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受害者孙如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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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前奏

我对老酒鬼余金元的最后印象,是他横着烟竿,鼻子尖直抵相机镜头,似乎要钻进去琢磨个透彻。我本能地一仰身板,还他一口酒气,并拍下那满脸的迷惑。

这高海拔的山窝,四周的峰峦显得矮。我与所有的醉汉一样抱紧双肩,感觉太阳是块冰,不间断地冲人类喷射凉气。我不甘示弱地仰起头,可一出气,眼镜就蒙雾了。

老张将面包车从几十米外挪过来,拽我上副座,然后急匆匆地出马鹿塘,奔向下一站。

由于是旋来旋去的下坡,老张的手脚忙得跟打拳似的,我则乘着酒兴,随他腾云驾雾。这是盛夏八月,山道旁居然走着穿棉袄、扛锄头的乡民,我贴着车窗,挤扁着鼻头嘀咕“奇怪”,老张却答非所问道:“他们去坡上找药呢。”

“什么药?”

“人参、天麻,还有虫草啥的,拿到禄劝去卖给中药材贩子。”

酒劲如波涛一般涌动。身体骤然燥热起来。我心不在焉地哦哦,就开窗去喝口冷风。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却明显感到太阳有了热度。车又驶出10多里路,我们像蛇一样,逐渐蜕皮。筋骨也随着衣裳的减少而舒展了。

一辆挖掘机横在路中,正以它的巨臂猛啃鼓胀的地面,老张骂了句粗话,紧咬着一串大型载重货车的屁股刹车。我已清醒如常,就下去打听情况。原来是豆腐渣工程,这段公路整修才几个月,又出现与上次同样的塌陷。一个卡车司机说:“我刚好尿胀了,就靠边停车,不料竟眼睁睁地盯着路中央凸一个包起来,而且一眨眼就由篮球变成簸箕,再一眨眼,嘿,一个簸箕就变成两个特大奶子,还卜卜冒气。我的尿筋都叫吓缩了,万一像平常那样碾过去,肯定连人带车垮进沟里……”

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将修公路的,以及卖水泥、碎石和沥青的爹妈与祖宗都日了数遍。有个络腮胡子说:“这有啥稀奇?连长江的防洪坝都是豆腐渣工程,98年发大水,拿了好多解放军去堵漏洞。朱镕基都哭啰。”

另一个小伙子也凑热闹:“我们中国人连导弹都敢造假,外面是钢的,内瓤子是木头削的。最近中央领导去河南视察,才曝的光……”

老张在一旁捂着嘴笑,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轰轰吼叫的机器,但见铁臂左旋右旋,将抓起来的豆渣浮土扔到坡下。如此恭候了大半个小时,方得到“小车通行”的恩准。

过了这一关,车开得更猛了,转瞬就直逼山脚。在昨天经过的岔路口拐了个180度的急弯,又驶向我在去年底来过的通往则黑的老路。在随惯性摇摆之际,我瞟见写着“大松树”的箭头路碑,蓦然感觉亲切。因为此即嫁到大山另一面的地主婆婆董存英的娘家,也不晓得这一片有多少人在土改中死于非命?

下行了一小段,又是爬坡。记得大半年前,才修成这种两边砌条石的“水渠路”,可如今看上去,又显得饱历沧桑,一有会车或超车,就尘头大起。老张在门窗紧闭的车内,脖子前挺,眯缝着眼,仿佛在硝烟弥漫的年代驾驶战车。

渐至山腰,视野豁然开阔。但见对面的群峰之间,也有一条路跟我们平行,车辆犹如三五只瓢虫,在大片裸露的肉红色中间闪烁移动。急弯的标志很多,在拐过一山嘴后,老张的情绪却陡然高涨,居然哼了半截子山歌。我诧异地转眼,老张信手往窗外一指:“我的家乡。”

“在哪儿?”

