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民兵何秀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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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奏

刚打出这篇文字的标题,电话响了,是吴闯,称本地公安局国保大队要前来拜访。我立即关闭电脑,正襟危坐于屋檐下,恭候20多分钟,无果。心神波动,遂找出《易经》,占了一卦,为“大过”,上下两个阴爻,中间四个阳爻,犹如两端脆弱的房梁。

既然栖身摇摇欲坠的房梁下,当然要格外小心;可如果整个国家犹如一座危房,小心也就没什么用。那么值此乱世,只能坚守正道,做自己眼下该做的,将成败得失交给老天去安排,这就叫“以大过之才,行大过之事”。

这么一琢磨,也就释然。因为土地改革这个系列已做了将近两年,风餐露宿,行踪飘忽,鞋底磨穿了几双,却没出过大的纰漏——恐怕上苍也眷顾于我,觉得应该为这一桩桩“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苦难留下最后的记录。

第三天,也就是2007年9月28日下午,下过雨,又出过太阳,正在不阴不阳之间,警察登门了。先是两男一女,极为客气地上阶沿寒暄,然后自我介绍,是本地国保部门,想请我去他们单位谈谈心。我笑道:是传讯吗?那么请诸位出示证件,还有写明正式理由的正式的《传唤证》。警察们立即声称不不,只因为你是著名作家,我们领导请你去做客。顺便嘛,谈些公事。我说:既然你们都找到这儿了,那就在这儿谈,院子里也没别的人,很方便。

彼此都微笑着,僵持了十来分钟。警察们就开始打电话。接着第二波高级警察登门,领头的是本地国保支队的杨政委及两个大队长。院里一下子进了7个不速之客,顿时闹热异常。

跟全国各地的政治警察一样,他们与我聊了一会儿家常,才由满头冒汗的大块头的杨政委切入正题。开场白是“共建和谐古城”,我这样在国际上都知名的作家,本地人民更是欢迎,所以我来了那么久,他们从没有打搅过。我连忙致谢,并称自己愿意继续埋名隐姓。可杨政委话锋一转,说他们作为保守本地安全的职能部门,最不愿意看到有人破坏和谐,给古城抹黑。我沉默了,听他继续说,我在网上发表了一系列“为地主维权”的文章,社会影响很不好,他们登门拜访的目的,就是与我交流看法,能否停止写这类不和谐的东西?我点点头,却有些懵懂地问:什么时候我为地主维过权啦?况且土地改革已经过去57年,写写这段历史与今日的和谐有关系吗?杨政委答不上来,接着我又拿出一本2005年国内出版的《土地改革运动史》给他看,申明连共产党中央在当时,都存在“暴力土改与和平土改两种倾向”,我作为一个有起码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为什么不能抢救和记录在暴风骤雨中的个人经历,为国为党填补这项历史空白?

杨政委与我争辩了几句,由于隔行如隔山,只得悻悻然地撤退。不过我敏感到,他们此行之目的,不仅仅是为舞文弄墨的事,他们很好奇,我居然住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居然与这么一个院子的主人是朋友。虽然他们竭力掩饰,甚至一再询问院主名字及背景。

刚刚看过德国电影《窃听风暴》,我搞了20多年文学,何曾料到自己最终会落到比《窃听风暴》更复杂的环境中?在强权之下,没有隐私可言;我已经和女友金琴分手许久,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私生活了。我记起干我这行的榜样,前苏联的索尔仁尼琴曾说过,对自己最有力量的保护,就是公开所有的真相。

说吧,记忆;说吧,垂死的地主和贫农。也许再过四、五年或五、六年,经历过土地改革的那代人就缓缓失踪,一切都将从风平浪静过渡到死寂。

现在回到2007年4月11日下午的元谋县城。天气阴着。我们依旧由苴公领路,步行20多分钟,来到富强街中段。一个中年人拉开大铁门,将客人迎入僻静的院落,并站在院坝中央仰头叫了两声“爹”。随即上二楼。本文主角何秀元正扶着门框,颤巍巍地恭候呢。我们紧赶两步,与老人家依次握手,还不约而同地赞扬他身板硬朗。

