他只活了53岁。
老威:病因是什么?
朱家学:不晓得。我只晓得是气死的。我从队里弄辆马车拉回尸体,又找队长借钱埋人。队长说钱归会计管,会计说钱要队长批准。两边踢皮球。
老威:这完全是蓄意谋杀。
朱家学:为葬黄有朝,我卖了一对猪。
老威:他什么时候平的反?
朱家学:死以后。1979年地富分子揭帽,夫家那边和我联系上了。我70几岁才第1次去湖南湘潭探亲,人家问起黄有朝,我都只敢说病死的。
他在美国的二姐比我还大3岁,现在91了,还健在。她连连叹息“弟弟命苦”,还说早知如此,为啥不回湖南治病?她不晓得当时的政策已经允许黄有朝走,可大沟村一直卡着不开证明,走不了。
老威:难怪《黄氏族谱》的撰修者对他有较深的偏见,称之为“我黄氏家族最惨者,特别是祸及子孙”。
朱家学:是啰。我女儿维群自小受歧视,得了忧郁症,还没念着书,作为妈妈,我有责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