“那边。”

那边有圆盖子一般的蓝天和阳光,峰峦在几抹云彩的掩蔽下,像一些缥缈的拳头;还有深不见底的沟壑,仿佛造物主用无形的巨斧自极高处劈下,震裂而成千回百转的地槽。

老张见我一脸茫然,又说:“眼前这扇门板一样直上直下的山峰背后,是升发乡,车过不去,走路得两个多小时。我的家在北增谷,从升发再往里走1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欢喜个啥?”我沉下脸,头皮一阵发麻。我的下一个采访对象是撒营盘教区的张蒙恩牧师,老家刚好在升发乡。

“这里的山山水水养人啰。”老张还在发感慨。“可惜我现在很少有时间回北增谷,家搬出来了,爹妈不愿出来,他们是地道的地主思维,生下来就没想过挪窝。”

“怎样才能快一点到升发乡?”我打断他的话头。

“再跑10来公里,就是德嘎村,那儿正在建一座基督教堂。我们把车停在村头我婶子家。就绕山路进去。”老张神色轻松,“赶紧一点,天黑之前能到。”

“路好走吗?”我终于露了怯。

“跟昨天的差不多。彝族人的地方都是老山沟,这坡与那坡差不多。”老张还在盘算,“你就住在张牧师家采访,我呢,抽空赶夜路回北增谷看一趟爹妈,明天大早又回来。”

腿肚子不由自主哆嗦,“听天由命吧,”我嘀咕道。

“你算城里人中的这个。”老张翘着大拇指安慰道。“张牧师还给我施过洗呢。你一个作家,这么大老远去找他,肯定会受到热情接待。”

可一记起昨天连滚带爬的狼狈,就觉得没底气。

下午2点多,我们在一个V字山坳停车。天阴了几分钟,荡妇一样的风就从地槽里呼啦啦地张狂上来。老张死按着衣裳下摆,立着头发去教堂建筑工地打探张牧师的具体行踪,我则在车里整理背包,兼耸肩捶腿,作上路准备。不料没一会儿,老张就笑嘻嘻地回来了:“算你运气好,张牧师正从升发村过来,今晚住德嘎。”

我这个懒虫顿时可耻地大笑。

下面的计划就比较轻松了。我们先沿上次的老路进军则黑,在比邻的住基村采访后,再折回来。“今晚住则黑,找家干净旅馆,把精神养足。”我也打起了如意算盘,“如果能抽空,还能再访张应荣长老和地主婆婆张美芝,追问出张家的长工是否健在。”

车往前,我又在某一高度眺望了更高的轿子雪山。它离太阳很近,彼此的呼吸已在互相触摸。我想起若干年前的诗句:“地说,我要接近天,于是山峦耸起。/人说,我要生活,于是洪水退去。/河流优美地延伸。”

浪漫的情绪刹那间被鼓动起来,可创作上述原始诗句的朦胧派江河却早已迁徙美国。听说是个西方古典音乐迷,采购了许多交响曲光碟在纽约的某一间屋子里放。

我这个曾经的诗人在怀旧当中,感觉下坡路也“优美地流着”,打个盹就在山脚了。外面蓦然人烟滚滚,“又是一个赶街天。”老张道,就抵着几架骡马车减速。车窗前晃动着花花绿绿的彝族妇女,老张悠闲地点燃纸烟,扶着方向盘与她们调笑。偶尔鸣一声喇叭,也显得不太正经。“你的熟人真多啊。”我讽刺道。老张点点头,又摇摇头:“都是村里的乡亲,或者一个教会的。”

突然,有一只手自斜刺里扯住老张的耳朵,要求搭车。门一开,男女老少就汹涌澎湃地进来,把空间塞满了。初步估计,这辆7人座的小面包,至少填了16个活物。我天生好奇,就回首两次。不料未及细看,那一张张重叠的脸就笑开了花。也不晓得有啥好笑的,我问老张,我是不是花脸?老张说,你不是花脸,你是长眉毛和尚。

满车的彝族话泛滥开去,犹如喳喳鸟叫。我恍如置身异国他乡。就这样拖拖沓沓,与骡马车同步抵达场口,老张众多乡亲的手与我拍肩告别。在皮笑肉不笑中,我看上了一个彝族女子的刺绣围腰,就花50元给她解下来,准备送给刘晓波的老婆。省得她挖苦我在穷山沟里钻,却连一根兽毛也没带出来。

慢腾腾穿过这百米短街。想起孙医生讲过,新加坡的一个国际慈善机构曾经到一个类似的乡场送医送药。他们花钱雇人搭戏台,在台上码了价值几万人民币的西药,在西药的上面扯了鲜艳醒目的大横幅。几位衣冠楚楚、细皮嫩肉的绅士犹如救世主,给川流不息的褴褛乡民发药。“不管有病没病,有效没效都发,”孙医生说,“然后将这些一拥而上抢药的感人场面拍成片子,写成长篇报道,拿到海外去赚人眼泪。他们才不管中国的病根到底在哪儿。听说独裁者李光耀还表彰这些医盲为新加坡争了光呢。”

愤世嫉俗之余,我拍下一面土墙上的政策标语,作为以上“行为艺术”的国内佐证:

坚定不移的贯彻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利国利民利己!

