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受害者胡成章(上)
前奏
2007年1月5日深夜,阴雨绵绵,我从北京赶回昆明。松弛一天,与冤案线人孙医生碰面。他刚为一个农村病人动完大手术,面露倦容,可依旧答应按原定计划南下西双版纳。
我内疚不已,本要请一顿饭,弥补少许,可席终之际,人家却瞅空子付了款。罢罢,这个谦卑到家的基督徒,有时弄得人浑身不自在。就是怕你不自在,他笑道,我的餐前祷告才免了。
接着敲定,双方于次日早晨8点半在某处汇合。可当我准时抵达,孙医生却不见踪影;半个钟头又过去了,还是不见踪影!我好生纳闷,因为孙医生的守信近乎刻板,难道……
坐过牢的人,遇事都习惯往最坏处琢磨,于是连拨几次电话,不通。正六神无主呢,孙医生却突然在对面街沿浮现!我大叫一声冲过去,却忽略了环绕他的五、六个泥腿子。稍后了解到,他7点钟就与相约登门看病的农民们打交道直至当下。
我好奇地询问诊费及药费几何?孙医生哑然失笑,指指办公桌下持续动弹的肥料口袋,定睛一认,竟装着两只土鸡。他们非要留下,最后都冲我发火了,孙医生解释道。可我没时间弄来吃,只有送人。
时光倒流啊,我感慨道,好像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们就时兴给村里的赤脚医生送鸡送蛋,折抵医药费。
是啊,孙医生一本正经道,那就将这份源远流长的朴素情感,转赠威老师你吧。
我吓了一跳,旋即哈哈大笑:可惜时间不够,要不就煮熟当路上的干粮。2007年1月7日上午9点40分,我们登上昆明至西双版纳首府景洪的大巴,估计途中要耗去10个小时以上,所以我一落座就作好打瞌睡的准备。而孙医生始终瞪着双眼。开头我还以为他在西双版纳当过知识青年,如今有故地重游的兴奋,却不知这是人家根深蒂固的毛病。
高速路缠绕在崇山峻岭之间,汽车飞驰,可感觉上的时间却枯燥而缓慢。我打了好几场瞌睡,惊醒时,孙医生总是及时应答:还早。不禁想起我的六四牢友李必丰和杨伟,还有吴嗣渝,都沿这条路线没命逃亡过。杨和吴成功了,却因是无名小卒,先后在泰国曼谷滞留好几年,躲躲闪闪,跟叫花子或蟊贼的处境差不多。杨曾投奔美国驻泰使馆,要求避难,被扫地出门;吴曾投奔联合国驻泰政治难民署,几度申请被挡回,差点叫警方递解回国。幸而两个家伙均得到民运权威刘青、徐文立等人的反复证明,方勉强落脚——而他们的先驱李必丰,越境4次均未遂,有一次,已深入缅甸边境数里之遥,却被缅共的游击队捉住送回,几乎叫边防军活活打死。
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多年前就高声疾呼“无权势者的权利”,可直至如今,事实证明“无权势者只有被宰割的权利”。正如我在《证词》里所写:死了的,白死;活着的,白活。我们与毛时代、邓时代,甚至蒋时代的政治犯没有质的差别;与特务、农民皇帝、《扫荡报》记者没有质的差别。我们是土壤,是为流芳百世的大树提供养分和背景的土壤,我们被践踏、玷污,泪往根上流,历史老人却听不见永恒黑暗下的哭泣。颠簸了7个多小时,我们在一个叫普文的小镇下车。虽是冬季,高速路两边仍郁郁葱葱,微风暖洋洋的,霎时就洗尽旅途的疲惫。出了收费站,一望无际的香蕉林扑面而来,我们跟在几个傣族妇女的身后,似乎在异国风情里陶醉了几里路,方抵拢普文有些喧闹的镇口——原来有人办喜事,破破烂烂的饭馆里外,至少聚了上百群众。我是改不了凑热闹的顽童天性,可刚嘻开痞子嘴,就被孙医生拽上一辆机动三轮。时间不早了,他说。
