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工作组组长陈文高(上)
前奏
2007年4月11日下午3点半,我们结束了对八旬老翁何秀元的拜访,即马不停蹄地穿插了几条街巷,直趋元谋县委的某处宿舍,欲乘胜拜访另一个八旬老翁陈文高。
略微颓败的铁栅门前,满嘴酒气的中年门卫刚拦住我们吆喝“登记”,就被同样不拘形迹的苴公一把推开了。我们顺势深入,几颗年轮久远的大树巨伞一般支撑天空,将两三幢爬满藤蔓的7层高楼笼罩得垂头丧气。我们上了某一个单元的4楼,紧闭的铁皮门两边贴着极其庸俗的对联和门神,门框顶好像还描着避邪的桃符。苴公敲门,不应;又敲,还不应;就干脆直起喉咙叫喊。
上面的老妪被惊动,自楼梯口倒悬白头,与苴公对答,方知主人已外出。我们撤退到门卫亭右侧,坐等约1小时,依旧渺茫。于是继续撤退到大街上,透一口闷气,顿觉饥肠漉漉。我提议请朱家学老人吃晚饭,得到3位同行者响应,于是找了个像模像样的饭馆,点了大锅土鸡。我亲自搭机动三轮去接来寿星全家,将尊者让入上位后,十几个食客即围成一桌,席间几起几伏,欢声雷动。
夜幕降临时,我跟随苴公再次登门,终于逮住刚看完所有电视新闻,正闭目养神的前土改工作组组长,一个戴老花镜的表情非常严厉的干巴老头。昏黄的光晕下,我们几番要切入正题,都被挡回。老式钟摆嘀嗒嘀嗒,还夹杂着哮喘一般的噗嗤噗嗤。约6张门神大的毛泽东风俗画占据了半壁墙,我直视那鲜红的嘴唇,转了几秒钟的脑筋,无果。
只得如黑旋风李逵,赤膊上阵。
正文
老威:我是从四川来的一个文人,可以访问你吗?
陈文高:有没有《介绍信》?
老威:哦?《介绍信》?这是哪个年代的事儿?
陈文高:不管哪个年代,坏人、不明身份、不怀好意的人总是有的,组织原则总是要讲的。
老威:我做土改工作,试图还原那段历史,一两年来,我跑了禄劝、武定、石鼓、剑川,采访过不少老人。我还在成都采访过工作队长洪钟,解放初期,北京电影制片厂有一部上下集的记录片,叫《伟大的土地改革》,洪钟是其中的典型人物……
陈文高:你到底属于哪个单位?把证件给我看看。
老威:我没有单位。按目前流行的说法,我是自由撰稿人。
陈文高:自由撰稿人?没听说过。
老威:可见你老人家落伍了,某些观念该改变了。
陈文高:这不关你的事。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干什么的?来元谋找我有何意图?
老威:现在不是毛泽东时代,你不是警察,即使你就是警察,也没有权力以这种口气冲我说话。我到元谋也不是专门找你的,与你同时代的经历过土地改革的老人还有,你不愿意谈,总会有人愿意谈。
陈文高:你这么年轻,有资格调查土改吗?这应该由政府出面的。
老威:这位苴公你认识吧?还有元谋的前任官员蒋某某,她现居昆明,昨天亲自驾车带我们来。
(苴公插话:陈老,和你这样的老革命相比,我们算晚辈了,资历浅,水平差。我之所以引见老威同志来采访你,正是出于对你老的尊重。历史就是历史,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乱开簧腔的。你心里也清楚,有些事政府出面行,比如开个大会,救个灾,维持个治安,动员群众抓个逃犯,平反个冤假错案等等;有些事嘛,政府出面就费力不讨好,比如写历史,我在县委多年,多次组织班子写历史,歌功颂德的废纸一筐又一筐,自己都不想看,更莫提拿出来见人。所以,同一桩土改,如果报纸、电视台、政府部门来找你,调子就是定了的,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嘛。叫你说好,叫你说七分成绩三分错误,你必须得一丝不苟照办,这才是组织原则,哪还容得你对待老威这样,盘问来盘问去。你想想,阶级斗争的观念20多年前就没了,连反革命的罪名也取消了,你还一口一个坏人坏人。现在的坏人是贪污腐败、杀人放火、贩卖人口,对待卖淫嫖娼也就罚款,人家交了钱,出了公安局,依照法律,你就不能随便叫坏人。
陈文高:哎呀,我没这个意思。
苴公:警惕性高没错。可凭你几十年的革命工作经验,哪个坏人会对几十年前的土改感兴趣?陈谷子烂芝麻,好人也不感兴趣,除非吃错药了。《炎黄春秋》看过没?老革命纷纷做回忆文章,我改天带几本来,你看了就晓得如老威这样想澄清历史真相,又舍得跑路的文化人难得找!陈老,打消顾虑,与时俱进啰,而今自由撰稿人自费写历史的大有人在,秉笔直书,学司马迁嘛,这才是对得起子孙后代的千秋功业。)
陈文高:既然苴公是政府部门的同志,你带着人来,我就破格在没有《介绍信》的情况下,接受一次谈话。请老威同志提个头。
老威:请老人家尽可能放松,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想必你心里有个底吧?