午后3点左右,我再次到达山区小镇则黑。老张把车停在我倍感亲切的教堂脚下,就忙着去打探大住基村的孙家。我却在太阳里狂伸懒腰,并东张西望,希望能碰上一熟悉面孔。从向阳的“三春饲料经营处”门前,一个20来岁的母亲转头招呼我。她依旧灿烂如女孩,可已习惯摇晃背上1岁多的娃娃了。我顺便问教堂的人在哪儿?她答在乡下,就只笑不吭声了。

没有功夫吃午饭。老张摸准了情况,就立即折回车头。我们又一阵风似的甩开一排排门脸,在野地里继续前行。顺平路跑了几公里,就左拐,翻越一座矮山。桃花源般的田园风光浮现了。

在庄稼地之间的机耕道上走走停停,沿途向村民打听大住基2队的孙选超。孙医生在纸条上写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没料到,当车颠入苞谷林深处的一个院落,并嘎的刹住时,应声而出的却是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

“你就是孙选超?”我使劲擦亮眼睛。

孙选超含笑点头。他的眼睛不用擦也清澈明亮。

“我是孙医生介绍来的。专门了解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孙选超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就是斗地主。你们家不是地主么?”老张补充道。

“哦。”孙选超恍然醒悟,“那要我爹才晓得。”

“你爹多大?”

“50好几了。”

“不行,土改的时候你爹还没断奶呢。”

“但是他听我公公讲过啰。”

“你公公呢?”

“早死了。”

“你公公的同辈人呢?”

“差不多死光了。即使活着也差不多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趟白跑了?”

“孙医生的朋友,不会让你白跑。”孙选超立即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

“找年岁大的人。”

久经沙场的“老面包”又在苞谷林里穿梭开了。在弹簧垫一般的起落中,我从前座转身与孙选超交谈。了解到他接受过孙医生的“火线培训”,已成为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可与我们孙家以前的影响比起来,差远了。”他感叹道。

我这属狗的鼻子耸了耸,似乎嗅出点什么,就从兜里偷偷掏出录音机:“我听孙医生讲,这边的孙姓是从马鹿塘上面迁下来的?”

“对。我们的老家是马鹿塘,在方圆千里也算赫赫有名的家族。自最上面的老祖起,我们这一脉迁到大住基村已有七、八十年。”

“你是多少代?”

“大概十几代。”

“你公公哪年死的?”

“1950年。”

“就是土改前期了。”

“对。他是被镇压的。你往左看,一直看上去,那面坡坎正中有座坟,我公公就埋在里头。我爹说过,老辈子中,除了孙百万老祖,就数公公有本事,可共产党一来,鼓动穷人闹土改,孙姓统统划为地主。公公是与则黑的几个地主一道被枪毙的,不在的时候才42岁。”

车很快就深入绝境。我们下地,沿弯弯曲曲的土坎上行几分钟,就进了孙选超的伯伯家。满目狼藉的农家大院内,一农妇丢下晾晒中的烟叶,抬腰招呼我们。孙选超代替主人,将我们安排在堂屋门前坐下,以树上的鲜果招待。不一会儿,真正的主人进院门,放下锄头。一个很害羞的中年人。稍后,我费了相当的口舌,让他明白我的来意。而他始终垂头,搓揉着裤腿边的泥斑,一脸温开水似的苦笑。

录音机记载着彼此机械的问答。整理的大概结果如下:

我和孙选超的爹是亲弟兄,我1949年生,他1948年生,土改的时候太小了,所以不很清楚。我才6个月大,爹爹就被解放军镇压了,如今,不仅他的相貌记不得,连他的大名也险些忘掉,因为妈妈从来不提。几十年来,挨关挨斗挨打是家常便饭,她自身都难保。所以没熬到地主揭帽,她就走了。

