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黄贞祥
台湾“清华大学”生命科学系助理教授
伯让兄是少有的有才科普作家,他在这本《大脑简史》中,加入了许多他对大脑进化的新观点,并且还有这么一个创新的做法,邀请几位专家、作家、部落客等来讨论书中的主题。
整体而言,伯让兄用了非常生动的笔触写了动物的进化史,也很深入浅出地阐述了脑的许多部区和功能,还巧妙地加入他自己长年的研究成果,是本寓教于乐的科普好书。他是台湾大学生命科学学系毕业的,在赴美留学念博士班前念了中正大学哲学研究所,探讨心灵哲学。这本书探讨的是脑的进化,在书中伯让兄的哲学观点是,脑或者说神经元是自私的。其实,我们很少在科普书中,在看到知识的有趣介绍的同时读到启发性的创见,这值得大力鼓励。
来自《自私的基因》的拟人化比喻
这种拟人化的手法,起源是来自英国牛津大学的进化生物学大师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自私的基因》无疑是进化遗传学的经典之作,道金斯用极为浅显易懂的文字,为大家解释一个很复杂的进化生物学观念,不仅故事精彩,逻辑也够严密,所以深受读者喜爱,历久不衰。
读《自私的基因》时,我正在念大学,也感到非常震撼,觉得进化生物学真是个极为有趣,又有奇妙逻辑的一门科学,于是献身研究迄今。《自私的基因》是本博大精深的好书,其中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用基因是自私的,来解释利他行为的进化。这个解释的其中一个奥妙,当然是两者乍看之下是矛盾的。
利他行为这种牺牲自己的生存和繁殖机会来造福其他个体的行为,在各种动植物中皆可见。原先,进化生物学家是用团体选择(Group Selection)来解释,也就是那些个人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有利他行为个体的团体比没有的团体更有利等。
然而,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故的英国进化生物学大师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1920—2004)却主张自然竞争的单位不是团体,而是个体。他用数学模式反驳团体选择的可能。而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的主张更激进,他认为自然竞争的单位甚至不是个体,而是基因。他的主张是来自另一位已故的美国进化生物学大师威廉斯(George C. Williams,1926—2010)在经典《适应与自然选择》(Adaptation and Natural Selection:A Critique of Some Current Evolutionary Thought)里提出的,持这主张的进化生物学大师还有汉弥尔顿,这些主张称为“基因中心的进化观点”(Gene-centered View of Evolution)。我个人觉得这个理论最大的说服力是,无法遗传的性状,无论有多好,自然都无法挑选,而表征性状既然要能够遗传,那么自然竞争的单位说是基因也不为过。
这个观点通俗上就称作“自私的基因理论”(Selfish Gene Theory),这理论不算好理解,但在《自私的基因》的推波助澜下,居然也成了大众都能朗朗上口的进化理论之一。这个理论的提出,是进化生物学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因为可以用来解释许多很诡异的现象,而且也容易测试,还具有启发性,所以这方面的论文颇多,在学术界也颇有影响力。
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把基因描述成自私的,这拟人化的手法,很有趣也广为接受,虽然在学术界有很大的争议,但“自私的基因”(Selfish Genes)或“自私的遗传元素”(Selfish Genetic Elements)这类名词,在学术论文中也可见。一个理论的兴衰或价值,很多时候是在其能不能有更好的解释力。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Thomas S. Kuhn,1922—1996)在其经典的《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中,却指出典范的建立和转移,其实比这还复杂。自私基因理论让科学家有了很方便好用的典范去玩解谜游戏,所以能够流行。
然而,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中拟人化的说法,却也造成了不少问题。主要问题就是,“自私”这词,似乎是带有“目的性”的。可是,基因是不会思考的,它们没有“想要”把自己传下去。比较正确的说法是,有些突变如果刚好能够透过各种机制增加传递和生存下来的机会,在后代中这种“传递”和“机会”出现的频率也会越来越高,这是个逻辑性的法则。生物学是实验科学,我们也确定观察到这样的现象。所以“自私”的比喻,实则和自不自私无关,真正关乎的是繁殖和生存能力。
伯让兄在《大脑简史》中,把《自私的基因》的说法搬了出来,也用拟人化的手法来叙述脑的进化,把脑视作一个自私的器官,到最后,人体成了脑的载具而已。当然,伯让兄很清楚这些拟人化的比喻是图方便而已。
神经系统为何进化成更复杂?