陈文高:是的。
老威:你是土生土长的元谋人?
陈文高:是的。
老威:城里?
陈文高:苴林乡小村。当时整个村子有40多户,多数烤酒卖。而我们家老少8口,都靠帮人吃饭。
老威:一直帮人吗?
陈文高:是的,从老祖到我爹,至少3代以上都帮人。
老威:长工?短工?
陈文高:主要打短工。夯墙盖房、薅秧打谷、种菜、种西瓜、种包谷,还有上山割草,卖给烤土酒的人家。
老威:烤酒比打短工挣钱?你们家为什么没烤酒?
陈文高:家穷没本钱。
老威:我们这代人的土改知识都是从书本来的,刘文彩、黄世仁等等,地主和农民的关系就是剥削被剥削、压迫被压迫的关系。你在旧社会的实际感受是这样吗?
陈文高:当时嘛,共产党没来,没觉悟到,后来觉悟到了。
老威:没觉悟到?你是文盲?
陈文高:读过两年小学。
老威:私塾?
陈文高:苴林乡的新寺小学。初识些字,家里认为够了,就不让继续读了。
老威:你打短工时,与地主发生过纠纷吗?
陈文高:没有。
老威:地主拖欠过工钱吗?
陈文高:干完活就付,或者以粮食抵,耍不了赖的。
老威:你什么时候参加的革命工作?
陈文高:1949年7月,地下党从昆明派张炳今、张绍虞两位同志来元谋,发展党的外围组织民青,全称为民主青年同盟,积极准备迎接解放……
老威:两位同志的背景是?
陈文高:都是本地人。张炳今是国民党县参议会参议长张鉴良的儿子,在昆明读书就加入了地下党。他们此次潜回元谋,一是搞组织,二是策反张鉴良,并通过张鉴良去策反城里的主要武装力量长臂大队,大队长叫张柞纪,与张鉴良私交深厚。
老威:你当时的角色?
陈文高:我算不了啥子角色。整个元谋发展了60多个民青成员,我也是其中之一,以解放划线,我如今就享受老革命的离休待遇。
老威:然后呢?
陈文高:我年轻腿快,充当张炳今的秘密通信员,经常从班果走路到元谋东门,长臂大队的3个中队,300多号人都驻扎在那儿。我找到张柞纪,呈上信,等一会儿,取了书面回执,或口头吩咐,又往回跑。有时也去找张鉴良。
当然,策反工作具体咋个进行的,我也不太明了。可解放大军还没拢元谋,张柞纪就将长臂大队火力配备最强的一个中队拉跑了。县城周边的几个伪乡长也倒戈起义,宣布脱离国民党伪政权,欢迎解放。地下党和民青拥有30多条枪,分派在几个城门。做过少将师长的伪县长朱淮见大势已去,就抛下家小,化装成老百姓逃跑,当时他的老爹还想将他藏起来呢,可地下党眼线太多,变根针也藏不了。
老威:你亲自参加了追捕朱淮?