一生下来就是贱民,我们受了几十年欺负。没有爹,怕贫下中农的娃娃提起我们的爹。相貌与名字都记不得,却受他的株连,不准上中学。反革命地主子女的日子不是人过的哟。运动一来,家族里面任何人挨斗挨打,都押我们去陪。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我们的大爹、大妈双双叫抓到炼钢炉前跪起,膝盖下是碎矿石,血已经止不住了,民兵还拿一根大柴棒抵住压腿。嗷地一声人就死过去,又端水泼。哎呀,上一辈的事,说不得说不得啰。总之,躲过了枪毙,也没被打死打残的,就送去劳改了。我大爹孙如龙,从来威风不倒,可在58年被整得要死不活,再判刑劳改。直到改革开放回家,已变成木木的焉老头子了。

唉,孙家也没从政也没从军,就是在经商方面出过人才。比如我们的公公孙万昌,在30年代就办铜厂,发了大财,人称“金铜官”,又称“孙百万”,受过国民政府的表彰。还买下了大住基坝子一半的的田地。虽然到孙选超的公公手里,有些破败了,可凭他的能力,肯定能翻梢的。不料折腾没几下,就栽在共产党手里,永远翻不了本。

作为后世,孙姓的来龙去脉,我们也是最近几年才摸出一点点。威老师你看,这是海外的孙家子孙回云南寻根的集体合影,浩浩荡荡几十人,开了会,修了家谱,还要捐钱为孙百万立碑。据说国父孙中山也跟我们家族有血缘关系啰。

在访谈当中,热情的孙选超两次出去,打探他幺公公的下落。“这是大住基唯一健在的孙家老辈子。年岁小,辈分大。”他喘吁吁地解释。

时间不早了,第三次,孙家两代人就领着我们,急匆匆地出门,3分钟就穿过土坎,抵达一更加破烂的院子。依旧铁锁把门。失望之余,我们全都站直身子,透过苞谷林向开阔的坝子眺望。

我是近视眼,望了也白望。可大小两孙都眼尖,手搭凉棚才几秒,就锁定了目标。

连跑带跳,下了几级梯形菜地,又嗖嗖连钻四、五片苞谷林,终于闯入一块阳光灿烂的菜园子。我寻觅已久的访谈对象如满目的莲花白,缓缓从黄土埂里长出来,定型为一个扣着蓝衣蓝帽的白发庄稼汉。

老中小三孙以当地话交流了几分钟,就齐刷刷地转向我。老孙习惯性地拍拍泥尘,背着手,从菜地来到苞谷林边蹲下。我捏住录音机开始提问。已近5点,牛铃的叮当自远处隐约传来,其中还夹杂着模糊的人声。斜阳热辣辣地射击着我们的脸。

而老孙裹着花头巾的老伴,仍然牵着长蛇一般的水管,埋着头,几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着庄稼。

孙如勋:同志你,来找我干啥子?

老威:找你款款土地改革。

孙如勋:过去就算了,不敢款啰。

老威:我跑了一两千里路,特地从四川过来了解你们孙家的情况。过去一提到地主,中国的绝大多数群众马上就会想起诗人贺敬之创作的歌剧《白毛女》,里头的黄世仁就是恶霸地主,年关领着狗腿子逼债,逼死了贫农杨白劳,还强奸喜儿,把黑发女变成荒山野岭上的白发鬼,真是无恶不作。其他家喻户晓的恶霸地主有南霸天、刘文彩……

孙如勋:我晓得,电影都演过好多遍。

老威:你觉得如何?

孙如勋:我们是地主家庭,一辈子受气,不敢放屁啰。

老威:土改已过去几十年,你可以说一说实话,这也是对你们孙家的祖先及后世负责。

孙如勋:从来没对外人款过。也晓不得咋个说。

老威:想到哪儿款到哪儿。现在连刘文彩的后人都不服气,张罗着翻案,你就别太多顾虑了。

孙如勋:你从马鹿塘过来,应该晓得孙姓是个大家族。我们的公公孙百万,在世很风光,又办铜厂又办纸厂,在云南境内都出了名。他赚钱买下大住基坝子一半的田地。

老威:你们的公公为什么不往昆明方向发展,反而要在这里面投资买地呢?

孙如勋:当时的大住基田地便宜嘛。气候相对马鹿塘,较温和宜人,水土也适合耕种。你看一眼这周围的绿色就明白了。

老威: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

孙如勋:孙百万是个商人,也许他想在这么一个远离政治动荡的桃花源,给子孙留下百代基业。可他那样的大能人能有几个啰。以后的孙家后代,都是自己种自己吃的庄稼汉,从没走出去见过啥大世面。所以在他过世一二十年,也就是解放前两年,孙家已经衰败了。

老威:怎么败的?

