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受害者张美芝(上)
采访缘起
告别则黑乡基督教会的张长老之际,我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壁上的挂钟,已经2005年12月30日傍晚7点40分了。我顺便问起本地曾经最显赫的家族如今怎样?张长老说,杨区长的遗孀还在,我指一条路,你自己去找她了解吧。
天黑尽了,我们由一位当地妇女领路,在土墙组成的村子里摸索前行。地下沟渠蜿蜒,散发着阵阵人畜粪便混合的臭味,好几次,我们都犹如山羊,在沟与沟之间连续跳跃;接着又绕过大小三道生活垃圾屏障,扁着身体穿过两道墙中间的仄道,终于豁然开朗。我弯腰摘除粘在运动鞋底的塑料袋,再抬头,就感到清风扑面了。远处,重重叠叠的乌云下面,黑黝黝的山丘动荡着,好似大群被栅栏圈定的巨兽,随时都可能咆哮着越栅而逃;稍近一些,则是开阔地和肠子一般盘桓其上的小河;冥空里的树影发出若有若无的低啸,如迷失在阴阳界找不到归宿的冤魂的歌谣。领路妇女转头说,那块向阳的坡地过去是操场,解放军初次进则黑,就在那儿训练民兵,教他们打枪、拼刺刀;后来又在那儿开土改大会,枪毙地主。
我刚要问什么,狗就叫了,跟着,全村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成一片。领路妇女推开一扇矮栅栏,用当地土话骂狗和唤人,然后进了短墙围绕的大院。
我还没看清院内的情景,就被好客的主人们迎上石阶,让进堂屋。领路妇女给我们作了简单介绍,正中坐沙发的老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她驼着背,年轮密布的脸上透出笑来。我和孙医生急忙扶住——她就是本文的主角,84岁的地主遗孀张美芝。隔着火盆与其相对的,是她的四女儿杨思仙,今年59岁;五儿子杨思义,今年57岁。
气氛融洽之后,我顺势掏出老录音机。这是8点零8分,门外的风突然停了,月白如洗;而在门内的昏黄灯光下,在一家几口不间断的抽泣中,尘封已久的回忆裂开一条缝……
老威:今天下午我拜访基督教会的张长老,路过你家的院子上头,觉得一长溜青瓦之下,那面桔黄色的斑驳旧墙很特别,比周围所有的农家大院都气派。我在墙前照了像,还问过张长老,是否可以见一见这户主人?张长老说,这是当地最大家族的宅子,可目前只剩一个外壳,住不了人,就弄成牛圈了。我追问人呢?张长老说,几十年前就搬出去了……
张美芝:土改那年,我们就叫撵出来,挤在旁边的牛圈里;而贫下中农翻身了,成了我们院里的新主人。
老威:请讲讲当时的情景,为历史留下一个记录。
张美芝:记录?
老威:是啊,目前距离1952年的土地改革已相当久远,50岁上下的人,有所耳闻,但记忆早模糊了;而40岁上下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恐怕只能从小说、电影、官方教科书里去了解;再往后的人,连了解的兴趣也没有。
张美芝:是啰,陈年老帐了,谁也不耐烦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
老威:我是个写书的,不愿意你们这代人如此被淡忘掉。
张美芝:说不清啰,我26岁就撞上土改,今年已经84岁啰。又哮喘,胃又疼了好久。
老威:奶奶你莫着急。
张美芝:着急也没用啰,感谢主,我还活着。我不会埋怨谁,更不敢埋怨共产党、毛主席,因为土地改革是大形势,我们普通人是无法阻挡的。在这地方上,我们家世代为官,为老百姓断案时,虽然尽了力,也不能说就没犯过错。除了全能的上帝,连一贯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也不敢打保票说,自己没错误。所以,我们家被划成地主是应该的,贫下中农开大会斗争我们也不过分,过去几十年了,不给地主平反也算了,全能的上帝心里有数。我们家现在还过得去,又有读大学的,又有做官的,胜过好多贫下中农家庭。
老威:奶奶你满足了?
张美芝:我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我经常做恶梦,醒来时浑身抽筋。我们家作了什么孽,要被杀掉那么多人?我的丈夫杨心林,原来是这儿的区长,我的哥哥张应心,是乡长,在土改大会上一起被枪毙,两具死尸抬回来,连舌头也叫人割掉了,凭啥就这么惨?
老威:我们还是从头说起吧,你们家原来有多少口人?
张美芝:算不清啰。往上说吧,我家外祖生有两个儿子,由于两兄弟非常要好,没有分家,就把彼此的儿女都视为己出。老大育有3个儿子,老二育有两个儿子,照统一排行,这一辈的老大就是杨县长,他可是多少年以来,则黑这偏远地方出的大人物。他早年外出求学,毕业于云南讲武堂,与共产党解放军的总司令朱德是校友。25岁即由云南省主席龙云举荐,去云南德钦县任县长。
老威:藏族地区的彝族县长?
张美芝:是啰。那时的德钦还叫安东,吏治不清,盗匪横行,龙云就特别举荐志向高远的大哥去解决难题。果然大半年后,那地方就清净了——杨县长因此名声大振,还受过政府的嘉奖。大哥是解放前夕病死的,他幸好病死了,否则也难逃劫难。
老威:为什么?