同中国若干偏远小镇一样,这种屁股嘣嘣冒黑烟的三轮就相当于都市出租车了。我和孙医生在车棚内相对而坐,弓腰抵头如两个密谋者。街景单调乏味,清一色的两层筒子楼,旧不旧,新不新,洋不洋,土不土,而且垃圾成灾。给人的感觉如十几年没洗脸的老娼妇,还敢大模大样地当门接客。幸而街道转瞬即逝,我们又在大片浸透太阳之血的耕地之间狂奔约一刻钟,才在一岔道口嘎然而止。
继续沿左边的土路深入,就是普文农场4中队的地盘。原来,普文镇的过去就是一个容纳几万犯人的超级劳改农场,分6个大队;直到上世纪90年代,党和政府的工作重心转移后,才逐渐在劳改就业人员及家属的基础上,发展或蜕化成一个普通乡镇。
耕地间的几道铁丝网早已锈蚀,与之勾连、配套的兵营、岗楼早已废弃,因此我们得以长驱直入。最里的平房老化得更快,墙面起泡起壳,瓦顶在阳光的反射下,如大片嚣张的牛皮癣。可占据整面墙的标语显然是新近刷上的——控制人口增长,促进社会进步。羚羊般跳跃着,穿越排列整齐的平房群及臭水沟,我们直趋寻访对象——胡成章、肖秀云老两口的家,正巧在“治安保卫委员会”的招牌旁边。这是和“与时俱进”的大环境严重脱节的居所,隔着水泥晒坝,一边是历史遗留的老寝室,一边是自己搭建的比老寝室还破的厨房。孙医生随意招呼了一声,一家人的脑袋就全部从几道门内探出来。
在交代采访正文之前,有必要将孙医生于途中断断续续的相关叙述拼凑呈现,以便大伙搞清楚来龙去脉。
孙医生的讲述:
98年以前我就来过,当时胡成章大爹还很健康,很健谈,成天乐哈哈的,一点不像在劳改队呆了几十年。我们一见如故,劳动之余还一起打篮球。大爹的口琴也吹得不错,把我带回在版纳做知青的年代,大爹不是知青,不晓得他跟谁学的。
自土改始,大爹全家就倒霉透顶,至于如何倒霉透顶?他没有细谈,我也不便追问。我们的话题多半是普洱茶,周围的人都说,大爹懂得完整的制茶工艺,经过他的手调配出的普洱茶,味道就是与众不同。也许有人会说,普洱茶嘛,就是年头放得越久越好,没得什么工艺不工艺,其实不然。我喝过大爹家的普洱茶,那种绵绵长长的口感难以形容,与之比较,市面上卖的那些包装精致、价格昂贵的东西简直就不叫茶。
大爹祖籍镇越县易武老街,那儿从古至今,都是普洱茶的主要产地,不大的城镇,几乎家家都制茶,而大爹家更是招牌传了几就代的老字号。大爹从小耳濡目染,加之头脑灵活,眼看能将家学家传发扬光大,不料解放了。接着世事沉浮,家族蒙冤,这一家三代不得已从祖籍易武迁徙到流放地普文扎根,转瞬数十年不思茶味矣。
大约前年吧,我向美国来的吴医生推荐大爹的茶,人家很感兴趣,想投资扶持,改善一下他们的贫困处境。可大爹却不行了,我和吴医生千里迢迢赶来,与之脸对脸,他也没认出我是谁。据他53岁的大儿子胡俊忠讲,莫提普洱茶,更莫提口琴、篮球,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想好半天呢。
正文
老威:这是孙医生,你不认得了?
胡成章:哦,哦,好像面熟嘛。
孙医生:大爹啊,我已经来过好几次。
胡成章:是么?我想想。
老威:老人家怎么成这样的?
胡俊忠:1998年的一天,我爹正在修理机器,突然之间高血压发作,倒地上了。我们急忙赶过去,抬着送医院。我爹口鼻耳都出血,很稠很稠的血,随手就能抓起来,稍后小便也失禁,红彤彤地淌,浑身还不由自主地抽搐。
医院全力抢救,我们两人一班昼夜监护,我爹深度昏迷8天,才好歹有了动静,逃脱鬼门关!12天头上,我爹就如幼儿一样,咿咿呀呀,似乎在吃力地学着说话;13天早晨,他能自己下床了,可目光闪烁,变得很生疏,居然问我——他的儿子是谁?母亲进门,也愣愣地叫不出名字。原来他的中枢神经受损,造成绝大部分记忆力丧失。
老威:能恢复吗?