陈文高:1950年1月18号的晚上,已经入老城的地下党负责人张炳今获知朱淮潜逃,立即打电话向滇西北地工委第8支队的领导王元昌汇报,请求指示。随即派罗真、杨杰真等率领民青武装及策反过来的武装,分成几路人马,抄小道追捕。直到三天三夜后,才在武定县境的马鞍山将朱淮抓获。这个罗真,还是朱淮的干儿子,又是边纵独立2团保卫中队的付中队长。
老威:国共两边都沾?
陈文高:特殊历史环境,许多人都有公开与秘密的双重身份。但是到1950年1月19号早晨,我们就分别通知学校等单位和群众,从城里到城外,排队迎接解放军进元谋。至此,每个人的身份都公开了。
老威:才几个月地下工作经历,就享受老干部待遇,真划得来。
陈文高:关于元谋解放,李某某那个家伙还自我吹捧说,他带领人马去白西头梁子,放了两枪,朱淮就投降了。放他妈的狗屁!
老威:李某某也是个老干部吗?
陈文高:也算吧。
老威:你们真厉害,居然将县、乡两级的政权都提前瓦解了。
陈文高:不能说全部,至少大部分吧。
老威:策反时,都许了啥子愿?比如解放以后,不关,不杀,不追究之类?
陈文高:你咋个晓得?
老威:我做土改专题这么久,当然晓得解放前后的政策变化啦。
陈文高:这的确是沉痛的教训囉!地下党和民青花了大力气,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将他们争取过来。我们的口径全部统一:只要背叛了反动政权,对解放元谋县有贡献,不管你从前任过什么职务,干过什么对人民不利的事,不仅不关,不杀,既往不咎,而且当作投诚或起义人员看待,在新生政府里安排工作,不愿意工作的,就发放一定资金,安置回家。
老威:对一部分国民党军队和政府内有影响的官员,共产党的确也这么做过。比如四川省主席刘文辉,率部起义,解放后就当了水利部长,虽然他的弟弟刘文彩后来被树为恶霸地主的最高典型。
陈文高:元谋毕竟是小地方。当年我们的策反口径,是上级定的调子,不是哪一个人随便说的。后来清匪反霸,风向变了,也是上级定的调子。南下干部都是经过炮火,几千里,一路打到这儿,人家有革命资历,革命经验,阶级性、政策性都强,说得起话。我们本地干部呢,只有当学生。
老威:啥子意思?当年的策反许愿一律不算数?
陈文高:说不得,说不得。连地下党负责人张炳今的父亲,为和平解放元谋贡献最大的参议长张鉴良也枪毙了。通过张鉴良做工作,策反过来的长臂大队长张柞纪也毙掉。中队长也毙掉,下面的几百号人,毙的毙,劳改的劳改,遣散的遣散。起义的乡长也差不多杀了。
老威:罪名呢?
陈文高:恶霸地主、土匪武装。
老威:有点过分哦。
陈文高:地方干部的话顶个屁,你说多了,自己就叫牵连进去了。
老威:以后呢?
陈文高:等着几十年后平反嘛。唉,韭菜割掉还会发,人脑壳割掉就割掉囉。
(苴公插话:这个情况我略知一二。土改刚开始,长臂大队及乡里民团一类都统统成了土匪;边纵也打成土匪、地霸武装,下面的民青也顺着成了反革命组织。历次政治运动都没逃得脱,惨得很囉,改革开放后才平反。)
老威:如此看来,这儿的土改也算轰轰烈烈了。
陈文高:毛主席说,要给地主阶级吃3付泻药,第1付是累计征收几年的农业税,并补征1949年全年公粮,土地越多交得越多;第2付是减租退押;第3付才是土地改革。
老威:这是毛泽东的原话?