张美芝:大哥做人的宗旨就是“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讲武堂读书时,曾经因为被洋教官谩骂成“东亚病夫”而拍案而起,并公开与洋教官比武获胜,结果却让龙云绑了。但是,他的民族气节在同学中影响很大。
老威:共产党也打“民族气节”的牌。
张美芝:可大哥他既然信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就不会再改换门庭,去信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我二哥是撒营盘(解放前叫永山区)保安大队长;脾气也和大哥一样。老三就是我的丈夫杨心林,当时是永山区区长;四弟和五弟没啥作为,就是个不愁吃喝的普通人罢了。
另外,我娘家也不算差,哥哥张应心,做过则黑(解放前叫永安)乡乡长。
张美芝的四女儿杨思仙插话:
我看过小说《苦菜花》,我们家真是比苦菜花还苦!土改那年我才5岁,本来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但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爸爸和舅舅,呜呜……
老威:怎么失去的?
杨思仙:呜呜,1952年头上,爸爸和舅舅就叫民兵五花大绑带走,和几十个地富分子一起,关在则黑小学内,以后又升级,关进了乡公所。
老威:你们去探过监吗?
杨思仙:当时妈妈也叫抓走了,19岁的大哥因为害怕,就跑进山里躲起来,家里就剩两三个娃娃,连自己都顾不过来,那敢探监?直到开大会那天……
老威:你们也去了?
杨思仙:我们躲在牛圈里,门窗紧闭着,饿了两三天。大白天根本不敢出门,因为一碰上贫下中农的娃娃,不仅讨不到吃,还要遭围攻。只有夜里才从门缝钻出去,像老鼠一般在野地里窜来窜去,见啥捞啥,能进嘴就行。那一整夜,我们都不敢出去,因为民兵轮换着巡逻,一见影子就开枪打。我们抱在一块,滚在烂草里,迷迷糊糊觉得天透亮了,墙外响起许多脚步声,并且一直不停。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等脚步声过完。估计一两个钟头吧,墙外才清净了,好像那些人都到河边的操场开会了。从门缝朝外瞅,还有民兵端着枪来来回回走动,一个人嘴里还叼了根烟,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今天要敲七八个脑壳。”
有个人不信,说敲不了那么多;另一个人反驳:“只有多,没有少。”两人就开始争起来,面红耳赤。直到民兵排长过来制止,并且说:“过一阵响枪就见分晓,你们两个猪脑壳打个赌啰。”于是两人就打赌,输家割2斤肉来办招待。
老威:杀人还打赌吃肉?真跟过节差不多。
杨思仙:旧社会,除了过年,乡下难得有啥大事,解放了,共产党搞阶级斗争,就月月有大事。特别是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分地分财产,就天天有热闹。那天上午,我们在两里之外都听见喊口号,排山倒海似的,一阵接一阵。快散会了,妈妈被放了回来,披头散发,浑身都在流血。我们扑上去叫妈妈妈妈,她才慢慢坐下,魂不守舍地抚摸孩子们的头,问饿不饿。又说要去村里给我们讨吃的。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门口嘈杂起来,我们还来不及紧张,有人就轰轰擂门。妈妈刚挣扎起身,门就一下子倒下来,我们看见刺目的光亮中横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爸爸和舅舅就这样被人抬回家了。
张美芝:我被关起来很多天,受尽了折磨,那天开公审大会,枪毙了七八个人,其中有我的丈夫和哥哥。我一早就与几十个地富分子一道,被民兵五花大绑了,押去批斗,并且陪杀场。在离会场不远的河边,被宣判死刑的阶级敌人后颈窝插了黑牌,五花大绑后,大腿也叫麻绳给缠了,嘴里塞了一团烂布。我在两米外,眼睁睁地看见我的丈夫和哥哥被民兵们按跪下去,拔掉黑牌,用步枪嘴抵着胸口,砰砰两响。我哥个头大,晃了几下还没倒,后面的预备枪手接着上来,抵着那已被打烂的胸口补枪。血砰的又窜起很高,有一支血箭叭的喷向枪手的肩头,吓得他一闪,就顺势一脚,把我哥踹翻。他一边擦血一边骂娘,还迈步上前,踩着在地下挣扎的我哥再补枪。咽气时,我哥就横躺在我丈夫身上,他的手向天空抓了一把,就鞭子一样软了,脑袋也滚到左边,刚好与我丈夫的脑袋碰到一处。血骨碌碌地冒着,在阳光下显得很亮,两个亲人像在说悄悄话。我被两个民兵架着,头发也被揪着,这样就没法低头,可他们是我的亲人呀,再没法低头,我也不忍心看下去,好多次,我闭上眼睛,但人家骂我,把我的眼皮撕开,我的眼珠子都叫弄出血了。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满脑袋全是包块,伤口淌出的浓血也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一直想自己站起来,因为被人家架着太难受,而且形象不好,挺丢脸,我好歹也算个贵妇人呀。在大难之际,也应该保持起码的气节。可是,我无论如何站不了,脚尖一试再试,腿肚子就是抽筋。唉,丢脸也是没办法呀!
最后,我突然看见,两个民兵举起枪,用枪嘴捣我两个亲人的门牙,还拿刺刀使劲撬。我毕竟经历过一些事儿,我晓得他们要干什么,顿时天旋地转。我猛然狠咬自己的舌头,我想喊:“把我的舌头拿去!别再折磨死人了!”可是,脑袋轰隆一声,就啥也不晓得了。
老威:他们是当众割死者的舌头吗?
