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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受害者朱家学(一)
前奏
2007年4月10日下午5点,我们跟随退休官员苴公出门,走了一段污水四溢却行人稠密的老街沿,来到宽阔笔直却人烟稀少的城边马路。由于蒋老师的小车已躺入修理店,我们就招手要了一辆机动三轮。4人挤进鸡笼一般的车棚,车身就嘎吱嘎吱摇曳不止。孙医生担心道:这行吗?可否再要一辆车?司机不服气道:咋个不行?水牛也能拉走的。见我们神色异样,又补充道:不过你们昆明下来的,普遍比元谋本地的要肥些。
蒋老师挂不住脸,我却被逗笑了,还回道:有啥子科学依据?苴公不耐烦道:快开快开!肥瘦跟你有狗屁相干?
司机踩几脚油门,车就如挨揍的野狗,呼的窜将出去,屁股拖长长一窜黑烟。蒋老师微笑道:这条路不错吧?它还是我几年前在这儿做官时主持修的。苴公却抬杠道:晓得啰,面子工程啰。孙医生立即附和:政府嘛,要办实事,不可以光做面子。我急忙挂免战牌道:同志们的要求莫太高,有路总比没路好,政府要脸总比不要脸好。
几句话还没落音,大路和城市都一起终结,估计有十来分钟行程。接着是乱七八糟的红土浆子路,泥槽翻起半人高的主路两旁,还分了数条叉。幸而该下车了。
但眼前可谓令人绝望的超级噪音区域!左边为汽车修理铺,停靠好几辆装卸式大货车;右边为汽车修理铺,停靠好几辆装卸式大货车,并且都在肆无忌惮的忙碌中。苴公站在一潭污水之侧,盛情指点一线浮面的砖头,请客人鱼贯而上,而自己牵着裤腿殿后。
过了简单的之字形水泥楼梯,现在我们已经在两层楼的高度,脚下陷阱似的空间填了一堆车和人,而头上还有顶楼、悬崖、望不尽的山峦和乌云。马路对面是田野,老娼妓一般,被人类蹂躏得无声哭泣的田野,灰红、灰黑之间,泛动着灰白泪水似的生活垃圾。
我们要拜访的角色依次呈现。先是患有忧郁症的女儿,在门洞内冲我们笑了笑,没话;接着是在昆明打过工的见过世面的孙女儿,微黄的染发,挺灿烂的笑容。苴公在下面仰头招呼道:红英啊,你奶奶在不?
红英还未作答,本文的主角就在她的背后探出脑袋。有客人来?她小孩一般哈哈笑着。请进来!请进来!
屋里光线极暗,稍微适应了几秒钟,才认清狭窄的空间有3张床。我捏住这年近90的寿星的枯柴手,一起在靠窗的床沿落座。趁苴公作开场白的间隙,我默默祈祷,感谢上苍,感谢命运,如此眷顾于我,眷顾于我的工作。
正文
老威:老人家身板还如此硬朗,真叫人高兴!
朱家学:吃得,睡得,走得。就是眼睛有毛病了,看东西麻麻杂杂的,所以姜蒜不能吃,辣椒花椒不能吃,牛肉羊肉不能吃。平时少生气。门出远了呢,要人牵着。是啰,活到这把岁数,啥子风浪没见过,啥子西洋镜没瞅穿过,有气也生不来。
老威:医生的告诫吗?
朱家学:医生?好多年没看过医生了。
老威:我身边的这位就是了不起的医生,长期跑乡下,给农民治病。我呢,是个写陈年旧事的文人,眼下最感兴趣的是土改。
朱家学:土改?不敢提,不敢提。
老威:老人家不提,以后就没人提,历史的某一段就从你身上断线了。这位县政府的苴公,你们都熟悉吧?