胡俊忠:又过去8年多了,身体倒是逐步好转,能吃能睡。
老威:我看举手抬脚还是显得僵硬,走路也颤巍巍的。
胡俊忠:只有靠打针吃药控制。记忆力嘛,也恢复了一点点,比如孙医生来了,他还是觉得面熟;今天这一两个小时内,做了啥子事,见了啥子人,他暂时晓得。至于明天晓不晓得,就不敢担保了……胡成章:你们是客人,我咋个不晓得?有时候,忘了,又没忘。
老威:啥意思?
胡成章:比如我原籍易武,13岁就到过泰国;我们家解放前,制过茶,赶过马帮;我的爹很厉害,参加过地下党,打游击,镇反时却遭枪毙了,冤枉哦。我们家好象是商人?我是咋个判刑劳改的?记不得了,混乱了,脑子里如一锅稀饭在翻滚,那颗米是那颗米呢?这颗米是不是那颗米呢?我还会吹口琴,在劳改犯中算多才多艺,可现在忘了;我制的普洱茶可以吹牛啰,几辈子的家传啰,也记不得了。
老威:我采访过禄劝县马鹿塘山沟里一个老地主,80多岁了,跟你一样失忆,不,一回忆就头疼。
胡成章:我不头疼。那颗米是那颗米呢?这颗米是不是那颗米呢,搞不清。嘿,这个医生姓啥子?我又记不得了。
老威:孙医生。哦,老人家,你生于哪一年?
胡成章:有印象,可是想不起了。
肖秀云:他1933年生,我1931年生,我12岁就跟他订婚,16岁就嫁了。
胡俊忠:这位老师远道而来,不容易,就不要东一句西一句地浪费时间了。家里的血泪账明摆着,父亲失忆,还有我啰。
老威:可你临近解放才出生。
胡俊忠:十几岁开始,父母就不厌其烦地灌输“革命家史”,即使不愿意听,逐渐也烂熟于心了。如今看来,冥冥之中有一种预兆吧?
老威:弄不清。上苍的安排谁也弄不清。
胡俊忠:我们家还保留了一本家谱,从上面看,我们家源于安徽省徽州,不晓得是由于战乱还是戍边,迁移云南。先落脚建水,后转石屏县宝秀镇,直至曾祖父上一代,才扎根易武老城,靠茶叶和马帮生意发达起来,积累了相当的财富。
清朝中后期至民国,我们家在茶马古道都算有点名气,可到了祖父胡顺光手里,已家道中落。哦,不止中落,简直就衰败了。曾祖父死得较早,所以祖父小时候没钱念书,几岁就学制茶,并且替马帮赶马。当时的茶马古道,上至昆明,下至境外老挝的乌德、朗塔、打七岭,缅甸的鸣善、景洞、仰光,还有泰国的曼谷。由于祖父长年累月出入边境,加之头脑灵活,因此20来岁就会几个国家的十几种方言,地理环境、风土人情就更不在话下。有一年,仗着自己是“活地图”的祖父,拿出多年的积蓄,邀约石屏的表弟一道“自立门户”,不料拢橄榄坝时,马群染上血吸虫,全部害病死掉。有啥办法?茶叶不会自己长腿,只能眼睁睁地赔光老本,各自回家。
老威:你祖父算资格的劳动人民嘛。
胡俊忠:大约在抗战前夕,易武的几个小商人合资拼凑一个股份制马帮,他们拉上我一贫如洗的祖父,答应他用劳力换取一份干股。这样,驮茶叶出境,驮洋货入境,拼死拼活两三年,祖父他又起死回生,有了属于自己的七、八匹马。跟着大马帮走,不求多赚,只求稳赚。再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占领东南亚,茶马古道叫封死掉,马帮赶不成了,祖父就转行做其它生意,波折不大。
转眼到1948年,四处都闹共产党。当时在易武最有影响的人物叫王少和,他们家跟我们家一样,也是自石屏宝秀迁到易武,后家道中落。王少和与我祖父年龄相当,经历也相似:打小没念书,去制茶、跑马帮、贩烟土,懂多种方言,做越境生意。不过人家更会走上层路线,还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被推举为“镇越县抗日民众自卫大队”大队长,稍后又当区长和土司代办,最后出任县参议会参议长兼国大代表。
老威:你祖父望尘莫及啊。
胡俊忠:易武多少年才出一个王少和哟!该人家心高气傲,连云南省主席委派的县长也不放在眼里。拿现在的话说,就叫“地方对抗中央”。所有政务及诉讼,都得经过姓王的,才行得通。县长气疯了,出动保安团,以“包庇种烟,武断乡里,任意浮摊滥派,擅理行政司法”等罪名抓捕王少和,镣铐加身,打入死牢。却不料王少和神通广大,居然在狱中与社会各界频繁往来,聚集武装,策划了一场推翻县政权的暴动,将县长和法官都砍了头。
火玩大了,王少和的暴动武装不得不改换门庭,与中共地下党取得联系,接受整编。成立了党领导的反蒋的“人民自卫军”,与国民党打游击,代价惨重,连自己的家眷三代6口也遭杀害了。一直到1949年9月,王少和任总队长、李衣人任副队长的“江越支队”才被正式并入“边纵”9支队;10月易武解放,王少和终成正果,任镇越县首届人民政府副县长。
老威:这跟你祖父有何直接关系呢?