主客双方都哈哈笑着,气氛很融洽,戴着一顶褪色军帽的老人家越发慈祥,深锁在皱纹内的小眼如星光闪烁。经过苴公的撮合,话题自然而然就展开了。

客厅相当大,交谈回旋着进入了录音机。窗外是一座比较高的楼,三二只麻雀划着弧线,从此端到彼端。而楼下是狭窄的马路,市声隐隐,我突然想,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正文

老威:我是苴公的朋友,是搞土地改革这个专题的。

何秀元:好远的的事情啰。几十年都没人过问啰。

老威:所以我特地登门拜访,一见老人家的样子,身体不错,脑袋也还灵光,就放心了。

何秀元:吃饭还可以,走路不太稳当了。同志你坐。

老威:你老先坐。

何秀元:不晓得从何说起呢?

老威:无所谓,只要你记得起的,就随便说。比如,你是哪年生的?

何秀元:1927,今年整80.老威:一直在元谋城里住吗?

何秀元:旧社会在城东边的一个村,叫官能,如今叫官能镇了。我家啥都没得,毛主席咋个说的呢?脑壳顶的是别人,脚下踩的是别人……

老威: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

何秀元:对啰。我父母起早贪黑,打草鞋、割马草卖,还给大户人家做长短工,腰都累弯了,才将儿女5个拉扯大。接着呢,我们又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帮工,经常是几个人同时帮几家。收花生了,运到油坊榨油;收甘蔗了,运到糖坊榨糖;大户人家盖院子,又去嘿唑嘿唑夯土墙。还挑水卖过,一挑水两分钱。

老威:按书上的说法,你们家算苦大仇深的劳动人民。

何秀元:老实说,我们家虽然下力,可没跟哪个结仇啰。

老威:受压迫、受剥削嘛。

何秀元:都是解放后,阶级觉悟提高了,才有这样的认识水平。

老威:地主打骂过你们吗?拖欠过工钱吗?

何秀元:没有,都是活路一干完,脚跟脚结账。有时天天结,有时几天结。大户人家顾及名声,不会在乎几个小钱,否则起了争执,下次就没人给你干。

老威:不干行吗?

何秀元:有啥不行?临解放我才20多岁,手脚麻利,还忙不赢。这家太小气,转头就去帮那家啰。

老威:听口气,你帮工还帮得抢手哦。

何秀元:也辛苦,几天不帮就没得吃。那时候经常用包谷抵工,算下来,1人帮工1年,大概挣1升多包谷。

老威:你们家都这样?

何秀元:不完全,三几年时,我大哥被国民党抓过壮丁……

老威:哪儿的国民党?

何秀元:滇军。打过几年仗,他就在外头混了。我爷爷考过科举的,落了榜,就在家乡教私学。

老威:当地士绅的私学吗?

何秀元:不是1家人,而是好多家凑钱,请我爷爷教。私学地点嘛,先将一个废庙修修补补,过渡一阵,后来就设在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还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呢。农闲时,娃娃们在屋里叽里哇啦读,大人们还在外面边抽水烟边看。娃娃多了,书教得复杂了,我爷爷忙得没工夫弄饭,二哥就被叫去打杂,日子久了,居然就会了些文化。

老威:后来呢?

何秀元:后来就解放,爷爷教的封建主义那一套自然就停了。我们家有了一丁点底子,搬到元马镇街上住。工作组也来了,从苴林乡派下一个镇长,姓王,对穷人很信任。组织民兵队伍,我当时20多岁,就被吸收进去。

老威:你对工作组的印象如何?