朱家学:苴主任是我家的恩人啰。这座房子的地皮,就是他以“侨眷”的名义,帮我们申请到的。
老威:我晓得你有个大你3岁的二嫂叫黄友瑞,定居美国;我还晓得2005年8月,你夫家重修过《湘潭石子坑居仁堂黄氏族谱》,里面对你丈夫的评价仍然很不公平,说什么“我黄氏家族,以德立家,友朝未继承,自食其果,后代子孙应引以为戒”。
朱家学:是啰。黄友朝已经平反了,湖南那边不太了解其中的冤屈。
老威:所以嘛,你得说。趁这么多人在场,你得把你经历过的都说出来。
朱家学:外面天黑了?
老威:还没有。
朱家学:我咋个感觉天黑了?孙女儿呢?红英!红英!快把灯拉燃!好,可以了,亮了。这个老威同志光着脑壳,像个和尚。哎呀,我家的事难得扯清楚啰。
老威:慢慢来。莫着急。我提个头:你是哪年出生的?
朱家学:我只记得属羊,今年88岁。
老威:据《黄氏族谱》里记载,你生于1919年8月22日。
朱家学:嘿嘿。
老威:你一直在这儿?
朱家学:我是土生土长的元谋人,老屋在离公路不远的大沟村。站在顶楼往下望,有一条贴着公路的机耕道;再朝前,弯弯曲曲的泥巴路,翻两个坎坎,就拢大沟村老屋了。房子塌了,院墙倒了,草已经1人多高。美国的二嫂资助钱,政府让我们搬到公路边,建了这座水泥房子,总算有个踏实的窝。
老威:旧社会最后一任元谋县县长叫?
朱家学:朱淮,是我大爹。他在云南讲武堂毕业,20年代就跟随孙中山,勤务兵出身,参加过北伐,参加过抗日战争,屡立战功,从团长、旅长一直升到12师的师长。大爹他结婚,孙中山是证婚人,送了一对银芯,还有对联和条幅,可惜后来都毁于战火。
老威:不简单哦。你祖上是士绅家族吗?
朱家学:不,帮人的,一直帮,到我老爹(祖父)还在帮,是本地大户朱玉华家的长工。
老威:按土改的阶级标准,应该划成贫雇农。
朱家学:对啰。而且是大户很信任的贫雇农。我老爹头脑灵活,手脚麻利,帮工好多年,连婚事都由人家操办。本来我家姓杨,据附近十棵树村编纂的《杨氏族谱》记载,最先的老祖是明朝朱元璋时,从南京过来戍边,后来才在元谋定居下来。同志你想想,传了多少代?为啥我家又改姓朱?
老威:人家朱家对你家有大恩嘛。
朱家学:对啰。朱玉华帮我老爹立了门户,我家从此改姓。我老爹生了4儿4女,好像男丁都不太安分守己。小时候没办法,在坡上放猪放牛,可到了十几岁,就开始削尖脑壳朝外跑。
老威:跟现在一样吗?
朱家学:现在是跑外面打工,那阵是跑外面玩炮火,时局动荡啰。先是我大爹,一离元谋,就一二十年没音讯,二三十年才回乡。然后是我爹朱海,十几岁娶了个马街(即如今的元马镇)的媳妇,结果处不来。他媳妇家嫌我家穷,搬不出动不动就遭水淹的大沟村。我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昆明还不过瘾,竟下了广州。混几年,学会文化,还当上革命军第七团的团长。
老威:哪个部队的第七团?
朱家学:晓不得。
老威:不得了哦。
朱家学:我大爹的部队在上海驻扎过,打日本鬼子。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弟朱家荣,是被复仇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的,当时才19岁。我大爹一直将堂弟的照片随身带着,抗战胜利返回云南时,还经常拿出来看,有时候还悄悄抹眼泪。
老威:后来呢?
朱家学:后来都回元谋。
老威:衣锦还乡啰。
朱家学:我爹是开着吉普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忙着重修大沟村的房子,太烂了,没法住人了。我爹把房子迁到高坎上,再大的水也淹不着。可防得了水,却防不了匪。四几年的元谋乱得很啰,大股小股的土匪,十天半月来一次,胆大的抢,心虚的偷,与我家有仇的就点火烧房子。记得我家房子被烧了三四次,毁掉又建,建起又毁,搞得手忙脚乱。有一次,火燃旺了,我家的帮工上房泼水,埋伏着的土匪就从林子里打冷枪。帮工连中两弹,晃了好几下,才从3楼这么高,哗啦栽到院坝里。嘿,不偏不歪,正砸在我爹的脑壳顶,溅了一身血,看起来好像我爹杀了人。
老威:你家出两个大官,据说你大爹还是国大代表,土匪还敢找麻烦?