胡俊忠:我祖父就是王少和手下的经济委员啊。1951年镇压反革命时,王少和刚率团去昆明参加云南省首届民族代表大会不久,正风光呢,不料转眼就被抓了。严刑拷打跟着上,要逼他交代“历史反革命”和“组织土匪武装”问题。
老威:我曾听说整个边纵,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区纵队,都被定性为“土匪武装”,直到1984年才平反。
胡俊忠:等不到了,王少和进普洱监狱才3个多月,就莫名其妙地“病死”,终年50岁。他的部下,还有地方上与他有牵连的,好几百,全被当作土匪镇压掉。人变鬼,当然不需要平反。你看,我祖父的《平反通知》在这儿,简单几句话,就值一条人命啰。
老威:请说说你祖父的具体遭遇。
胡俊忠:1948年的劫狱暴动成功后,王少和亲自找到我祖父,拉他入了伙。当时的“江越支队”有400多人,军需是个大问题,我祖父当经济委员,说白了,就是负责筹枪、筹粮、筹款。
老威:你祖父的能耐不小嘛。
胡俊忠:他有《华侨证》,还掌握了一个马帮,经常出入法国人控制的老挝和英国人控制的缅甸,贩卖烟土、枪支,轻而易举就能逃过检查。
老威:跟现在的跨国毒枭差不多。
胡俊忠:不一样啰,如今为了干经济,过去为了干革命,个人不会私吞一分钱。我祖父出生入死,也算立下汗马功劳。直到1949年9月,经过半年改造的江越支队并入“边纵镇江整训总队”,四、五百人缩编为120人,四分之三被遣散回家,我祖父也随大流从江城回到易武。
接着云南全境解放,上面派来由南下干部组成的工作队,组织学习,大家都还摸不着头脑。有略知共产党政策的亲戚,曾偷偷劝我祖父一起弃家逃命,可当时拉家带口,哪能说走就走。况且老人家有些底气,心想:撇开革命功劳不提,我在本地也算声望较高的开明士绅嘛,大不了再贡献点财产出来。
嘿,这一念之差,脑袋就飞了。1951年镇反运动,我祖父,以及“江越支队”所有在岗和遣散的人员,都琅铛入狱。
老威:为什么?
胡俊忠:刚成立的镇越县公安局经过“调查”,并报上级核准,认定以王少和、李衣人为首的江越支队是土匪恶霸武装,正积极筹备推翻共产党的反革命暴动。
老威:可有证据?
胡俊忠:镇压反革命是有任务和指标的,无处下手?哪先秘密逮捕两个江越支队的成员再说。跟着突击审讯,大刑伺候。两人熬不住,就狗咬狗,引起更多的狗被咬被抓,案子就越滚越大了。啥子“总司令、大队长、中队长”,啥子“接头时间、地点、暗号”,啥子“纲领和组织系统”,啥子“枪支弹药从哪儿取”,等等,编得活灵活现,其实屁事没有。
老威:几十年后又来平反昭雪啰。
胡俊忠:几百号人,枪毙的枪毙,劳改的劳改。我祖父是“暴动骨干”,解放前两年就埋在老挝境内的枪支被挖出来,拍了照。他老人家是在万人公审大会后遭毙掉的,此前戴了大半年的重镣,被整得恍恍惚惚,就剩几根骨头了。接下来,我们家的财产、房屋也被没收。
老威:“土匪武装”全军覆没?