张美芝:是啰。
老威:群众有什么反应?
张美芝:大概有几千人从会场那边跟过来,乌压压一片,把周围的庄稼地都踩平了。我恍恍惚惚,只听见大家都在呼口号:“打倒地主阶级!”“某某某死有余辜!”“土地改革胜利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万岁!”还有许多小孩向阶级敌人扔石头、泥巴,挤在路两边用树条条抽坏人。我挨了数不清的打,已不晓得痛了。
唉,这是大形势啊,莫说舌头,就是当众将所有地主千刀万剐,群众也只会鼓掌欢呼。
老威:那主持大会的干部呢?
张美芝:我在台下,只听见宣判死刑的声音,没看见人。
老威:我能看看《判决书》吗?
张美芝:没有《判决书》,那次毙了七八个,劳改了十几个,都没发《判决书》。好像那个时代,不兴发《判决书》。
老威:我曾见过50年代的《判决书》,是用手写的,很潦草。
张美芝:我不晓得。
老威:哪一级法院判的,档案里应该能查到。
张美芝:都是本地工作组判的,我也不晓得是哪一级。
老威:是吗?那割掉的舌头能做什么用呢?
张美芝:当药。
老威:内服还是外用?
张美芝:当跌打损伤药外用。后来听说,我两个亲人的舌头被他们割去,交给了当地的民兵连长。因为那时的医疗条件比较差,而这个模范连长在执行抓捕任务时,被狗咬伤了大腿。不晓得是不是报应,那腿伤感染化脓,一两个月都不结疤。人家采了很多草药,捣碎包扎;乡里区里的卫生所、还有民间的郎中都看了治了,就是不见起色。人家急了,就照高人指点,把我亲人的两根舌头阴干,切成片,捻成粉,撒在伤口上。
老威:果真有效吗?
张美芝:按理说应该有特效,可人家用舌粉天天敷,不仅无效,而且还溃烂成了碗口大的一个洞。人家起不来床,呻唤了20几天,被十几个民兵护送着,又是担架又是车,辗转一个多星期,抬到武定县城。结果还是抢救无效。死了以后,丧事办得很隆重,乡里开了追悼大会,区政府派人来念悼词,人家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杨思仙插话:
我和弟弟看见死了的爸爸、舅舅,感到非常害怕,因为那已不是平时所熟悉的长辈了。他们血肉模糊,胸口翻开比汤碗还大的洞,特别是那张脸,犹如一块被砸碎的玻璃,到处都裂着缝。妈妈面无表情,像在梦游一般走过去,抬起破衣袖擦爸爸的脸,又转过头,叫我拿木桶打水。5岁的我和3岁的弟弟用棍子抬了半桶水回来,妈妈一点一点给爸爸和舅舅擦洗,她咳着嗽,一会儿又发呆,还一下一下拉扯他们的嘴皮,好像要让豁开的嘴闭拢,但是已不可能了。因为里面既没舌头也没牙,就一个叫彻底捣碎的圆洞,下巴都快脱下来了。
妈妈给他们洗了大半天,我和弟弟抬了很多次水,饿极了,但不敢出一点声。天慢慢黑了,我们却没有力气把我们的亲人抬进家门。太阳落坡了,风开始大了,鬼哭狼嚎,像些冥空中的爪子,将房上的瓦片翻得夸夸地响。妈妈说,你们进屋吧。她却又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才进来关了门,把我们紧紧搂在怀中。我们挤在烂草堆里,已哭不出,或者已没力气哭了。我在心中叫了无数遍爸爸和舅舅,在我的脑子里,他们永远是慈祥的,总是讲道理,没骂过谁,没动过谁一指头,见着家里的长工也总是笑脸。我不懂啥阶级斗争,也不懂他们为啥非死不可,并且死得这样凄惨。
张美芝:第二天,我悄悄联络娘家的人,用木板板把两个亲人抬上山,草草埋葬了,连个坟包也没敢留。由于慌张,也由于饿得缺力气,坑挖浅了,两个亲人的尸骨当晚就叫野兽刨了,肉全啃光,剩下的白骨拖得东一块西一块。真是造孽啊。我只好收拾残骨,重新埋了一次。
老威:唉,人死如灯灭,惨剧总算结束了吧。
张美芝:远远没有结束,远远没有尽头!在土地改革中,我们家族到底死了多少人?我算算——大哥杨县长家,大女婿被枪毙,大女儿在极度绝望之中,先用麻绳勒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服毒自尽;二哥杨大队长家,二哥和两个儿子同时遭镇压;老三杨区长,也就是我们家,死了父亲、舅舅、三儿子、外婆、外公……
老威:都是公开镇压的?
张美芝:孩子他外婆是叫民兵活活打死的,他外公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就乘值班民兵松懈,用裤带吊死在监狱里。我的三儿子死于1954年,民兵在坡上发现了他,就开枪了。我四弟当时才20多岁,结婚没几天,由于生性老实,日子也过得平凡。可他也受到家族株连,叫弄去枪毙了,冤啊。
老威:真是人命贱如草啊。
张美芝:应该是人命不如草吧?都长在野外,草和草之间至少平等吧?