生物的进化,看似往越来越复杂的方向进化,给了我们一个错觉,以为复杂度的提高,是适应性的提高。可是,这是很大也很常见的误会。更复杂的生物,是更成功的生物吗?在进化生物学界,我们已放弃了进化是往更进步的方向前进的幻觉。我们人类是万物之灵吗?要怎么定义成功?
是个体数最多?还是生物质量最大?还是繁衍的速度?改造环境的能力?存活在地球上的时间?其实,就以上问题而言,最成功的生物反而是单细胞的细菌无疑。如果细菌那么成功,那么为何还会进化出更复杂的生物?简单的答案,不是因为更复杂的生物更成功,而是更复杂的生物能够适应到新的“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举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细菌有可能飞上天吗?飞翔能力是很复杂的,能飞不代表更成功,但肯定能适应到新的生态位。
多细胞生物的出现,就是进化史上一项重大创新,也是一道谜。多细胞生物身体中,本身就存在很大的矛盾,为何绝大多数细胞放弃了繁殖的机会,乖乖分化成各种组织器官,然后还整体配合无间。其实,多细胞生物的有些细胞,会出错而放肆地疯狂生长,那就是我们熟悉的癌症。若要说“自私”,神经元是比不过癌细胞的。书中提到,动物的神经系统,是从“地方自治型生物”往“中央集权型生物”进化的,这趋势上是如此,但主要原因可能是“中央集权型生物”有更大的行为弹性,能够适应新的生态位,而非后者比较有竞争优势。
我们人类的意识,无疑是“中央集权型生物”在地球上进化迄今的极致。进化生化学家尼克·莱恩(Nick Lane)在他的好书《生命的跃升:四十亿年进化史上最重要的十大关键》(Life Ascending:The Ten Great Inventions of Evolution)就把这个人类心智的根源列为四十亿年进化史上最重要的十大关键之一。对比人类历史,我们也能观察到类似的有趣现象。
人类社会过去长期是以小部落小村庄的形式存在的,一直到德国哲学家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1969)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The Origin and Goal of History )提出的“轴心世纪”(Achsenzeit)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那大约是从公元前八世纪到前二世纪之间。在这期间,不论是中国、印度及西方,都有革命性的思潮涌现。轴心世纪中国的圣人是孔子,西方在这个时期则是苏格拉底,而印度文明则对应的是释迦牟尼。这些哲学思想,可谓是人类社会的集体意识的觉醒吧!
一些人类学家相信,轴心时代的觉醒是由农业创造的大量富余供给引发的,全世界大规模灌溉系统和水利工程的建设提供了条件。因此,脑发达到能够产生意识,也说不定是肌肉血管系统的高度发展,为意识的觉醒提供了营养上的大量余富。有趣的是,为何只有人类这种灵长类有了意识上的觉醒,而非其他动物?这也像为何只有少数社会发展出高度的文明一样是个难解但诱人的谜题。
我们的心理和行为也是进化的结果?