朱家学:都是为元谋啰。我爹刚回那阵儿,县城就叫攻破过一回,李县长也为国捐躯了。继任县长叫文泰和,把我家的门槛都踢破了,死活要请我爹当县里的自卫大队长,负责防匪守城。我老爹晓得了,还拉住我爹说:海娃呀,千万当不得!我家房子在城墙外,如果土匪攻不下城,惹毛了,就会像疯狗一样转嘴来咬!到时候我家遭殃,大沟村也遭殃。我爹说:我是军人啊,虽然如今退役还乡,可保境安民仍然是不可推卸的职责。
老威:明火执仗,攻城掠地,什么土匪这么厉害?
朱家学:为首的叫丁志平,枪法准得很……
(苴公插话:这个丁志平有些来历。他是丽江华坪人,二几年入党,随后与组织失去联系,所以到1935年又入一次。后来他受中共南方局董必武的派遣,回云南组织反蒋武装,十分骁勇善战。拿行话说,算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老威:不是寻常意义的土匪啰。
苴公:可一解放,他真被当作土匪给抓了起来,逼着写交待,由当时的边纵丽江第9支队政委杨某某亲自审阅。哎呀,二几年入党,还受董必武直接派遣!资格比自己老得多啰。如果经过调查,情况属实的话,这个姓丁的阶下囚岂不转眼就变大功臣?要爬到我等脑壳上去!一旦他成上级,硬要追究我等将他打成土匪的罪名,咋个办?搞不好他也来个依样画葫芦,把我等当作土匪抓起来!他妈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立即推出去枪毙掉,死鬼总比活人好打发。
老威:万一上面追查咋办?
苴公:人死不能复生,事过境迁,多检讨几次总能过关啰。
老威:厉害厉害,这才是真正的匪性未改。)
朱家学:因果报应,逃不脱的。丁志平好威风哦,我爹费了天大的力气,还得到几支回民队伍的及时增援,才把他的人马打退。
老威:你家和回民还有交往?
朱家学:是啰,我老爹那辈有4弟兄,跟元谋周围的回民恩恩怨怨扯不清。我7岁时,回民就闹过起义,围住元谋老城,要把汉族赶走。那阵的县长姓董,还找我家老爹、二爷、四爷,商量咋个守城呢。我恍惚记得几个城门都着火,民房也燃了好几排,老百姓如炸窝的马蜂,轰轰轰满街窜,一会儿涌到这边,一会儿涌到那边。我爹还站在街中央指挥,又带人爬房子浇水,打墙,断火源。我二爷就是那次被烧死的。后来回民退了,两边经过谈判,和解了。但是我家老爹传话给回民,要他们交出领头的肖长安,抵我二爷的命。肖长安怕死,就连夜逃到保山去,我家也就没继续追究。从此后,回汉两边客客气气,一说打土匪,两边都卖力。
老威:原来如此。请老人家再回头讲你爹守城。
朱家学:那个文泰和,还是第2个县长呢,吓破胆了,趁我爹在城墙上顶着,丢开县衙和家属连夜溜了。哎呀,又是我家遭殃!被丁志平一把火烧成白地。我爹又急又气,病倒了,弄到昆明住医院,还在病床上干瞪眼,啥都说不出来。我服侍他,忍不住在一边嘀咕:保城保城,保下来是座空城。人家是来找县长算账的,关你啥子事嘛。
老威:接着呢?