土改受害者张美芝(下)
插记:
谈话至此,屋里已抽泣成一团,我不得不暂时关掉录音机,悔罪似的低下头。户外狂风大作,似有无数无形的脚,踹得房梁嘎吱嘎吱地摇晃。我曾寻访过无数冤案,自以为已心如铁石了,不料此刻却心乱如麻——这样追下去的意义何在?大家都是人,都有权利忘掉噩梦,选择轻松一点的活法。
我的耳边再一次响起日本新民谣歌手冈林信康的声音:“你就是你,你不能变成我;即使你在那里苦苦地挣扎,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能够“注视”已经不错了,又不能一直停在原地。注视以后呢,就走开?或者象我这样,写下来公开出去,给你我他的生活添一点点徒劳的不快,短暂的郁闷?
再以后呢,地球依旧转动,专制依旧进行,人类如虫蚁般生生灭灭,能否改变一丝一毫?上帝在哪儿,当我空想这些问题时,他觉得好笑吗?
最体面的解答是,这个民族需要历史。可国家、民族、政府等东西除了给每个中国人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和灾难,就是虚妄和疯癫。
打住吧,别费这多余的脑筋了。
老威: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但话题还得进行下去。其实我也是地主家庭出身,当我爷爷的田地和院落被瓜分掉,人叫抓起来斗争时,我爸爸正在外县教书,他不敢回去,怕人指责阶级立场不稳。后来我在老家了解到,我爷爷婆婆被划成四类分子,几乎天天挨斗,还挂黑牌游乡。有时候,民兵将砖头竖起来,命令我爷爷站上去,这种体罚最多持续几分钟,人的腿肚子就哆嗦,接着就摔倒。一两个钟头,我爷爷要挨几十次摔,直到爬不起来……
张美芝:这不算啥啰,在我的丈夫和哥哥被杀害之后,他们也把我抓去,连斗40个昼夜,天天五花大绑,只有吃饭和解手才松绳子。由于不准回家,我两岁的小女儿吃不上奶水,就活活饿死了。
老威:你有多少儿女?
张美芝:除了没活成的,当时我家共有五儿两女。我小杨区长19岁,是续弦,所以我嫁过来那阵儿,前房留下的孩子已成人了。大儿子叫杨思源,19岁,旧社会就在读武定县初中,一解放,受家庭株连,上不了学,还被人诬陷,说他有歹心,要杀解放军多人。天哪,老大是文弱书生,连枪都不敢摸,还提杀人?但是大形势下,有口难辨,他也只有逃命,躲在山上做了两年野人,1954年才被捉住,判了20年徒刑;我二儿子叫杨思蒲,不满16岁,在本地上小学,被贫下中农检举,罪名是“书写反动标语”……
老威:什么反动标语?
张美芝:晓不得啰,检举人是文盲,可也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一说工作组就信。就这样,老二被抓起来判了7年刑,服刑期满继续留场,也和老大一样,相当于坐了近30年牢。我的三儿子12岁就死了,很惨。剩下的儿女都在本地,就一言难尽了。
(此时,老人抬脸望了望房梁,两滴浊泪粘在眼角,接着又垂下脑袋,连说“不中用了不中用了”,还以那老树根一般的手指狠戳腰眼)
老威:老人家累了,你们可以接着讲吗?
杨思仙:可以。
老威:你当时才5岁,记得清楚吗?
杨思仙:我虽然小,但记忆已经烙在心灵深处了!只可惜从小被剥夺了学习的权利,文化浅,不能像你们作家一样,把这苦大仇深的家史写出来。
老威:讲出来也一样。
杨思仙:爸爸和舅舅都是当年抓当年毙,乡里杀了十几个地主,都齐齐倒在河滩那边,据说水都变色了,河底的鱼由于喝了太多的血,眼睛也变红了,大白天嗖嗖地往上窜。我大哥如果不跑,下场绝对与爸爸他们一样。那时没正式的法院,也不讲究调查,说你杀解放军,你就莫辩解了,乖乖地把脑袋交出去吧。
我大哥是中学生,在乡里算很大的知识分子,改朝换代的事情,在书上也看过的。杀旧朝廷的人,株连九族,都在意料之中。所以在1952年头上,他就逃了。他跟妈妈说要学伯夷叔齐,上首阳山去,我还不懂是啥意思,因为则黑周围没有叫首阳的山嘛。
我记得他逃的那晚,也跟今晚差不多吧,风把瓦片刨得夸夸响,月亮偶尔露脸,像个吊死鬼。
老威:你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觉得月亮是吊死鬼?