陈文高:传达的政策,肯定不是传说囉。从1950年3月起,第1付泻药就开吃。解放军和地方结合,组成多股征粮队,下乡用枪杆子逼着大小地主补交1949年的公粮。当然,在边远地方,还一时不了解共产党的方针,懵头懵脑地组织抗粮队,几支破枪,结果都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接下来是合理负担,你土地越多,财产越多,就负担得越多;反过来,没土地没财产就没负担。
老威:可以讲得详细些吗?举个例子最好。
陈文高:我亲自参加过征粮征税,可是年代太远,记不得了。镇压反革命是1951年初,为土地改革扫清障碍囉。
老威:哪些东西是障碍?
陈文高:旧政权的残余势力,伪官员,与官府勾结,吃香喝辣的大户,伪乡长伪保长,甚至伪甲长。欺压老百姓,民愤大的也算。有劳苦大众的检举嘛。
老威:有硬指标吗?
陈文高:有名单。根据群众意愿,排名单抓人,抓齐了集中关押,再开公审大会,毙掉一批罪大恶极的。
老威:据你所知,当时毙掉多少敌人?
陈文高:记不得囉。那时我当苴林乡乡长,对整个元谋的镇反情况并不掌握。
老威:20多岁就当新政权乡长?不简单哦。你所管辖的范围毙掉多少?
陈文高:有一次集中毙掉了10个。
老威:不算少。
陈文高:也不算多。大地主两个,组织抗粮的两个,还有伪乡长杨炳林,其他嘛,其他嘛,哎呀,实在记不得了。反正都是非杀不可。
老威:作为乡长,你主持过公审吗?
陈文高:主持过的。但上面的县公安局长、区委书记也到场,下面的贫雇农代表也在,但最终的生杀大权还在区委书记以上,他们都是南下干部。解放不久,整个元谋暂时按区划分,区下面才是乡。苴林第一区,东城第二区,班果第三区。苴林辖4个乡,相当于现在的4个大村吧。
老威:这是区一级的公审了。以现在的观念看,你认为这当中有没有错杀的?
陈文高:绝没有。不杀不足以威慑敌人,不杀不足以鼓舞群众。
老威:其中有没有对元谋和平解放作出贡献的?
陈文高:这10人中没有。
老威:那都是地主阶级当权派了。
陈文高:不见得当权,可的确该杀。
土改工作组组长陈文高(下)
插记
文字整理至此,正是2007年10月15日下午,乌云翻卷,雷声隐隐。我的心情突然烦乱不堪,出室立于檐下,良久,突然听见楼上电视里传来军乐齐奏的《国歌》,原来中共17大正式召开了。
短短几天,本地国保和国安两大部门的最高领导先后会见了我,不得不令人战战兢兢,汗不敢出。我还跟随这个院子的主人去赴宴,与国安局局长喝酒,碰了两三杯,彼此称“久仰”。席间得知,我差点就被国保大队请进公安局,在囚室内同步开完党的17大,是国安担保协调,才放了我一马。
通过频繁接触,我悲哀而荣幸地获知,这十几年来,从重庆、四川、北京到云南,警察始终是我忠实的读者和追踪者。包括我的文字来源、风格、险恶用心及近期走势,他们全都了然于胸。我辩解说自己的祖师爷是司马迁,模仿的范文叫《史记》,国安局长就马上笑道:《底层》我看过,这个话是你的右派师父流沙河说的,啥子两千年前的暴政造就了司马迁,今日又用同样的手段培养出作家来。
话音未落,我脸色顿时煞白,记起《三国演义》里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的细节,急忙称“不敢”。局长继续发挥道:你的巧妙之处,就是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转个弯,经第三者的嘴巴说出。《底层》如此,《冤案》如此,地主系列也如此,哎呀,真是洗我等的脑壳!
我无言以对。人家将“反面教材”研读到这个深度,真不错了。记得席终之际,局长的告别辞大致是:任何哲学都强调存在就是合理,那么中华人民共和国存在了近60年,还在发展、进步,肯定就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就表明它代表了先进的生产力,以及广大人民的心声。
我本想问什么是广大人民的心声,金钱?女人?醉死梦生?还是好死不如赖活?可忍住了。我天生口舌笨,不是能在酒桌上决高下的勇士,我承认自己懦弱、孤单,而黑白混杂的江湖却有太多太多凶险。
眼下雷声隆隆,乒乓球大的雨点三三两两飞降。我反身回室内坐下,稳定情绪,重新打开录音机,聆听老革命谈土改。
正文
老威:革命声势就这样造起来。接着呢?