朱家学:接着就是我大爹朱淮被委任为元谋县长,1949年从昆明下来,当了大半年,就解放了。唉,我老爹还劝阻过他,兵荒马乱,你既然在外面当过师长,就趁着关系多,场子上蹬打得开,瞅个空子跑啰,何必要回来趟浑水!元谋各方面太复杂,本事再大,也要当心阴沟里翻船。可我大爹没听,一幅“受命于为难之际”的样子。最后一次,丁志平带人攻城,眼看守不住,我大爹才连夜突围,上昆明搬兵。搬来了卢汉手下的保安7团,可一拢城,见炮火喧天,都怕送死,就退得远远地驻扎。我大爹急了,叫团长带头出击,团长不动;他又去叫营长,结果营长刚和他一块出军营,膀子就挨了一枪。跟在屁股后的兵吓得手脚抽筋,哗啦一声全散了。营长就躺在地下吼:团长呢?团长钻了哪个牛屁眼?老子在前头给他顶炮火,等伤好些了,动得了,老子就找他拼命!
老威:兵败如山倒,国民党真该垮台啰。
朱家学:救兵没起着啥作用,元谋城里死了许多人。后来丁志平自己退了。再后来解放军就进城了,大家都传,是跟地下党里应外合。
老威:你大爹被俘虏了?
朱家学:逃了。在之前,云南省主席卢汉托人带手书给他,意思是大势已去,要自己看兆头。我大爹还没琢磨明白,就来不及了。
老威:你亲眼见着你大爹逃跑?
朱家学:黄友朝在昆明,我们结婚后,生了大姑娘,就住昆明了。家里出事,我妈没人管,我就不顾黄友朝的阻拦,硬要回元谋接我妈。哎呀,哪还有家哦,大沟村烧光了,全家都搬进城内的蒋家巷暂时呆着。我说:妈妈,啥子都不要了,赶快走啰。我妈却糊里糊涂,舍不得家里的坛坛罐罐。当时我大爹刚刚失踪,听说是换了件麻布衣裳,化妆成老百姓跑的。过了几天几夜,家里才晓得他被抓住的消息——饭没吃水没喝,他就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可翻到马头山,大概在白云坡吧,被罗真撞上了……
老威:我们曾路过马头山,地理很险要。你大爹想逃往昆明吗?
朱家学:不晓得是上昆明还是进禄劝,总之就撞上罗真了。这个罗真是民青成员(即民主青年同盟,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老威注),正带着解放军,漫山遍野搜我大爹。尽管我大爹过卡子时,还包着头帕,挑了一担土碗,可还是被罗真一眼认出了。他首先朝天开一炮,百把条枪就上上下下冲过来,“缴枪不杀”吼得比雷响。其实大爹他哪来的枪啊?只能高举双手,让一堆人按在地下,拿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罗真一路都在打我大爹,一会儿拳头一会儿耳光,一会儿又是棍子,连解放军都看不下去,拦住不让继续打。我大爹先被关在武定监狱,后来又叫押回元谋。
(苴公插话:这个罗真也算元谋的老革命,可在八几年的时候,不晓得因为啥子问题,受到审查,一时想不通,就自己上吊自杀。)
朱家学:罗真还是我幺爹朱杨的干儿。可他爹罗久师不晓得跟哪个结了梁子,莫名其妙被杀了。后来他却将这个罪名安在我大爹脑壳上,口口声声要报阶级仇。
老威:你大爹什么时候被杀的?
朱家学:1950年1月17号元谋解放,1月26号我大爹被公审,枪毙掉。死前人家问他有啥遗言,他就说了8个字:生为元谋,死为元谋。
老威:你大爹算条硬汉。
朱家学:枪毙他那天,元谋老城大街小巷都挤的是人,树上房顶上都爬着人,解放军、地下党,前前后后好几百,押着他朝刑场走。我大爹自从二几年跟随孙中山北伐,身经数百仗,啥子场面没见过,生离死别都看麻木了。所以还边走边笑。拢了土坑坑前,解放军的枪筒子抵住后脑勺,吼“跪下”,他回过头,眼睛都没眨,大声说:你也是军人,我也是军人,军人不可以跪着死。解放军上去四、五个,都没把他压服贴,就只好让他站着挨枪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