胡俊忠:凡是有点家底、有点积蓄、有点声望的,都难逃法网,人财两空,亲属还要受几十年的株连;只有穷得就剩一杆枪的,才作为“受蒙蔽群众”教育释放。还是要讲究“阶级原则”啰。
老威:唉,王少和一干人以劫狱暴动起家,最终却死于反革命暴动罪,算一种因果轮回吧。真叫冤枉的是你祖父,47寿终,人还没活明白。
土改受害者胡成章(下)
插记
天擦黑了,最后的晚云如一只断手,拖着斑斑血迹,终于隐没在倾废的岗楼上空。水一般的凉风漫上台阶,我们随即退至室内。孙医生将好几瓶国外的药放在桌上,又低声唤胡俊忠过去,一一叮嘱。而我这厢,肖秀云大妈刚刚提起忆旧的兴致。由于音调低缓,状如喃喃自语,我只好欺上前,将录音机凑拢她的嘴角。而哲学家一般的大爹凝视着门外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难道一个失忆的脑袋深处,还有另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世界吗?
灯光昏暗,六、七平米的狭窄空间堆着六、七个人,连身子都转不开。可此刻的氛围却显得鬼魅,似乎还有些我们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在往里面涌。远远有幽幽之音传来,又像歌声,又像脚夫的吆喝声,刹那将我带回童年的乡间,老地主爷爷,不太老的爸爸,与我脸贴脸,如两三堵凑在一块的墙——然而他们是那么远,比我感觉到的幽幽之音更远。
有记忆的大妈继续说着,没记忆的大爹想说,却说不出,他们在一起共了几十年患难,为什么呢?
正文
肖秀云:自16岁嫁到胡家,就没过啥好日子。公公是赶马经商的,没种过地,也没地可种,住的是土坯茅草房,家具也比较简陋。稍后有点积蓄,才在易武老街开了个铺面。边疆地区啰,大多数与我们家类似,不特别穷,也不特别富。
老威:我查过西双版纳的整块地图,发现镇越县,也就是如今的勐腊县,与老挝的边界线长达600多公里,而且杂居着傣、汉、彝、哈尼、瑶等多种民族,尽管习俗习惯南辕北辙,可共同点是生存不依赖田地,而依赖越境边贸。真不晓得汉族人发明的土地改革在这儿怎么搞?
肖秀云:上面派的工作组一直都在啰,可是划阶级成分已经1956年的事。
老威:这么晚?清匪反霸、减租退押呢?
肖秀云:1951年镇反,随后清匪反霸,减租退押没咋个搞,好像政策还是学习过。少有人种地嘛,连村长、保长都住茅草房嘛。我们家是小商人,相当于中农。
老威:易武是县政府所在地,地主、富农多不多?
肖秀云:旧政权手头当过官的,有势力的,地方上说得起话的,做得起慈善事业的,枪毙剩下了,不管有没有土地,都摊派个地主给你当。你还敢不要啰?易武老街的汉族大姓,王、黄、刘,就划了十几家地主。对少数民族的土司、头人,先还客气,在政府里安插个职位,可某一天毛主席的指示下达,该翻脸就翻脸,打下去,照划剥削阶级。哎哟,跟我们家也没啥区别嘛!土改之前,他们的房子、牲畜、财产被没收,我们的财产、牲畜、房子也被抢得光光,每次开斗争会也挤在一块。好像反革命家属中,划贫农的也有,你说这个王少和死鬼,牵扯了多少人?
老威:你见过王少和吗?
肖秀云:一条街上的人,与我们家来往多。1948年暴动,杀国民党县官,街坊邻居都去了嘛。脚跟脚,共产党政工队就来了,与王少和他们打得火热,大张旗鼓,同国军干了好多仗。江城县的李衣人又带齐人马,上门搞联合,成立跨县的“江越支队”。
老威:也就是后来的土匪恶霸武装。
肖秀云:公安局搞的大冤案啰!小小易武,一镇三乡,六、七个村,就杀了100多,连政工队(解放后编入工作队)的人都杀了好些。有的集中杀,有的分散到各村去杀,有的开会公审,有的就黑灯瞎火,一脚踢出去崩掉。血浆子将溪沟都染透了,鱼也喂肥了,白愣愣朝沟坎上跳,可谁也不敢去捡。我记得公公被杀是三八妇女节以后,清清楚楚的,头天就在几条街反反复复敲锣通知,当当当。胆小的藏在窗后偷看,胆大的就窜上去拦住问:杀几个?更夫横起砸一锤,当!然后爆着青筋吼:6个!问的人猛拍两巴掌,也爆着青筋跟吼一声:6个啊?又是6个!