何秀元:多数是南下干部,当地情况不太了解,所以要依靠穷人,组织了农民协会以后,就依靠农民协会。鼓励大胆工作,即使有偏差,也很少横加指责,而是找你单独谈心,一遍遍将政策交待清楚。总之,他们很少公开说啥子,第二天要开重要的群众大会了,头天晚上,工作组就要召集农会的头头,特别是贫雇农主席团的,一个也不准缺席。一条一款布置妥当,包括定调子、开头、收尾、唱什么歌喊什么口号、主要斗争对象由哪几个人带入会场、陪斗的站哪个位置、哪个范围的秩序该重点维持、如何应对骚动甚至突然间的失控,等等。

老威:很细致哦。

何秀元:我们家和工作组个个都熟,访贫问苦,还在我们家住,不怕虱子、蚊虫,不怕铺盖破烂。外出工作,回来吃饭提前通知,我们吃啥他们吃啥,往锅里多添两瓢水就行了,不让单独准备。每顿饭都要交钱交临时粮票,你不好意思收下,他们会非常严肃地说:这是共产党的纪律,任何人都得遵守。

老威:不简单。

何秀元:睡觉前也聊天,吃饭也聊天,随时揣个小本子,动不动就拿出来记。生产咋样,哪年哪年的收成咋样,够不够吃,盐巴咋个解决,哪家哪家姓啥子,当家的叫啥子,几口人,靠佃田地种呢还是靠帮人,佃谁家的田地帮谁家的人,工钱咋个分,拖欠了咋个办……哎呀,问题多得不得了。后来才明白,人家水平高,任何时候都在干革命工作。

老威:作为贫农民兵,你们主要干什么?

何秀元:组织起来,巡逻、查夜、监视地主、开会维持秩序。最先的贫雇农主席团主席是周志勇,跟我父母一样,也是帮人的,苦大仇深,但人太老实,说话没水平,服不了众,很快就下台。接着大家选王正平当主席,才算固定下来。

老威:王正平有文化?

何秀元:没文化,帮人的,但能说会道,执行上面的政策来得快。当时的元谋城很小,就半坡上一点点,城墙以外差不多是荒坝坝。可社会情况比较复杂,上面通知土改,划阶级,具体执行起来就不太好弄。后来整明白了,这个元马镇的成分真是五花八门,有大地主、小地主、一般地主、地主兼工商业、工商业兼地主……

老威:有啥区别?

何秀元:大家评议,看你家的主要收入,是靠出租土地呢,还是靠工商业?大头占前面,小头兼后面。其他还有破落地主,比如你家在解放前3年还有20多亩地,后来不争气,吃光喝完,把家产败了,却刚巧遇着变天。难道你也要浑水摸鱼,跟着一大伙穷人闹翻身?这可不行,就划破落地主。

老威:比唱戏还热闹啊。

何秀元:还有小摊贩、小土地出租、游民、富农、雇农、贫农、中农、下中农,复杂得很。

老威:由谁定呢?

何秀元:镇里开大会,传达土改精神,亮明3把尺子,土地财产、长短工、是否收租子;村里群众就接着一家一家评议,先将地主刨出来,然后才是工商业、富农、游民,挨着往下划。嘿嘿,一群乌合之众,屁都不懂。开头你照顾他,提议给他划雇农,他不干,直惊叫唤:我是没房子老婆,但从来也没帮过工嘛。接着又划贫农,他还是不干,说整死不种地。于是大家觉得难办,就问他:你不帮工,靠啥子吃饭?他说:我有本事啰,城里乡下到处晃荡就能吃饭。于是大家说:是这样哦,我们想不起该给你划啥子,你就自己给自己划吧。他抠了半天脑壳才说:游民咋个样?游民比贫农要高明些。

老威:游民相当于现在的社会闲杂吧?

何秀元:对啰。贫农是依靠对象,游民是改造对象,几乎就是偷鸡摸狗的坏人。这个蠢驴,不做依靠对象,偏偏要挤进坏人堆里!后来政府要净化城乡风气,收容游民,集中起来改造,他才慌了:莫关我!我原来是贫农!可是后悔药没得吃啰。

老威:类似情况多吗?

何秀元:多的。到了评审阶段,大半都推倒重来,最后工作组主持开会,一条一款反复交待,大家才慢慢搞清楚。

老威:政策严格吗?

何秀元:弹性还是比较大的。比如大地主和一般地主的区别?多少土地多少帮工才算恶霸一级?上面没明确的说法,或者暂时不拿出明确的说法,就交给群众来评。你在社会上处人处事过得去,民愤不大,大家多少能抬抬手,让你过关。否则就麻烦。我们这儿最大的地主是吴耀先,整庄子有好几个,外乡还有土地……

老威:什么叫整庄子?