杨思仙:我最怕看月亮,因为在漆黑一团中,反而要安全些,还能去野地弄些吃的。我大哥睡觉从来不脱衣裳,还把一个裹着几本书的小包袱当枕头,这样,墙外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弹簧一般蹦起来,挽着包袱,顺着屋角的杆子朝房顶爬,那儿有早就掏好的一个洞,平时用泥巴糊成的盖子塞着,不容易看出来。
家里的大人都抓走了,白天抓妈妈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的都抱住她的腿,但民兵用枪托子打,用脚踢。小孩子只顾着哭,却没有像大哥二哥,始终站一边,听天由命地看着这一幕,表面上麻木,其实心里已在打主意了。大哥后来说,那个民兵连长盯了他好几眼,那瞬间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和弟弟却仍不明白,还喊饿,没有了大人,长兄就当父啰。
大哥煮了些红苕分给我们,他自己却没吃;他叫我们睡下,又从门缝看了几回动静。我不久就开始做梦,眼睁睁的看着大哥从门缝跨出一条腿。我想喊,可发不了声;我还要翻起来拉他,也动不了。我在梦里晓得是在做梦,我还说,大哥,你为啥不去爬杆子钻洞呢,人不可能长翅膀飞嘛。大哥摇头说,贫下中农都长着翅膀,乌鸦一样歇在瓦顶,所以我不敢朝上钻。我说,那就变小,藏进灶台里。大哥说,我又不是耗子,钻不进地心啰。我说,你先变小嘛。大哥说,小娃娃懂个屁,我们这种阶级的人,只有脱胎换骨才行啰。
我晓不得这梦做了多久,可大哥却边和我说话,便扁着身子出门了。他本来就瘦,这时更像一张纸,被啥子东西吱啦吱啦拖出去。最后是手,包袱吊在上面,还向我摇了摇,一本厚书露出角角。我本想说,哥啊,逃跑还带书干啥,不如带两包老玉米在路上啃,可那手却消失了。我迷迷糊糊地挣起来,可门却栓着;我正纳闷大哥他是怎么出去的,却听见大哥在我背后吃吃笑,我吓得叫出声来……
老威:几十年前的梦你也记得吗?
杨思仙:非常清楚,因为醒过来大哥就不见了。天大亮时,果然来了20多个民兵,把房子铁桶般地围起来,然后猛一下把门踹开,大吼一声:“举起手来!”我们一窝娃娃只得投降,到门外靠墙站着。民兵连长喝问:“杨思源呢?”我们都没吱声。接着枪托子就下来了,我们像几个足球,被捣得满地滚,屋里又被抄了个底朝天,15岁多的二哥和10岁多的三哥都叫麻绳扎了,揪住头发往墙上撞了很多下。
老威:你们全被带走了?
杨思仙:二哥和三哥弄去拷打,几天后三哥放回来了,二哥却在爸爸被枪毙不久,判了7年刑,送蒙自的草坝农场劳改,稍后又转富源县煤矿。在那儿一呆20几年。
老威:你们去探过监吗?
杨思仙:原以为7年刑满,他好歹也会回家,没想到他与家里人重逢已是30年之后。按当时的劳改政策,反革命分子刑满将被强迫留场。如果不是邓小平上台搞改革开放,我们和大哥二哥就永远见不了面。
老威:你们家15岁以上的人都抓走了,剩下的?
杨思仙:我5岁,弟弟3岁,姐姐不足10岁,妹妹更小,妈妈被抓后,她缺奶,饿死了。三哥说,民兵把他们兄弟俩用麻绳串起来,押着去搜山。全乡的青壮年都出动了,像赶野猪,几百人朝山上拉网,又是鸣枪,又是在洋铁桶里放鞭炮;遇上林子或者山洞,还点茅草、湿柴,哇刺哇刺向里面扇浓烟。当年的山里,啥子野物都有,所以人没逮着,野猪、野兔、野鸡倒猎了不少,据说还放翻了狼和熊。
老威:真是一场集体狩猎。
杨思仙:是啰,大伙在山上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扛着各种野物,欢天喜地回来。他们在乡公所外头挖了一眼灶,架上海锅,就剐皮煮肉了。而我的两个哥哥被吊在旁边的树上,如等待着宰割的野物。有人吃饱喝足了,就拿骨头去逗他们,命令他们伸出舌头舔,可又不让舔着。二哥不愿受辱,就紧闭嘴,将脑袋偏向一边,却把人家惹毛了。二哥挨了无数骨头,嘴还叫刺刀撬开,灌了一碗粪便。
张美芝:我被斗了40个昼夜才放回家。在则黑小学里,先是逼着我检举丈夫和哥哥,后又要我交代大儿子的下落,是不是受我的指使上山为匪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自从嫁过来,无非相夫教子而已,那晓得场面上的事情?大儿子是个读书人,与土匪更联系不上了。我还晓得,如今斗我打我的贫下中农里,做过土匪的不少,当然那是解放前,国民党统治下的匪,天一变,就成了“苦大仇深,逼上梁山”。
那是雨季,我和几十个地富分子一道,跪在一滩污水里。膝下铺着碎砖和炭渣,天上下着倾盆大雨,我都痛麻木了,可身子一歪,民兵就过来把脑袋踩在水中,让你醒脑。风湿的病根就这样留下的,直到80多岁了,腿和腰还直不起来。
还有打,吊,一把接一把揪头发,用皮鞋、布鞋、草鞋的鞋底扇嘴巴,用杠子压腿……人想得出来的刑全搬出来了。从那年开始,我的牙就没剩下几颗。我没想到能活出来,感谢主,我真没想到我的寿命比好多贫下中农还长。
回到家,两个儿子又没了。老三悄悄告诉我,他晓得大哥藏的地方,我都惊出一头冷汗。原来大儿子没跑远,就躲在后山垭口的一眼废窖里。
老威: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往后的日子怎么捱呢?
张美芝:在我丈夫和哥哥遭枪毙的会上,他也被缺席判处死刑。乡里村里都张榜抓他,所以他绝对不能回来,更不能在有人烟的地方出现。
老威:只有做野人了。
张美芝:大白天在窖里埋着,下半夜拱出来,去坡地里掏些生东西充饥。大儿子读过书,加上一个人在坡上坎上晃荡久了,听觉也跟野兽差不多。这样,时间一长,土改高潮一过,人们就淡了,好像不再为一个反革命野人多费工夫。
老威:后来呢?