我们家大小都没睡着,熬啊熬啊,月亮起来了,星星更亮了;月亮没得了,星星没得了。起一阵风,接着就没风,蟋蟀和青蛙倒是吼得狂。公公他们天不见亮就被五花大绑,听说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就押到学校坝子里去。嘿,那口老远就能望见的大铁钟,还是公公他捐款铸造的呢。
老威:这批杀的都是江越支队的游击战士?
肖秀云:有江越支队的,有商人,也有小学校长、老师。都做了冤鬼,30多年后又平反昭雪,没一个有罪!特别是公公,下到阴曹地府,会让国民党的冤鬼笑掉大牙:哼哼,良民不做,帮共党杀我们,结果报应眨眼就到。
老威:当时你在枪杀现场吗?
肖秀云:屋里躲着啰,大儿子刚生不久,正坐月子。小脚婆婆还在,胡成章又被抓了,家中就没个撑得起的。哎哟,那口号声啰,那排枪的嘭嘭声啰,吓得我们抱成一团,抖个不止,哭个不止。后来听人讲,是开完会,架到老街外的溪沟边杀的,齐刷刷地倒,全部射成筛子了。哎哟,都是易武街有名望的人物,可不可惜!
尸体是请亲戚帮着埋的,坟包包两三年就平了。究竟在哪儿?以前晓得,现在就不清楚了。易武街周围变化也大,盖的房子也多,估计那么多尸骨都垫了基脚。
胡成章:爹的尸体我没见着啰,我被关起啰。
老威:为啥关你?
胡成章:受连累。
老威:为啥受连累?
胡成章:记不得。
肖秀云:他被关了1年多才放,家里就剩婆婆、我、侄儿侄女。大儿子1岁出头就死了,出麻疹没过关,所以你看到的这个大儿子是1953年出生的“假老大”。那时候,民兵三天两头来扫荡,屋里啥子都没得,锅碗被砸掉,东西就用树叶裹起,烧熟了吃;床叫抬走了,只好铺几把草,睡地下。多余的布片片都拿走,房顶捅出十几个大洞,漏雨,把我和婆婆都整成了医不好的风湿。哎哟,所以到了1956年土改,我们家已经成原始人,比贫农还贫农,还分了一点点地呢。
老威:也就走个形式啰,因为全国统一的土改已结束几年了。此前这儿搞的“杀人分赃”算是“不叫土改的土改”吧。
肖秀云:瑶族和哈尼族住山坡山脚,刀耕火种,根本就不用土改;傣族住勐仑、勐腊、勐捧三乡,从古至今都受头人、土司管辖,种不种地没多大关系;还有彝族、汉族,很多人就不会种地,有就吃,没有就想办法弄来吃,哪存在啥子阶级剥削!划完成分,我还找过工作队,我说我们家既然不是地主富农,那么财产就该受政策保护,就该把几年前拿走的4匹骡子4匹马退赔了,损失的东西就算了,哪怕归还两匹骡马也可以。可是人家撵我,还骂我反攻倒算。
胡成章:我又第二次坐牢啰。
老威:还是受株连?
胡成章:放卫星。
老威:放卫星?
胡成章:放卫星放错了。
肖秀云:1958年的事,人家在大跃进,放卫星,《人民日报》上都刊登了,亩产粮食好多好多万斤,仓库都堆不下。大形势摆在那儿,毛主席在吹,全国人民跟倒吹,到处敲锣打鼓,天天在过节,天天在超英赶美。嘿嘿,你就听嘛,表态附和几句也不打紧嘛,实在不愿意,就装哑巴聋子嘛。偏偏这一位,开口就说吹牛!
老威:在会上说的?
肖秀云:反革命家属,不敢在会上发言……
胡成章:几个人私下议论,还哈哈笑,我就插了两句嘴,说山药亩产40万斤是吹牛,反正吹牛不花本钱。谁知这话传到公安局耳朵里,没几天就遭抓了。
老威:嘿,老人家的思路清晰着呢。
胡成章:检举材料都搜集了一摞。接下来判刑,送到普文。
老威:罪名?