陈文高:就减租退押。减租又叫二五减租,解放前,元谋周围的佃农租地主的田地,一般是按春播时借一斗谷子,秋收时还二点五斗计算,可现在却反过来,按地主收过的二五比例,将原定租子砍掉。
老威:这叫砍租,不叫减租。
陈文高:所谓退押,就是命令地主将当年出租田地的押金,也就是保证金,如数退还给佃农。
老威:押金的伸缩性比较大的,特别是改朝换代,通货膨胀都相当厉害。比如一九四几的物价与一九五几年的物价,或许短短三四年,翻若干个跟斗。那么我向你老人家证实一下,这个押金是按土改当年的物价退还呢,还是照原始契约逐年累加后再退还?
陈文高:肯定是按土改当年物价,逐年累加,让地主过去吃了多少,今天一块吐个干净。
老威:如此滚动退押,不是和驴打滚的高利贷差不多?
陈文高:话难听啰。不过马克思的理论就是强调经济基础,土改的最终目的,就是摧毁地主阶级的经济基础,吃泻药嘛。
老威:不择手段?
陈文高:你太年轻,没经历过那个时代,你懂啥子?革命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毛主席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不过嘛,老地主还是狡猾的,还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他们总想方设法抵赖,谷子、花生、西瓜子都是实物,他们也翻转给贫雇农一五一十地算帐,哪年哪年,物价又垮了,纸票子又值多少了,实物实际才值多少钱,或者根本不太值钱。泥腿子没文化,如果不是工作组撑腰,还算不过他们。
老威:大形势摆在那儿,动小脑筋有啥用?
陈文高:对啰,下场只有更惨。
老威:接着就是赔罚阶段。
陈文高:赔罚?没有过。
老威:是吗?我在其它地方了解到,减租退押之后就是赔罚。有个叫洪钟的工作队队长还称它为“从经济上整垮地主阶级的一项主要手段”。
陈文高:挖浮财是有的,赔罚没有过。我乡长当了1年多,又调到区里做公安助理,除开镇反、抓恶霸地主,还管净化社会空气,比如抓赌、抓抽大烟、抓不正当男女关系等等。然后才正式土改,县委书记孟家珍做报告,布置任务,接着在大沟村,那阵叫大沟乡,搞试点。我们的组长叫王世光,组员有20多个,都是几个区抽调来的干部,我也是其中之一。开头是发动群众,造声势,宣传《土地改革法》,个把月以后,以1951年12月25号的公审大会为标志,宣布土改在元谋县境全面铺开。
老威:这是哪一级的公审?
陈文高:全县大会,几万群众参加,地点就在如今的县政府背后。公安局长,也是南下干部的朱恒元主持,枪毙了5个恶霸地主,其中有伪保安团长赵登第。
老威:还有谁?
陈文高:记不得了。
老威:你亲自参加了大会?
陈文高:当然。
老威:那怎么会记不得?
陈文高:时间久,忘了。
(苴公插话:这个赵登第是冤枉的。他原来在国民党93军任团长,退役还乡,应当地士绅请求,做保安团团长,在地方武装中有些威信。后来受地下党说服,率部弃暗投明,和平解放元谋,他功不可没。80年代我在县委,晓得政府特地给他平反,推倒不实之词,重新定为投诚起义人员。)
陈文高:赵登第是跟着云南省主席卢汉起义的,退役回家,还领了3000斤大米。
老威:可能3000斤大米还没吃完,脑袋就丢了。
陈文高:试点一结束,我们马上就重新分配,我被任命为元谋县第一区金雷乡土改工作组组长。
老威:不简单。
陈文高:试点经验已有了。具体政策就是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所以我们一下村子,就着手访贫问苦,落实毛主席教导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中国革命的首要问题”。
老威:先把最穷最苦的找出来?