孙如勋:要么是抽鸦片烟,要么是赌。我小,不很清楚。

老威: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吧。

孙如勋:差远了。则黑这一带,数杨区长家势力大,场面上拉得开。风水轮流转啰,昨天是孙家,今天就该杨家了。当时在大住基坝子内,孙姓有5户,长长短短,5个指头都不一般齐。

老威:什么意思?

孙如勋:有穷的有富的。富的数孙选超的公公家,虽然田地折腾得只剩十几亩,可脑子灵活,能做买卖,为人处世真有点孙百万的味道。可惜生不逢时,连命都丢了。我家算中等,四、五口人种七、八亩地,粮食勉强够吃。

老威:你爹能干吗?

孙如勋:晓不得。他1942年就去世了。我1937年生,我弟弟1940年生,当时都小,没留下啥记忆。我们靠妈妈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拉扯大,三、四岁就田间地头干活,跟最普通的农民家庭没有区别。

老威:你妈妈不容易啊。

孙如勋:20出头守寡,土改时才31岁,50多就不在了。唉,她哪有苦不苦的概念?只要有一口气,能活下去就满足了。

老威:这也算地主吗?

孙如勋:算。比我家更差,一年在两三亩地里忙到头,粮食都不够吃的都划成了地主。只要是孙百万的后人,统统是地主。谁叫我们的祖宗家产万贯,有那么大的名气。

老威:这没啥道理嘛。世事难料,皇帝的后裔也可能沿街要饭。总不能把血统高贵的乞丐划为剥削阶级吧?

孙如勋:土改“称大秤”,一般来说有政策,有条条框框。啥也没有是雇农,种粮不够吃的是贫农,够吃的就升为中农。定地主有3条杠子,土地财产、奴仆、租石,够两条就划富农。可方圆多少里,哪个晓不得孙百万?他的后人哪怕种田累断了腰,饿断了气,也必须定地主。否则群众不依。于是孙选超的公公是恶霸地主,他大爹是不悔改地主,我家是地主,比我们差的孙家定为破落地主。在大住基坝子,只有我们孙姓5户全部地主。

老威:过场也没走就直接划阶级?

孙如勋:工作组下村来,发动贫雇农,开诉苦会、斗争会。只要喊不服,就打,就用刑。遭不住啰。比如我家,土地财产和租石都不够秤,就说有奴仆。啥子奴仆?就是爹爹在的时候,雇的两个外姓人。爹爹走了,他们没家没室,没地方可去,就留在我家了。十几年,他们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分彼此,早就是一家人了。土改一划成份,农民协会带着工作组上门来搞启发,硬把一家人拆散为两个阶级。三番五次让他们诉苦,诉不出来,还批评他们觉悟低。

孙选超的公公,按3条杠子也不够秤。可他心高脾气大,在旧社会得罪过村里混着吃百家饭的。解放了,过去拿他没奈何的一个人成了雇农,就到工作组那儿去检举,诬赖他加入过则黑杨区长组织的“西南反共革命军”。

老威:地方武装?

孙如勋:我那时才十三、四岁,糊里糊涂的。只晓得是民团换了个招牌,好像有百把人,都叫解放军给剿灭了。孙选超的公公粘上这个,自然成了反革命恶霸地主,比杀人、放火、强奸妇女还不得了。

老威:他承认了吗?

孙如勋:他叫抓去,关着整了几个月,啥子刑都用遍了。提出来枪毙的时候,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人站不起来,就被五花大绑吊在一根柱头上。在则黑的河边草坝开的群众大会,来了好几千人。十多个恶霸地主,被斗了整整一天,然后拉到坡上枪毙了。

老威:你当时也在场?

孙如勋:一大早,就叫民兵押去了。

老威:你还是个娃娃嘛。

孙如勋:孙姓5户人,除了几岁的留下,其他都必须到场。比我和弟弟更小的还有啰,男女老少,十几二十个,在草坝上跪了两三排。记得那天是半阴半晴的,从早晨拖到下午两点多毙人,我们都跪起的。周围喊了好几轮口号:“打倒反革命恶霸地主!”“血债要用血来还!”“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地主完蛋之时!”

老威:孙选超的公公欠了血债?