胡成章:破坏大跃进的反,反,反革命,判6年,他们打,打我。记得嘛,还拿绳子绑,说,说不成了……
肖秀云:我记得是8月初4,大女儿才1个月零4天,他就进去了。先转到思茅,最后送到这儿劳改。我喊天都来不及,又搞公共食堂,民兵背起枪,闯进屋将猪也赶走,粮食也掏空,然后宣布:私人不准开伙,谁开伙谁犯法。我的身体都要虚脱了,还得领着儿女,去食堂排队打饭。半饥不饱地拖了3个月,食堂就开不下去了,牛皮吹嘛,吹到头来,毛主席不饿肚子,当大官的不饿肚子,就是群众饿肚子。59年到62年,3年多,人就只有一个想法:找吃。每人每个月,供应4斤大米,额外的要凭粮食局的条条。不敢想哦,反胃,难受,那年头啥子不能进嘴?树皮、树叶、蚂蚁、蚯蚓,带刺的藤藤,只要不是毒药,不是大粪。接受不了,身体自然起反应,大不了呕出来。饿死掉好多人啰,连走路都要小心,免得沟沟底快脱气的人突然翻上来,伸手扯你裤脚。唉,如果没得娘家的父母兄弟接济,我们家恐怕绝户啰。我爹当时在加工厂,经常弄些带壳的糙米,得舂了才能吃。我天天凌晨5点起床,邦、邦、邦,舂到7点,才下锅熬粥。吊命啰,呜呜,吊命啰。
老威:大妈莫伤心。
胡成章:劳改队也饿死人,我跟牛一样,把铺草都吃完了。
肖秀云:劳改队死人更多,二三十岁的精壮汉子,饿得倒下去,说咽气就咽气。厉害的时候,每天有四、五个人抬出去,埋都埋不赢。几个月,1000人的中队,就少300多。胡成章为啥没死?一是因为在外面养猪,稍微自由些;二是他接了个犁田的美差,他使劲犁得深深的,有时就会翻出鳝鱼、泥鳅及其它活东西,他马上捉住吃掉。后来又偷偷带火柴,设法烧熟吃。
胡成章:1964年,我,我满刑,不准走,留,留在普文农场。
肖秀云:饥荒过了,劳改犯死得太多,大片土地荒起,于是他就留场就业了。1968年,我们也迁过来了。
老威:易武到普文多远?
肖秀云:以前赶马要走七、八天,现在坐车要大半天吧。
老威: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
肖秀云:他回不来,我们在老家又缺劳动力,饥荒熬过了,仍然吃不饱。娃娃们还小,婆婆还在,我一个体弱多病的妇道人家,只算半个劳动力。那时农村是大锅饭,工分大家评,没有全劳动力,工分就低;工分低,粮食就分得少。而且每年还要从基本口粮里,扣除三分之一作为生产队的公济粮。1000斤就要扣300斤。
老威:除开大锅饭就无法可想了?
肖秀云:文革当中,天天闹着割资本主义尾巴,连鸡鸭都不敢多养。猪肥了要上交供销社,按国家牌价统购统销,每斤肉返还几毛钱吧。私下杀猪是犯法的,易武下面村里,有家人娶媳妇,半夜偷杀肥猪,办酒席招待亲朋好友,结果还没散席,一窝人正醉醺醺地猜拳呢,公安局就提着手铐子抓人来了。
老威:中国有《杀猪法》吗?我怎么不晓得?
肖秀云:有杀猪政策,可以当作法律的,不过比较轻,违法杀猪一头,判刑一两年。
老威:70年代末之前,全国所有副食品都凭票供应,每人每月才半斤肉4两油,搞得大伙饥态百出,却不明白城镇居民的肉食是这么来之不易。
胡俊忠:那时我十几岁,正长身体,顿顿喝稀,屙泡尿肚子就空了,扛不住啊。加上书也读不成,小学教室不够,贫下中农子女得优先,我们这种家庭背景嘛,踢回家。
老威:日子没法过了。
胡俊忠:所以要迁过来,普文荒地多,劳改犯填不满,正缺人手,所以敞开接纳就业人员家属。关键的是,这儿除了警察,大家的身份都差不多,用不着互相歧视。
老威:跟你们家类似的外来户有多少?