张美芝:后来家里人也上山种地。大儿子的双手经常刨东西,指甲又长又厚,于是他就在家里的荞子地底下,掏了一眼窖,顶上盖石板,石板上盖土,土上再种荞子。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也想不到。
老威:如此复杂的埋人工程,得要你们的合作才行吧?
张美芝:一家人只能抱成团,要不一个也活不出来。我被盯得紧,哪就把吃的(有时是粑粑、炒面,有时是煮熟的洋芋、包谷)绑在几个没成年的儿女腿上,带上去。我们还在地窖边上种满竹子和向日葵,竹子里面的节疤是可以打通的,而向日葵的秆内有天然的气眼,这样,既可以透气透光,又可以将葫芦里的水灌进去,给窖底的大儿子喝。
老威:这算地球上最绝妙的地牢了。
张美芝:没人发觉,渐渐也没人过问,张在村里的逮人榜也褪色了。我呢,还是开会,还是挨斗,但罪状就那些,也挖不出啥新鲜货色。秋去春又来,生土种成了熟地,我还以为大儿子会永远与世隔绝地生存下去,又在地边的一棵老树干里慢慢钻了两个气眼,以防意外。
老威:可人不是蚯蚓啊。
张美芝:赖一天算一天,顾不上多想。我大儿子活埋了两年余,已忘了太阳怎么升怎么落。地窖里寒湿重,憋得他浑身长疮,衣裳也烂成刷刷,最后在身上挂不住,就赤条条的了。有一次,我磨蹭到天黑,终于等到脚边慢慢挪开一个洞,我儿子的脑壳像木头桩子一般拱了上来。我一阵心酸,就趴下去,母子俩搂抱着,唉,这哪是我一表人才的读书郎啊,除了裆里缠了一团乱草,真一丝不挂,并且瘦成了一副骨头架架。
老威:这算是阴阳两个世界的接触。
张美芝:作了什么孽,我儿子变成了鬼?那么大个子,却轻得如一段泡桐木,我都能把他给抱起来。这副没有一块好肉的糙皮壳子,汗毛一寸多长,像霉豆腐,又细又白。特别是头发,齐腰深,破麻袋一般,我岔开手指替他梳理,才几分钟,虱子就一把芝麻似地朝下撒。做妈妈的肉疼啊,忍不住,就哭出声,儿子他急忙堵住我的嘴,眼睛一闪一闪地四处张望。幸好快秋天了,荞麦长出半人高,母子俩坐在黑地里,外面瞅不见。
我还没来得及把吃的拿出来,儿子他就急不可待地在我身上捏,把到手的红苕和炒面往嘴里塞,噎住了,就响尾蛇一般丝丝仰脖子。奇怪的是,他吞了那么些干的,喉咙都顶出一串包了,也不喝一滴水。直到肚子填得差不多了,才野物一样四肢着地,嗖嗖跃至十几米外的水沟边,趴下去埋脑壳饮水。
目睹此情此景,我晓不得该说啥,又不敢久留,因为那年月搞阶级斗争,民兵随时可能上门。我凑在儿子耳边说:“思源,妈妈走了。”他点点头,啊啊了两声;我又说:“过几天再来看你。”他还是啊啊了两声,我明白,他一个人呆得太久,已不习惯讲人话了。
老威:这样下去十几年,他也许就忘掉人话了。
张美芝:我站起来走出荞子地,下山回家。我感觉儿子始终在看我,就回头,还举了举手,不料他转身就逃,眨眼就不见了。唉,他还以为我在发出“人来了”的信号!
老威:小时候,我看过反映解放区土改的革命歌剧《白毛女》,剧情是恶霸地主黄世仁逼死贫农杨白劳,强奸杨喜儿,搞得人家走投无路,只能上山当野人。天长日久,仇恨与营养不良使喜儿成了白毛女。
张美芝:那我儿子是啥呢?
老威:算地下版的《白毛女》?也不对。总之,《白毛女》影响了几代中国人,黄世仁成了天下地主最著名的代表,它的作者贺敬之因此晋升为共产党的中宣部副部长——历史就这样永远颠倒下去,谁也想不到地主在土改中被逼成了《白毛男》。
张美芝:《白毛女》我看过,她终于盼来了共产党,翻身得解放了。可我的儿子,我们一家却永世不得翻身!1954年秋天,他已经在山上躲了两年半,头发都齐大腿深了。我的三儿子杨思洪,当时只有12岁,与他的大哥感情特别厚,就经常上山见面。开始,兄弟俩在一起呆一会儿就分手,也没啥事儿;渐渐,就有些难舍难分。我被阶级斗争搞怕了,就阻止他,让他莫去得太勤,暴露了秘密将不可收拾。可这娃娃表面上点头,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一段,农村正在搞初级合作化,生产占了上风,对四类分子的管制好像要松懈些,集中学习开会时,体罚也减轻了许多。我心里的弦也没绷得那么紧了,甚至想,杨思源“失踪”了这么久,对村上乡上来说,也许根本不存在了。
杨思洪人小鬼大,最后一次,他居然在山上呆了两个多月!白天与他大哥挤在地窖里,晚上出来活动。我又担心又着急,就叫其他几个娃娃去劝他回家,不听,我就亲自去,把利害关系讲了,口水也说干了,他们却只顾点头,就是不动脚。我一时心软,想到都是没父爱的娃娃,既然他们要患难与共,我也不能太不通情理。
杨思源还说:“妈妈,您就让三弟再陪我几天。我反正已是活死人,过去学的文化对这个社会也莫用,但三弟聪明,教给他,将来或许有用。”
我只能叹气。
杨思源又说:“如果不是三弟上来和我说话,我恐怕已变成舌头打结的哑巴了,更莫提思考问题。”
我说:“你三弟人小,你可不能连累他。”
杨思源一下子哭了:“我宁愿死,也不愿连累家里的任何人!”