何秀元:就是整个村的土地全是他的,村中几十户佃农全在他的门下,每村都有一个他委派的伙头,专门负责收租子。其他还有雷树膏,国民党县党部的主任;还有朱淮,元谋县县长,过去威风得很的人物,统统定为恶霸。

老威:他们有土地吗?

何秀元:他们有权有势,要啥子不容易?只要看中了哪块地,说一声,就是他的了。跟现在当官的差不多嘛。

老威:他们的下场如何?

何秀元:都杀了。

老威:有多少个?

何秀元:太久远了,记不得了。

老威:拣记得的说一说。

何秀元:吴耀先是从昆明抓回来的,还没等到枪毙,就关死在元谋县监狱里。

老威:其他呢?

何秀元:杀了好多批,但执行的都是解放军和公安局,我们是外围民兵,主要维持秩序、看守、巡查,防止意外发生。

老威:请讲讲开公审大会的情况。

何秀元:清匪反霸的时候,有一次就枪毙了13个。头天就通知,监狱里加了几道岗,我们民兵通宵都挎枪在街上逛,只要遇到可疑的家伙,二话不说就关起来,没得问题,也要等大会开完再放。第二天上午,临到宣判结束,警卫连就开过来,将五花大绑的罪犯架拢事先挖好的坑坑前,齐刷刷跪一排,子弹在鞋帮子喳喳磨亮,上膛,步枪筒抵准后脑壳,只听得哨子呼地一吹,嘭嘭嘭一起搂火。硝烟味好浓啊,周围群众又是鼓掌又是喊,简直都兴奋得发狂了。

老威:清一色杀恶霸?

何秀元:有个叫张诰,恶霸的帮凶,主子遭抓了,气不过,就放火烧甘蔗地;还有杨永怀,划成大地主,他估计农民协会要去抄家,就在院子门楣顶栓了一颗手榴弹,哪个一推门就炸。幸好大家是翻墙进去抓的他。

老威:还记得审判长是谁?

何秀元:张兴德,一个南下干部。

老威:工作组的?

何秀元:法院的。还有公安局局长,叫朱恒堂。

老威:当时法院系统还没建立起来吧?

何秀元:哦,那就是临时法庭,工作组、贫雇农主席团都有。

老威:如此毙人的大会,相隔多久开一次?

何秀元:说不准。两三个月、三四个月、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县城集中枪毙比较热闹,几千万把人,甚至几万人的时候都有。乡上开会规模自然小些,枪毙两三个,就不用提人到县里,由贫雇农主席团根据群众的呼声,商量商量哪个哪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报给工作组,划了勾,最后让点长批准。

老威:点长拥有生杀大权?

何秀元:点长相当于后来的区长。

老威:工作团团长?

何秀元:小一点。

老威:管一个乡的工作队队长?

何秀元:有的又大一点,管两三个乡。

老威:点长亲临毙人现场吗?

何秀元:不一定。下面只要将名字报去,他批准就可以了。

老威:有没有先斩后奏的情况?

何秀元:开始有,后来被制止了。

老威:点长都由南下干部担任吗?

何秀元:多数是本地提拔起来的干部担任。

老威:有没有点长公报私仇呢?

何秀元:晓不得。我当时才20多岁,小小民兵,上面的事情晓不得。

土改民兵何秀元(下)

插记

文字整理至此,正是2007年9月29日中午,这家院子的主人远游归来。我从桌边起身相迎,寒暄之间,自然提起昨天国保警察登门拜访。主人微笑着说没事,主要是中共17大正在筹备,内忧外患加剧。我说这与本人有何关系?我连17大什么时候召开都不晓得。主人说:你可以不晓得,但是公安部要让下面落实你具体在何处。

我骇了一跳。心想有这么严重吗?可表面却不动声色。待坐回桌子边,我扳着指头算,从大理搬进这家有特殊背景的院子已有大半个月,风平浪静,甚至躲过了两三波户口盘查。皆因为房主是解放军中将之子,为人率性,有《水浒传》里江湖庄主之风,这大约是遗传——乃父当年进军川西平原,就不顾党组织的数次告诫,甚至不顾开除党籍的警告,非要娶当时与刘文彩齐名的崇庆县恶霸地主某某某之女为妻。