胡俊忠:如今占农场的一大半了。母亲和祖母先到,我满16岁才招进来当工人。父亲正式的工人待遇是80年代,大约在公安部长赵苍璧讲话之后拿到的。
老威:可你们家是冤案啊。
胡俊忠:我父亲1982年平反,来了个通知,说1958年是错判,破坏大跃进的现行反革命罪名不成立,应予推翻。我祖父1985年平反,过程非常曲折。
老威:牵扯好几百人,当然曲折了。
胡俊忠:1951年镇反冤案是易武的公安局局长经办的,而上级审批者是当时的江城、镇越两县的中心县委书记,姓余,石屏宝秀人。没料到,这位余书记后来也成右派,入冤狱,劳改了20年。1979年刚平反恢复工作,他的一位老表就脚跟脚找上门,也闹平反——原来也是我祖父案子里的苦命人,死罪逃脱,活罪受了几十年。可能是同病相怜,或者是天良发现,余书记当即写了一份证明材料,还联络当时的公安局预审科长,国务院统战部办公室主任等老干部共同签署,要求平冤。
老威:后来呢?
胡俊忠:王少和的生平正式写入中共勐腊县党史,最先也有我祖父的名字,后来又没看见了。易武老街许多家都接到了平反昭雪通知。
老威:有赔偿吗?
胡俊忠:我祖父700元,我父亲200元。
老威:两个冤案加一条人命,才900元人民币?
胡俊忠:80年代的900元,相当于现在的好几千了。
老威:你父亲受你祖父株连,还坐牢1年多呢?
胡俊忠:没算。
老威:为啥没算?
胡俊忠:因为没定罪名,就平不了反。
老威:这叫什么话?
胡俊忠:哎呀,以前没定罪名就坐牢的太多了!我家三妹夫是个四川人,1959年曾在勐养县做工,由于外出手续不全,被民兵扭送公安局,关起来集训,随后又被劳动教养两年——没任何罪名,平啥子反?找哪个平反?唉,老百姓,历朝历代都是砧板上的猪肉,横切竖切都可以啰。
胡成章:横切竖切?可以嘛。无所谓嘛。
肖秀云:啥子都记不得,吃了睡,睡了吃,你当然无所谓啰。
补记
告别两位老人已是深夜10点多钟,胡俊忠拎起一把大电筒,将我们送出“沦陷的监区”。翻耕过的土地在光柱两旁延伸,弯曲的铁丝网外,窜跳出好几条野狗,眼睛贼亮,令人回想戒备森严的昨日。果然胡俊忠说,这是进出中队的主路,以前都是几架探照灯来回扫到天亮,除了岗哨,还有牵狼狗的巡逻哨——说不定这些野狗都是狼狗和土狗乱搞,窜的种呢。
我叹息道:人生而自由,你们家却甘愿背井离乡,迁徙此地!注重精神生活的孙医生却抬头望天道:别伤感了,我相信上帝会眷顾这些受苦的人。胡俊忠说:上帝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我也说:我只看见稀稀落落的星星,跟狗眼睛差不多,天空都布满铁丝网啊。人在这个世界真是插翅难飞。孙医生沉吟道:上帝比我们看见的事物还要高,可只要你相信,他就在你心中,你就会得到一种支撑自己活下去的自由的力量。
我们又默然走了一段夜路。胡俊忠方从一堆杂乱平房里唤来一辆屁股嘣嘣响的三轮,并抢先付罢车钱。彼此依依惜别,珍重珍重。十几分钟后返回普文镇,住进一家不用登记《身份证》的旅馆。
出于外科大夫本能,孙医生谢绝了我上街觅食的邀请,立即洗澡。我在路灯暗淡得比鬼火不如的几条街兜了一圈,发现歌厅和发廊依旧敞着门,里面的小姐千姿百态,像植物标本,浸泡在红药水一样的灯光中。而在每个街口,都拥挤着青烟缭绕的烧烤摊。我目光发绿,在摊前流连了三二来回,却不敢贸然点菜——因为周围的饮食男女均为清一色的妓女嫖客,我一个光头和尚,上哪儿落座就餐才不惹人笑话?或者不招蜂惹蝶?
只好在一通宵营业的小卖部购得几包小食品,带回旅馆填肚子。孙医生已入梦了——他长期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却陪我长途奔波,还忍饥耐渴,乱了生物钟。
展开被子细细搜索,查得污渍数点,阴毛两根。没办法,明知此处曾是嫖宿窝点,也只有和衣躺倒。倦意睡之袭来,不料朦胧之间,睫毛上竟浮现梁宗岱翻译的里尔克的诗: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这村里
这村里站着最后一座房子,
荒凉得象世界的最后一家。
……
那些离开它的,飘流得远远,
说不定许多就在路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