我也哭了,接下来的许多天,我都让几个娃娃轮番给他们送吃的。但那几天,我老做恶梦,血淋淋的场景,一会儿是我的丈夫和哥哥,一会儿却是那藏在地窖里的兄弟俩,一个压着另一个,身上布满了枪眼,醒来时冷汗直淌,手脚全抽筋。这是咋回事,果然村里的民兵又来了,他们对着本子,挨个清点人数:“还差一个!”
我敷衍说:“一大早走亲戚,晚黑就回来。”
民兵排长瞪眼道:“狗地主,为啥不报告?”
我说:“正要报告啰。”
民兵排长说:“狡猾的地主婆,敢给老子耍花枪!你娃娃走的是那家亲戚?从实招来,是不是进行反革命活动去了?”
我一时答不上,民兵们就一拥而上,用细麻绳将我五花大绑,严刑拷打。我家缺一个人的敌情被迅速上报乡里,上级指示:无论老幼,一律严加控制,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并且要彻底查清地主三儿子杨思洪的下落。
事已至此,我心急如焚又毫无办法。家里人上不了山,那兄弟俩饿急了,肯定在地窖里呆不住。而一露面,哪怕半夜三更露面,也可能成为阶级斗争的猎物。那时我还没信上帝,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祈求列祖列宗和天上的神保佑我的儿子逃过这一劫。
老威:我晓得那个人民战争如汪洋大海的年代,你的一举一动,也躲不开群众的耳目。
张美芝:除了劳动,吃喝拉撒都有专人看管;晚上睡觉,民兵就用两根长绳子,从老到幼,一手一脚地拴一长串,绳头还固定在门斗上,娃娃翻一个身,门也嘎嘎响。
老威:看管你们的人也不舒服吧?
张美芝:那时的人阶级觉悟很高的。况且烦闷的时候,还可以打骂我们,想方设法用我们取乐,比如一边打锣一边领着我们游乡啦,让我们学狗爬啦,往我们身上淋尿啦。听说民兵们还争着看押我们,仿佛是一桩肥差。
老威:肥差?集体变态。
张美芝:莫办法,谁也顾不了谁。我那两个儿子在地窖里憋了四五天,又渴又饿,都在喝自己的尿了,才忍不住从土里拱上来。民兵刚烧过山,四处焦土,树子和荆棘都赤条条,没个遮没个挡的,偏偏那晚又是大月亮。兄弟俩的脑袋冒出地面,还如一对地老鼠,东张西望了一阵儿,才一前一后向水沟爬去。解了渴,肚子更咕咕叫,于是他们又四肢着地,跳跃到几十米开外的另一块地里,埋伏在地坎下掏红苕。他们掏了两个大红苕,搓了搓泥巴就开啃,然后继续掏。他们在地里耽搁了十几分钟,将一包红苕运入洞里,还把战场打扫干净。
他们又憋了三四天,因为第一次没出事,第二次出土胆子就要大些。哥哥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们最好跑远些。于是兄弟俩野物一般翻着蹄子,跃过了几块地。那晚月亮实在太大了,白白的光都刺眼睛,他们已习惯不穿衣裳,所以在掏了红苕之后,就滚下一个地坎,脑袋抵脑袋,在那儿吭哧吭哧。他们啃得太香了,没想到夜太静,更没想到前次出洞就留下了痕迹,人家已发现红苕被动过。
轮番埋伏了几夜的民兵已把枪口指定了他们,有人突然大吼一声:“有鬼啰!”兄弟俩一惊,扭头刚要跑,枪就响了。吓得崖石顶的一群歇鸟扑索索地飞起来。
第一下擦着哥哥的耳朵过去,激起一团泥烟;弟弟大叫“完了”,转身扑倒哥哥,第二下就响了,他的肩膀叫射出个大窟窿。跟着是稀里哗啦的乱枪,他的头叫射爆了,脑浆子四溅,盖了他哥哥满脖子满脸。隔了好久,枪声歇下来,民兵们提着冒烟的猎枪围拢去,借手电光埋腰查看,才发现那个失踪已久的12岁的地主娃娃已被射成一张肉饼,裹在他的野人哥哥身上。
他们把一死一活的兄弟俩绑在一块,用麻绳子牵着下山。回村后将死弟弟卸下来,换根铁链子将哥哥吊在牢房里。整个村子轰动了,老老少少都半夜起床,打着火把要去看野人。
因为山上一响枪,脚底的群众全都惊醒了,有些人早就穿了衣裳,钻出房门打望。而我们却浑身哆嗦,魂都飞了。
第二天,乡里又是出告示又是打锣,方圆百里都开了锅。第三天,全乡开大会,反革命野人被押上戏台,在上万群众面前亮相,我们全家也被揪去陪斗。由于两年多不见天日,我大儿子在台上睁不开眼睛,他大约瞎了一个星期左右,才能辨清模糊的人影子。
张美芝的五儿子杨思义插话:
我1949年生,当时才5岁,可也是在大庭广众下第一次看见我大哥这个样子。皮肤和拖地的长发都是灰白灰白的,嘴很尖,牙槽都突出到嘴皮外了。以前在晚上见过面,不觉得像鬼,而现在,他真是个可怜的活鬼了。许多人还向他扔石块吐口水,还扯他的头发,忍心哦,他的命可是我三哥的命换来的。
老威:他不是被缺席判了死刑吗?