真是世事难料,经多次酒酣耳热,我这个反革命居然与革命者成为朋友。甚至一起读书,一起讨论佛道儒之学,我们都非常喜欢达赖喇嘛,认同“你的敌人就是你最好的老师”。他说,等到一定的时候,说不准他会将自己父母的土改故事讲给我听听。

那就等着吧,可眼下还是继续弄完手里的活路再说。

正文

老威:讲讲你最熟悉的地主。

何秀元:我们家住南门,村里有两家地主,肖晓明、梅洪乾。印象中不是讨嫌的那种。认罪交浮财都积极。土改后上面规定了地富分子的“三要八不准”,每次开会,肖晓明、肖晓成两弟兄都背得滚瓜烂熟……

老威:啥子“三要八不准”?

何秀元:出门要请假,进门要销假,来客要报告;不准乱说乱动,不准搞破坏活动,不准搞迷信活动……

老威:还有呢?

何秀元:记不得啰。总之,地富分子年年、月月、天天要牢记。不牢记就要出差错,出差错就要挨打。来了客,出身贫雇农的,就批准住一晚黑,还得对客人进行阶级教育;出身不好的,马上撵起走。

老威:那阶级划清以后,减租退押又如何?

何秀元:政府主持公道,将解放前的老租约废除,换成新租约。比如从前佃农租地期限1年或者几年不等,如今就换成两三个月,老租约里写明的该交的租子统统砍掉,拖欠的也一概不算。退押嘛,就是在减租的基础上,命令地主把最初租地的押头退给佃农,并且根据物价的逐年涨幅,逐年增加。

老威:押头就是押金吧?那我交不起咋办?比如我把地租给你已经好几年,甚至10来年,最初的押金每亩地1块大洋,而现在你将1块大洋翻几倍,甚至十几倍,要我还你,我咋个还?

何秀元:家里的东西,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坛坛罐罐,能卖就卖,能抵押就抵押。总之,你在解放前越富,佃农越多,就越倒霉;越穷,越叫人看不起,就越扬眉吐气。这才是翻身嘛,昨天你踩我,今天我反过来踩你,你不服,有共产党做主,就斗争你,要你的老命。

老威:卖了,抵押了,掘地三尺了,我还是还不起,咋办?

何秀元:必要时候,该斗该关,该伤筋动骨,革命群众不会客气的。班果村的地主张建杨,就被弄来坐软轿……

老威:啥子叫坐软轿?

何秀元:让你坐一个独凳,把你的双脚捆拢,独凳两边放桌子,再把你的双手拉平,捆牢在桌面上;然后往你怀里揣石头,一块一块,揣个几十斤;最后将独凳抽走,你的屁股就悬空了。

老威:啥子感觉?

何秀元:我没坐过,晓不得啥子感觉。只是那种叫法,将周围的人耳朵快震聋了,不怕你笑话,连看家狗都受不了,汪汪两声,就从院子中央箭一样射出门去。

老威:还有啥子花样?

何秀元:吴耀先有个狗腿子,叫李强贵,被弄来背石头。

老威:做苦工?

何秀元:让他站在太阳坝,背一箩筐,一块一块朝里面加石头,撑不住重量了,一屁股摔地上,又从头开始。如此折腾几小时,不见效,又将他的手指头用浸过油的麻线密密地绕,然后点火烧,整得他满地跳脚,不求饶也不行。

老威:隐瞒的浮财都交待了?

何秀元:他是狗腿子,没啥浮财,主要逼他说出吴耀先的财宝去处。因为本地最大的地主,财产到底有多少?哪个搞得清楚啰?