在书中,伯让兄指出,进化到极致的大脑在对抗生物繁衍的宿命。要用进化来解释人类的许多行为,这在学术界也是能吵翻天的。自从进化生物学大师威尔森(Edward O. Wilson)在他经典的《社会生物学:新综合理论》(Sociobiology:The New Synthesis)的最后一章提到了人类,在学界和公众都引起了轩然大波,许多学者和公民团体群起而攻,但在学术界也启发了更多人以进化生物学的观点来研究人类的行为和心理,创立了进化心理学这一学门。
是的,人类有些行为确实无法再用基因来解释,例如现代许多国家都面临了一个窘境,就是太多人为了过较轻松愉快的生活,选择少生孩子,甚至不生小孩。很多反对“基因阴谋论”者,都指出这和基因进化不符。或者自杀也是个只有人类才有的行为,但那不利基因传递。
然而,我们知道,其实并非所有表征,都是自然竞争的直接产物,都有其适应性的。已故的进化生物学大师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1941—2002),提出一个比喻,指出圣马可教堂支撑拱肩的拱形桁架(又称“三角壁”)上有精彩的壁画,但其作用并非是设计来作画的,是建筑上结构和样式的副产品,只是后来不用白不用,所以拿来作画或放其他装饰。同样的,并非所有表征,都是自然竞争的直接产物,有不少可能只是副产品。所谓的“自由意志”,可能只是个副产品,假如其存在的话。
其实做出少生育或不生育的决定,也不见得非进化而来的。当后代存活率提升时,少生反而是理性的抉择,只是这样的抉择,在我们现代的社会不适应了。就像我们身体选择尽量储存大量脂肪,过去百万年来,是个很理性的抉择,但是到了现代社会不适应了。当我们在谈论进化时,也得注意到,环境的变动是否让过去好的性状或行为,成为不太妙的表征。
那么自杀又是怎么回事呢?自杀比不生育还狠还绝。在论证自杀时,我们是否先要探讨自杀的原因。一般来说,自杀有情绪、宗教、荣誉感和人生意义,除了情绪,其他原因不是生物学的。是的,我们人类社会,有许多现象,已经无法用生物学的因素来解释。以色列历史学家哈拉瑞在好书《人类大历史:从野兽到扮进上帝》(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 )指出,人类不同于其他动物之所在,是我们能无中生有地建构心中想象的虚构事物,还由衷地信以为真。因宗教、荣誉感和人生意义而自杀,是超过生物学能理解的范围,但那也是起源自我们智人在七万年前产生的“认知革命”,那是脑和意识进化的副产品,不是大自然直接作用的,当然也非“基因阴谋论”能解释的。
就情绪而言,最主要导致自杀的情绪,是悲伤。就这个问题,我们也要考量到,遗传学的理论,也会考量环境的部分。这问题有两个层次,一是我们的脑为何要进化出悲伤的感觉?另一个是有些人是否天生就比较容易感到悲伤?悲伤的感觉,并非人类才有,只要有养宠物或观察过其他动物,也多少能观察到。悲伤的感受,简单来说,是进化来避免一些不好的事物,主要还是和繁衍有关;遗传学的研究也显示我们是否容易快乐或悲伤,大概有五成是由遗传决定的,也就有约五成是后天的。
但无论如何,悲伤到自杀,似乎是只有人类才有的行为。既然我们能否产生悲伤的感觉,以及悲伤的程度有遗传倾向,那么会自杀,我认为,那是人类行为弹性够大的一个副产品。其他动物不会自杀,只是因为它们的行为没有弹性到自杀能够成为一个选项。而人类可以有样学样,只要有人自杀,其他人可以模仿。这么说是有根据的,自杀事件的媒体报道会提高自杀行为,这在社会心理学上已有所研究。这就是为何媒体报道自杀事件,都要列出一则善意的提醒:
“自杀不能解决问题,勇敢求救并非弱者,生命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另外,进化是在持续进行的,我们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整个历史悠远长河的一个薄薄的切片。在进化的长河中,基因频率是会因许多因素而变动的,其改变的动力除自然竞争外,还有随机漂变、新突变等。假设全球经济都得到大幅改善,让大量人口决定不生小孩了,于是全球都陷入人口萎缩的危机。假设想生多或生少,是可以有遗传倾向的,那么在未来的世界里,愿意多生小孩的父母,是否就会有了更多更想多生育的子女子孙?那么是否会有越来越多人更想大量生育了?这个简单的思想实验,可以让我们了解,要了解进化,是要瞻前顾后的,而且是要以族群的整体表现为考量。
最后,我要提出,不可遗传的,就不会是自然界能够有所作用的,无论那个东西有多奇妙。大自然无法挑选出思想,也无法挑选出文化和信仰;另外,有些可遗传的性状表征,也不一定是大自然直接作用到的,很有可能是某个器官或功能的副产品;还有,少数个体甚至多数个体在既定时刻的表现对繁衍不利,仍无法说明那些行为或特征和进化遗传无关,因为我们必须考量一个生物过去面对的问题,以及环境的变动是否让适应性改变了。
伯让兄在这本书中,强烈主张我们的自由意志是可以战胜基因的束缚的。生活在一个又一个想象的共同体等虚构的事物下,究竟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这是值得好好深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