孙如勋:没有。同他一块被镇压的地主沾没沾血,就晓不得了。毙他那瞬间我不敢看,连响了几枪,等我抬起头,周围全是热腾腾的血点点,脑壳打烂成一包糟了。

老威:当着亲属的面枪杀犯人吗?

孙如勋:是。跪了大半天,腿都快断了。不料刚站起来,又被弄去陪杀场。孙姓5户拉家带口,围着还在卜卜冒泡的尸体跪成两圈。心里在哭,却不敢出声,不敢流泪。这是我们家族又钢气又聪明的人呀,才42岁,竟落得这个下场!

老威:你们当时恨共产党吗?

孙如勋:借100个胆子也不敢。毛主席不在了这么多年,我们这种身份的人,都不敢公开议论他老人家的错啰。我们孙家只是诅咒那个公报私仇的人,你成了雇农,翻身了,咋个变疯狗乱咬人呢。这个人果然遭了报应,活到70多岁,都儿孙满堂了,还从县城里的四楼莫名其妙地摔下去,不得好死。

老威:如此的童年记忆,太可怕了。

孙如勋:人一死就解脱,没记忆了。剩下来的却活罪难逃。我妈妈是四类分子,到死那一天止,挨了几百次斗争。我和弟弟是地主崽子,也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一天到晚躲在家中。土地改革结束那年,也是这样一个丰收在望的季节,苞谷林长得密匝匝的。可我们这些猪狗不如的地主子女,干完活刚要歇口气,就被贫雇农和他们的娃娃撵得连滚带爬。大住基是块平坝,只要有人像你们刚才那样,站在高坎朝下仔细望,任何地方的动静都逃不过。何况一个村的群众要逮你?

老威:你犯了什么事?

孙如勋:猫天生要逮老鼠,并不因为老鼠犯了事。这个路口也有人,那条地坎也有人,你在苞谷林里穿来穿去,嗖嗖嗖,气都跑脱了,可一露面抬头,人家就叉着腰,或者横着棍子、红缨枪在那儿候着。你转身再逃,另一头也一样。直到你浑身抽筋,累瘫了,就举手投降。

老威:农民还玩这种游戏?

孙如勋:不是游戏,是严肃认真的阶级斗争。无论田间地头,还是村里村外,甚至在家门口,只要你被他们追上或堵住,就要立马跪下去喊:“新中国的主人!”

老威:什么?!

孙如勋:喊“新中国的主人,饶我狗命”啰。

老威:真他妈的翻身了!与希特勒的党卫军对待犹太人的手段一样。

孙如勋:连续不断地喊“主人”,直到人家打你一顿,满意了,放你走。大住基的地主子女都受过这种待遇。有一次,我被鞋底扇了几十个耳巴子,连脸带脖子肿了好多天,喝水都困难。

老威:后来呢?

孙如勋:时间久了,人就麻痹了。

老威:谁麻痹了?

孙如勋:自己麻痹了。整我们的人却回回都有新花样。到了1958年,他大爹孙如龙对孙家的处境气不过,私下抱怨了几句,又被揭发出来。在大炼钢铁的采矿现场,全生产队召开他的斗争会。队长命令他跪下向“三面红旗”请罪,他犟嘴。人家就说:“敌人威风不倒,就要把他打倒。”于是两口子都叫弄来跪滚烫的碎矿石,还拿大柴棒抵住压腿。他大妈惨叫一声昏过去,泼了几桶水都没醒转;他大爹却鼓着牛眼睛,嘴皮咬得血淌,也忍住不求饶。可到最后,还是松口喷出一条血龙,脑壳嘭的栽下地……

孙如龙被树成“反攻倒算”的典型,判刑劳改,直到1979年邓小平为地富分子揭帽以后,才放回来。

老威:孙如龙还在村里吗?

孙如勋:早走了。大住基这边,70岁以上的孙姓老辈子就剩我啰。这个地主,当得太窝囊,几十年提心吊胆地过。连穿一件伸展衣服,也要被人家揪住批斗。理由是:“贫下中农都没得灯芯绒衣服,你一个狗日的地主又从哪儿剥削来的?”我辩解说:“是劳动所得,不是剥削来的。”他们就打我,要脱我的新衣服,把我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也是辛辛苦苦积攒了几年,才凑够钱买了一件灯芯绒呀!我也有小学文化,读得通报纸,上面明明说地主阶级已经被瓦解了。既然“瓦解了”,凭啥还死盯着我不放?