老威:所以只能根据想象,拼命地挤。

何秀元:但是没挤出来,手指头烧掉几根,也没效果。

老威:那狗腿子的确不晓得狗脑子想的什么。

何秀元:但是的确有恶霸地主转移财产,逃避土改的现象。比如有个叫昌培林的中农,解放前同伪县长朱淮家关系不明不白,土改刚开始,朱家就悄悄将好些财产送昌家隐藏。当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农民协会得到线报,就找昌培林谈话,要他自觉交待,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否则就死路一条。昌培林吓坏了,立马将朱家的浮财彻彻底底暴露,还低头认罪,痛哭流涕。后来大家研究了,他为恶霸当“防空洞”的事实清楚,但是向人民举手投降的事实也清楚,就从轻将他的中农成分升为小土地出租。

老威:他出没出租小土地呢?

何秀元:有剥削行为嘛。替剥削阶级隐瞒财物,就是变相的剥削。当然,浮财都由贫雇农、下中农分掉,中农以上粘不了边。

老威:你们家也分了?

何秀元:朱家属于大沟村那边,我们分不着,到底有个啥子也不晓得。我们家在土改中也分了土地、房子。班果村的一个地主,名字忘了,以前在乡下,后来搬到城里买了院子。土改了,包括我们的3家贫雇农就搬进去住。那时还没发正式的土地和房产证,打张条子,写上位于哪里哪里的土地,哪里哪里的房子,从某年某月某日,属于某某某,签个字划个押,就作数。公布了《土地法》以后,才把原来打的条子翻出来,换正规的《土地证》。

老威:减租退押的时间有多长?

何秀元:不到1年,地富的油水就算挤干了。

老威:之后的赔罚呢?

何秀元:其实赔也赔不出多少,罚也罚不出多少。也有城镇的游民,趁着土改,跑到农村去,住地主的院子,还不讲理,与贫雇农争了起来。

老威:游民属于哪个阶级?

何秀元:游民不务正业,讨口叫化、偷鸡摸狗、鼓吃霸赊,啥子都干得出来。按财产划分呢,本来是劳动人民,可也归入政府的改造对象。地、富、反、坏、游,五类分子。斗地主时,也弄来陪斗,说是受教育。嘿嘿,那个贫雇农成分不要,偏要当游民的人,每次挨斗都喊冤枉,声明自家3代帮人。大家都忍不住笑,还扯着他的耳朵说:自己争取来的,怪得了哪个?他就在地下又打滚又敲脚:鬼晓得哦,鬼晓得哦。不过呢,差一点的房子、土地还是要分给游民的,不能让他们在社会上吃混食啰。

老威:元谋县境有多少游民?

何秀元:几十百把个?记不得了。

老威:达不到枪毙级别,送劳改的地主多不多?

何秀元:不清楚了,总有好几十吧。最高有判无期的。元谋附近有个黎明农场,关地主、反革命,后来也关右派。说老实话,南下干部拢地方,脾气也见涨,经常独断专行,不把本地干部放眼里,所以容易摔跟头。有个南下的,老家有原配夫人,到元谋后又染了个年轻的。后来他回去探亲,可能是商量离婚啰,不料原配夫人不久就莫名其妙死了。这可不得了,他洗刷不清,被抓起来,以谋杀罪判死缓。事隔多年平反,人们还私下说,这是他乱搞的报应。

老威:你当了几年民兵?

何秀元:五、六年,从开始土改,到小社成立。接着我被选为社长。

老威:小社?初级合作社?

何秀元:对啰,叫南城社。

老威:老人家挺进步的。

何秀元:自己水平差,全靠党的培养。1954年我光荣入党,1958年元谋老城合并成立人民公社以后,元马镇划为大管理区,我又被调到管理区当领导。

老威:管理区?管城镇居民吗?

何秀元:居民归镇长管,我是元马大队大队长,管农民。

老威:城乡一体,两套班子?那地主归哪边管?

何秀元:土改一过,都放回自己家里,住哪边就归哪边管。该干活干活,该学习学习。有专门的民兵监督他们,定期汇报思想,定期开会,不准乱说乱动。

老威:在土改中,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何秀元:嘿嘿,国民党县党部委员、恶霸雷树高遭镇压,他的婆娘被群众弄来干农活。哎呀,快40岁了还细皮嫩肉的,啥都不会做,可见平时有多懒!田不敢下,秧不会栽,大家气坏了,就在田坎边批斗她。弯了半天的腰,还是不见效,于是就叫她跪在田坎上,盯着大家栽秧。我们栽好久,她就跪好久,我们歇气,还是不准起来,磕头也没用。

老威:后来呢?