陈文高:不一定。还得追究你为啥子穷,为啥子苦?解放前你是干啥的,以何为生?贫农就是有一小点土地,但多数时候不够吃,还要靠打长短工维持生计;有一小点房子,但破破烂烂。雇农就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只靠打长短工,饱一顿饿一顿的。
老威:毛主席也教导过的,叫乡村无产者,跟城市无产阶级一个阶层。
陈文高:对囉。先寻着几个,再个挨个串连,就像布蜘蛛网,逐渐将我们要依靠的对象组织起来。这是土改第一步,叫发动群众,宣传政策。
老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挑起最穷的去整垮最富的。
陈文高:同志,你这口气不对,立场有问题。
老威:道歉道歉。
陈文高:此时的斗争目标还没确定,咋个能够想当然?
老威:再次道歉。我们换个话题,怎样团结中农?
陈文高:中农相当于小资产阶级,具有动摇性,我们不团结他,争取他对土改的理解,他就消极悲观,滑到同情敌人那边去了。
老威:土改几十年后,小辈我还能隔着时空听见如此有水准的报告,真是受益非浅啊。
陈文高:中农又分上中农、中中农、下中农,要作严格区分:上中农稍微有点剥削行为,但没有富农那么严重;而下中农经常受剥削,程度又没有贫农那么严重。我们不会动中农的土地、财产,可他们基本分不到土改的果实。
老威:为什么中立富农呢?
陈文高:我们不让他“中立”,他就滑向地主一边,地富合流,土改的艰巨性就增加。所以对富农的政策不是没收土地、财产,而是征收多余的部分,剥削所得的部分。特别是对反动富农,决不能手软,决不能叫假象所蒙蔽,要坚决征收他的个人所得。
老威:反动富农和一般富农的界限在哪儿?
陈文高:反动富农跟旧政权、半殖民半封建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本身就在其中担任过职务,如保长、甲长等等。即使当保长,还要分清1946年之前还是之后,抗日战争之前还是之后;国民党连长,也要分清解放战争前后,确定戴不戴反革命帽子。
老威:1946年是条杠杠。
陈文高:对啰。之后就是反革命,在土改中和地主一样,是打击目标。要特别申明,我们是最终消灭剥削,消灭地主阶级,消灭私有土地制度,而不是消灭作为个人的地主。我们要通过改造,让地主和他们的后代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老威:据有关资料证实,作为个人的地主也被镇压了几百万。不少地方的土改,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斗争高潮,自杀、冤杀、逼死、私刑致死、不明不白而死的此起彼伏。
陈文高:我也听到、看到一些不愿意听到、看到的事情,这是土改工作中的失误,是极左路线的教训,却绝不是土改的主流。我敢担保,我当工作组长期间,金雷乡没发生任何一起冤屈。的确,也杀了一两个地主,一个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的手下,上了那个级别,只能杀;一个隐瞒浮财,将金银财宝深埋,无论咋个挤,都不松口,后来终于暴露,挖出来的大烟、金银、首饰,用一匹骡子才驮得起。判刑的地主有10个,一个乡的范围,这个比例算平常囉。
老威:如此看,你这个组长水平不错。
陈文高:还可以吧。金雷乡的土改搞出名堂后,我又被上调为点长,管几个工作组。
老威:升官了。
陈文高:点长的上级是片长,相当于区长。
老威:你有生杀大权吗?
陈文高:我有建议生杀大权,报给片长批,再报给武定专区最后核准。
老威:你的确算尊重程序的干部,在那个年代,不容易。
陈文高:是啰,正式的刑法还没出台,依据只是暂时的政策,比如《惩治反革命条例》,可杀可不杀,其中的空间很大。
老威:唉,地主和农民多少年生活在同一个村子,虽然改朝换代,可彼此真是你死我活吗?你们用什么法子点燃群众?