老威:他们想穿你的衣服?

孙如勋:没有。就是不让地主在任何方面超过贫下中农,包括吃饭、穿衣、住房、上学,甚至笑。不信你就在人多的场合,比如开会,比如评工分,比如集体劳动的时候,笑一场试试看。只要你的嘴张得和别人一样大,声音发得和别人一样响,所有的脑壳都将转过来冲着你。下一步就是咬牙切齿;就是命令你站起来,腰杆弓90度;就是念《毛主席语录》:“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老威:小时候我跟父亲下放农村,也经常见到类似的场景。

孙如勋:是啰是啰。

老威:这时你妈妈还在吗?

孙如勋:文革开始她还在,后来就走了。

老威:没熬到地主揭帽?

孙如勋:早得很。我妹妹嫁在伐木克村,从大住基坝子翻山过去,七、八里路。1969年夏天,妈妈想念女儿,就向生产队请探亲假。当时正文革,阶级斗争抓得紧,一般群众外出,都要大队一级开《证明》,否则住不了旅馆。而四类分子请假,比一般群众又要麻烦多了,生产队干部先开会研究,再报大队革命委员会审批。好不容易才准假一天。

你想想,从这儿到伐木克,打来回至少有16里路,妈妈她就是跑,也要耗半天多。人家的意思很明确,你一个小脚地主婆探亲,必须当天打来回!

老威:也就是说,不准在自己女儿家过夜。

孙如勋:对。我妈妈捏着假条,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依然早早就出门了。记得那时各生产队已经连线安装了广播,好及时收听《最高指示》。头遍《东方红》响的时候是6点钟。妈妈走了好久,《东方红》才响,可太阳落山还没回来。天黑尽播《新闻》,接倒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停止广播是10点半,之前5分钟,生产队长在村头喇叭里喊:“孙如勋!ⅹⅹⅹ回家没有?记住明天早晨汇报。”

当天妈妈没回,第二天也没回。直到第三天下午,妈妈才肿着两只眼泡回家。她说妹妹病了,生离死别一样好劝歹劝,非要拖住多留两天。我晓得惹下了大祸,可不敢给妈妈讲。生产队长已通过喇叭吼了两三次“后果自负”。

天一黑,妈妈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去找生产队长赔罪。没一会儿,广播就通知开全体社员大会,18岁以上的成人必须参加。我扒拉两口饭,就赶到保管室外的晒谷坝,一盏汽灯挂在屋檐下,刺亮刺亮的。妈妈已叫麻绳捆起了。

那天的斗争会开到深夜12点多钟。我立在一边,埋起脑壳。反正都是那些上纲上线的政治套话,一个个口水横飞,指指戳戳。还一轮一轮地喊口号:“打倒ⅹⅹⅹ!踏上一只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人民群众开心之日,就是地主婆ⅹⅹⅹ难受之时!”

老威:你的现场感觉怎样?

孙如勋: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因为同见刀见血的土改相比,这只能算毛毛雨。我万万没料到,妈妈却糊涂了。她熬过那么多斗争会,都想得通,这次就不通。

老威:土改时她还年轻,这时她已老了,经不住折腾,也盼不见希望。所以就出了毛病。

孙如勋:她没毛病。她清清醒醒地上吊自杀了。

老威:是么?!

孙如勋:当天夜里,家里人全睡了。她还在洗脸,然后又擦了身子,洗了脚。模模糊糊中,我透过蚊帐,分明看见她躺下了。我还听她叹了一口气,就劝:“妈,过都过去了,就莫想那么多。”她还答应了一声:“儿啰,以后你可得好好过。”

我觉得蹊跷,可太累,一闭眼就死过去。第二天起床,妈妈已悬在房梁上,眼珠子鼓着。那年她才50多岁。

老威:事先没一点预兆吗?

孙如勋;我睡得跟石头似的。以往我老是睡不踏实,做逃跑、挨打、躲躲闪闪、又一次次叫逮着的梦。我老是在梦中惊醒,出一身冷汗。老婆也受我拖累,一惊一炸,还闹着跟我分床。可妈妈要死,我却如一头猪,一动不动就到天亮。看来,活受罪,真不如死了好。嘿嘿嘿,死了好。干净。

老威:嗯,干净。


贫农酒鬼余金元(上)土改积极分子孙宗文

土改受害者孙如勋|最后的地主 - 廖亦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