何秀元:她求大家让她干活啰。栽秧慢,跟不上,就加班加点。月亮出来明晃晃的,就剩她一个婆娘在田里梦游,有点诗情画意不是?

老威:不觉得。

何秀元:嘿嘿。

老威:土改收尾是咋样的?

何秀元:土地、房子、财产正式落到每户门下,就还有土改复查。一个查成分,划得实在高了,没有实事求是,就要纠正,给人家降下来;划得低了,还要升上去。还有一个是查隐瞒的财产,不像运动高潮,充分发动群众,狂风暴雨似的检举、揭发、斗争、枪毙,而是一点一滴、一项一款、不动声色地将某个地主、某个富农被清算过的东西再滤一遍。一个人拿着单子念,群众围着边听边琢磨,边回忆。看有没有漏网的。

老威:这个阶段动不动粗呢?

何秀元:避免不了啰。捆绳子、坐软轿,看你熬不熬得过。

老威:实在没得呢?

何秀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复查也有针对性,有重点。比如戴玉林,解放前的大烟贩,土改还没搞到头上,他就主动交财产,烟土、金条子都拿出来,争取了态度,政府就没要他的命。可能他自己也暗中得意,以为避过了风头啰,

哪料到共产党的运动一波接一波。他被揪出来炒回锅肉,先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吐,于是民兵将他拖到野外搞假枪毙,屎尿骇出满裤裆,当场就招供了。我们在他的院墙地基下挖出来很多金条子。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戴玉林被关押几天,大家发表意见,觉得太恶劣,民愤太大。只能将他枪毙掉。

老威:哪本地有没有交不出财产被毙掉的?

何秀元:先都是喊爹叫娘,恨不得把心啊肝啊交给群众,后来挤啊挤啊,遭不住,交待一点点,再遭不住,再交一点点。但是与大伙估摸的总差一大截。最后呢,挤出来的财物实在与大伙公认的数目合不上,就只有报请上面批准枪毙。

老威:你参加过镇压地主吗?

何秀元:我没毙过人,只跟着毙人的去维持秩序,也抬过几次尸体。老城外河坝,坑先挖好,让人跪在坑边,再听哨子,轰隆一炮火。开始打脑壳,血浆子乱飞,很不雅观,特别是娃娃们看了不好,所以后来就一律打背心。围观群众太多,每次毙人,围观群众都多,比逢年过节闹热。

老威:你估计,整个土改期间枪毙了多少恶霸、地主?

何秀元:元谋是个小县,当时只有五、六万人口,所以毙掉的不多。

老威:多少?

何秀元:记不得。哎呀,解放初期的地主,跟现在的家庭比不得啰。按目前的财产标准,元谋城里大半人口都是地主。当时周围的十几个村子,有的穷得那个凄惨样,评不出个地主,可土改形势在那儿明摆着,评不出也要评,地主没有,富农也弄一两家,过关嘛。其实呢,有的地主就比一般农民多几间房、半个院子。农忙吃干,农闲吃稀,包谷杂粮塞一肚皮,细粮留到逢年过节才整几顿。大家生活水准都差不多。有的地主,节约得吓死你,连娃娃不小心把屎拉在院墙外,都心疼,破口大骂哟,追着把屎铲回自己肥堆哟。不怕你笑话,那阵元谋连电灯都没得,地主家有只手电筒,都值得显摆,相当于现在的大型家用电器。

还告诉你,元谋人第一次见着汽车是四几年,当师长的朱淮从昆明开过来一辆吉普车,开天辟地哦,不得了哦。还没拢城门洞,还没停下来,方圆几十里就轰动了,都想去看一看,摸一摸。现在呢,汽车遍街跑,还有拖拉机,连农民都不稀罕机械化,更莫提地主。时代前进了,社会进步了,只可惜我们这种人,黄土已淹齐下巴,享受不了几天人人做地主的日子。


土改受害者朱家全土改工作组组长陈文高(上)

土改民兵何秀元(上)|最后的地主 - 廖亦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