杨思义:土改过了,政策宽松些,乡里区里也不能随便毙人了。所以大哥他被判了无期徒刑,送昆明的云南省第一监狱劳改了近30年。家里人,包括我大嫂,都直到80年代才与他重新联系上,晓得他刑满后就在监狱隔壁的机器厂就业。
四女儿杨思仙插话:兄妹分离时我才7岁,可重逢时我已35岁,是3个娃娃的妈妈了。最小的女儿还在吃奶,我就抱着她,坐了一两天长途汽车才拢昆明。打听了几个钟头,快天黑了,才在一个好心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已50多岁的大哥——当时他正在洗脚,一听别人说妹妹来了,一下子傻了;接着就跳了起来,洗脚水翻了一地。
老威你看,这张照片就是第二天上午照的,大哥还穿着劳改就业服装,手里抱着他的小侄女,脸上有微笑了,这很难得。
我大嫂一直没有另外嫁人,大哥出狱后,他们又生活了20多年,却没有后代。大哥两三年前害肾衰竭,死得很不甘心;大嫂现在还与我们住,她熬不住夜,已经睡了。
老威:我明天能见她吗?
杨思仙:见到她也问不出啥,这个现代的孟姜女,一辈子就活在泪水里。
张美芝: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苦太多痛,逆来顺受,却活了80多岁——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啊。生离死别了十几回,人都麻木了,所以能无知无觉地熬到头。几十次政治运动,几百次批斗,稀奇古怪的刑罚……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见识了。又能咋样,感谢主,我还活着。我曾经恨自己为啥不早早地死,因为儿女都受阶级的牵连,只读了小学,就不能再升初中,也没有钱升初中。任何朝代,没有文化就完了,我以为这个辉煌了好几代的家族完了,被共产党毛主席整来整去,恐怕连耗子也不下崽崽了。家谱族谱也烧得干干净净,贫下中农没搜尽的地方,我自己再搜一遍,免得再惹祸。恶梦啊,恶梦啊。
老威:你记恨那些整过你的人吗?
张美芝:大形势摆在那儿,我能恨谁?全能的主在头上,他安慰我们,教导我们要用宽恕去惩罚敌人。我的儿子辈没受到正常的教育,可孙子辈翻身了,出了几个大学生,他们毕业后,有的留在昆明工作,有的自愿回到家乡,又像他们的祖上一样,成为这方圆百里最有文化最有出息人,村里乡里要办啥大事,都缺不了他们。我的一个孙儿还做了官,于是,几十年前把我们朝死里整的那些贫下中农的后代,又上门来巴结了,口口声声叫我这命大的地主婆为“老祖母”。我耳朵背,听不太清,人家就贴上来连叫好几遍。我不好意思,就答应了,还笑呵呵地问:“你的亲祖母呢?”人家回答:“没您老福气高,早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了。”不知咋的,我一阵心酸,就点头说:“晓得晓得,她还小我5岁啰。”
老威:他们的父母给他们讲过土改的事儿吗?
张美芝:估计不会讲,你想一个杀人犯会给自己儿孙提“当年勇”么?党和政府也一直鼓励人民群众要“一切向前看”。
老威:老人家的政策水平还蛮高的。
张美芝:我孙儿每天把单位里的报纸拿回家,我就认认字,受受启发。去年,我那当官的孙儿出钱在我们杨家大院的旧址上,摆了十几桌酒席,筵请在土改当中与我家同命运的地富分子——一大半都死了,就让那些冤魂的儿女们来代替他们吃酒吧。我们还请了一部分贫下中农,都是从土改到镇反到四清到文革等几十次政治运动中,对杨家比较好的,暗中关照也算,整人时没下狠手也算。我特别叫孙儿把杨家过去的长工某某请到上席,坐在我身边。他小我两三岁,是个老实人,在土改中,工作组反复动员,要他起来斗争我们,他死也不吭声。因为划不清阶级路线,他还挨了打。如今,我当着众人替他夹菜,还大声将孙儿唤过来敬酒,我说:“这是我的老兄弟,按辈份你该喊老爹,他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比如现在,他孙女读书缺钱,你每月能不能补贴一点?还有给他家老幺在街上找个铺面,做个小生意好不好?”孙儿当然满口答应,хх连说当不起。
这次具有特殊意义的酒席在当地影响很大,相当多的人都没请,只能远远地观望。50岁以下的人或许不太明白,但老一辈心里肯定有数。我的重孙儿女们还放了鞭炮,那个高兴劲儿啰,相当于杨家自己给自己平反。我将几个大学生孙儿叫到一边说:“是不是太招摇了?”他们都回答:“奶奶您还担心个啥?过去已过去了,杨家彻底翻身作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