陈文高:解放了,大势所趋,群众都拥护共产党。运动一搞起来,瞎子都摸着来开会,聋子都立起耳朵,害怕漏掉啥子内容。我们不怕群众点不燃,只怕热情燃过头,违反了政策,收不拢口。
老威:跟现在不一样。
陈文高:是啰,现在人心涣散,开任何会,通知半天,也是锣齐鼓不齐。除非要分钱、分房子、分利益指标。
老威:如今回顾土改,你老人家觉得对还是错?
陈文高:土改是我们党建国初期的第一件奠基大事,也是几千年以来,中国农村最伟大的翻天覆地的变革。在此之前,封建社会,半殖民半封建社会,生产资料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大部分人有力气无处使,或者使了力气得不到收获,少数人享福,多数人受苦。为了平均财富,发展生产力,实现共同富裕,向新民主主义的近期和远期目标迈进,必须土改。
老威:是吗?一定要通过暴力掠夺吗?政治运动真能够发展生产力吗?那邓小平为什么要拚着老命收拾文化大革命的烂摊子?1979年为什么又要给地富分子揭帽?既然是对的……
陈文高:邓小平改革正确,毛泽东土改也正确。没有毛泽东的摸索和实践,经验和教训,就没有邓小平的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对历史不能分割,要回到当时的背景。
老威:为了巩固政权,为了千秋功业,渺小的普通人就注定要付出血和泪的代价?比如元谋县城解放之前,地下党做工作,千辛万苦许愿封赏,争取和瓦解了旧的社会基础,可等到不费一枪一弹进了城,就翻脸不认人,将已经投诚,堪称和平解放功臣的地方贤达统统公审,定为恶霸地主,然后枪杀,这正常吗?如果史书敢于如实记载,我们的子孙后代该怎样看这因为阶级斗争而扭曲人性、出尔反尔的一页?光荣还是耻辱?
陈文高:我有时候也没想通,虽然后来平了反。但是,我们不能拿现在已经进步了几十年的水平、政策、法律去衡量过去,不能脱离当时的环境。刚得江山,硝烟未散,百废待举,莫提法律了,啥子都不健全。比如判处死刑,都是草草宣布“依据某某条例的相关条款或有关规定”,远没有法律健全之后这么细,手续这么周到。加上群众对经历过炮火的南下干部崇拜,甚至盲目崇拜,本地干部说不起话,也不敢说错话。年轻人,脑壳不要发热哟,啥子事要多转几个弯弯,才能做到客观、全面。比如北京到莫斯科的火车,不可能直戳戳开过去就到达,总是左一下右一下,再左一下再右一下……
老威:每左一下每右一下,都有数不清的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陈文高:事后诸葛亮。
老威:老人家,你算个秉性率真的干部,也当过元谋地下党负责人的通信员,了解多人的投诚内幕,那你当时或事后就没为冤死的“恶霸”们说说话?
陈文高:1953年,我就调到武定专区土改队了。
老威:土改复查吗?
陈文高:参加少数民族山区的土改,要慢一步。所以元谋那摊子事,没功夫问,也问不着。
老威:有人问吗?
陈文高:多得很。后来调到县委统战部的老杨还亲自写了材料,好些证明人都签了字,毕竟人命关天囉。可人家南下干部掌权,根本不尿这一壶。长臂大队长张柞纪在监狱里闹,骂元谋地下党和民青都是一帮骗子,许愿当放屁,早知如此下场,还不如扛枪进山打游击。哎呀,任凭咋个整,都封不住嘴。张家的人也四处找当事者,追得本地干部躲着不敢见。张柞纪的关押地点也转移了好几回。
老威:唉,世事难料啊,老人家你有何体会?
陈文高:在土改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元谋县地下组织,百多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我却始终安然无恙。这不是人有多聪明,而是吸取了教训,尽量少说话,即使说,也是按照政策的条条框框,求个四平八稳。不怀好意的人太多,都想“引蛇出洞”,随便你咋个引,蛇就是不出洞。
老威:那今天咋出洞了?
陈文高:苴公同志亲自登门,就给个面子;况且我1928年生的,快80岁了,皮子已蜕掉几层,出出洞也无妨。款款陈年旧事,咬不着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