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自然界与人择，“心择”的时代来临？！
刘敬文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哲学硕士、博士班研究生
中国台湾的科普书籍多为翻译作品，长期以来因翻译质量、专业度参差不齐，饱受各界批评。我个人因此几乎不看科普翻译书，以免踩到地雷，吸收一堆偏误的信息，伤害了自己珍贵的大脑。但是呢，原创作品就不一样了，免去了很多翻译造成的“二手信息”问题，等于和作者面对面，所以我翻阅的动机也因此大大提升。我相信这对其他读者也成立，读原创一手作品，好处多过坏处。不过，这是站在读者的立场，对原创作者来说就不一样了。原创作品如果写得不好，可没办法推给翻译，得凭真功夫在激烈竞争的市场中，争取读者的青睐。
本人很荣幸受邀为谢伯让教授的原创新书《大脑简史》撰写评论。我必须说，这是一本很优秀的原创科普书，内容丰富、用语直白、论证坚实，兼顾科普书籍普罗化的广度和知识上的深度需求，令人眼睛一亮，是本相当难得的作品。
本书的一个特色是对神经细胞在细胞分子层次如何进化、如何支配身体其他种类的细胞，做了相当完整且全面的说明。由此可看出谢教授涉猎广博，“功力”深厚。台湾有这样能力的跨领域学者其实很少，学者们要不就只懂细胞分子生物学，要不就只懂进化生物学，要不就只懂高层次的认知神经科学。像这样“从基因到意识”有着跨领域能力的学者，相当罕见，也是本书之所以具有高度原创性的原因。
不过，书写得好给予高度肯定是一回事，作为放在书内的评论，不能只有歌功颂德这种八股玩意儿，应该要有些批判性的内容，才算是称职的书籍评论者。所以，废话不多说，直接切正题。
本书的核心轴线在于“进化的单位”（Unit of Evolution）这个问题上。其实，不管在进化生物学和生物学哲学，进化的单位都是一个老但重要的问题，因此理论、观点很多元。一种是如谢教授在书中不断强调的道金斯观点，进化的单位是基因，其他只是载体（Vehicle）；其他则还有包括我个人较支持的“多层次论”（Multi-level Theory）等。总之，道金斯的理论不是唯一。
多层次论和道金斯的看法不同，认为进化的基本单位不是只有基因，从基因、外表型（Phenotype）、个体、群体（物种）都可以是进化的单位，只是位处不同层次。不同层次的进化单位并非独立平行运作，它们彼此间亦有交互作用发生。换言之，进化过程中自然界的选择与淘汰的对象不只是基因，也包括了表型等其他不同层次的进化单位。
多层次论者认为每个层次的进化单位间具有“不可化约性”（Irreducibility），无法通过基因的性质决定与解释。以表型来说，在同一物种身上的某一个或一组基因可以决定某种表型，但该种表型或具有类似生物功能的表型，却不一定非得依赖该（组）基因才得以存在，并在这意义下不可化约为基因。比方说，“飞行”这样一种明显能够提升进化优势的能力，在不同物种身上就可能由完全不同的基因或基因组决定。此时，自然界选择的就不只是基因，也包括“飞行”这样一种表型能力。此外，同一（组）基因在不同的物种身上，也可能由于转译装置（Translation Apparatus）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蛋白质，进而展现出不同的表型、提供不同的生物功能。
多层次论者认为进化的关键在那些不同层次或同层次中进化单位的交互作用，而不只在基因。一个常用的比喻是钥匙和锁孔，只拥有其中一个都无法把门打开，必须钥匙和锁孔配对契合，门才打得开。基因也类似，其实只是一个有着特定序列的DNA分子，必须处在特定的微环境条件下，才可能进行转译并发挥它的生物功能，并没有真的内藏什么密码信息。
大家可以试着想想看，我现在写下一串英文字母“ATCGATCG”，你能告诉我它内藏的密码信息是什么吗？答案是：没有办法。关键点在于，那串字母本来就没有内藏什么密码信息。不同的译码器，我们可以解出不同的东西。比方说，译码器设定A=I，TC=Love，G =You，那“ATCGATCG”就会解出“I Love You”，但只要换成另一台设定TC=Hate的译码器，“ATCGATCG”就会变成“I Hate You”。
译码器（在细胞里，译码器就是转译装置）和密码配对的方式，才是密码信息内容的决定关键。单只有译码器没有密码字符串，你无从解起；但只有密码而没有译码器，你看到的只是毫无意义（或者你可以任意赋予无限种意义）的一连串字母。
所以，把基因抽离出来并将之视为基本单位，其实忽略了环境条件配合的重要性。事实是，只有基因其实什么事也不会有，只是一种化学分子。生命现象以及进化是这些零件组在一起并产生动态的交互作用后所展现出来的整体特性，每个都很重要，很难说基因才是基本单位。
以本书的主题——大脑来说，多年来学界确实有很多关于各种器官或某种能力（比方说，语言）如何进化成为今天模样的讨论，但像谢教授这样把大脑与基因并列为“进化单位”的主张，并不多见。谢教授可说是提出了相当大胆的创新观点。只是，如果能把这样的新点子放在“多层次论”而非道金斯“基因是进化基本单位”的理论架构下作论述，或许更为合适。
道金斯观点当然有它的优势，比方说，生命与进化的要素——复制与变异这两种活动确实是发生在分子基因层次，因此让基因在此显得最有资格扮演进化基本单位的角色。相较之下，外表型、个体或物种本身并不会直接进行复制与变异，因此没那么基本。比方说，鸟类的翅膀并不会自行复制产生更多的翅膀，也不会发生像基因那样一种具可遗传性的变异，这部分还是必须受制于基因。但，持这样的观点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大脑因为无法直接进行复制与变异，因此不会是进化的基本单位，可是这又是谢教授试图在本书尝试论证的重要结论。简言之，“大脑是进化基本单位”这样的主张和多层次论比较兼容，和道金斯的“基因是进化基本单位”的观点则比较不契合。
不过，在按次序一章一章读过去的过程中，我发现另一件有趣的事：谢教授其实可能导出了比他原本想要的结论还要更激进的观点，而他似乎自己都没发现。谢教授基本上还是把大脑放在进化的逻辑下看待，在庞大的资料以及科学的前线研究（比方说，上传心灵）的佐证下，得到大脑可能摆脱基因的控制成为独立进化单位的结论，但是，看完最后一章我想到的是：如果是这样，那这恐怕不只是大脑摆脱基因而已，而是大脑摆脱原本进化律则的开始！
为什么我这样说？这得从到底什么是“进化论”开始谈起。进化论希望处理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生物？这些生物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进化论者们为此提供了答案，认为生物是在会产生变异的前提下，经过自然选择后一路进化过来的。所以，“被大自然选择、决定谁适合生存谁不适合”是进化论的核心。
根据进化论，大自然是生物发展的天花板，你生物再怎么厉害，你还是得面对大自然的最终试炼。但是，随着人类逐渐开始取代大自然为其他生命及物种延续扮进生死裁判官的角色，“人择”的出现已然对“自然选择”造成挑战，成为进化律则新的立法者。而谢教授在本书的最后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观点，我姑且称之为：“心择”。
试想，如果上传心灵有一天真的实现，那代表了什么？那表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进化出心灵意识的大脑最后不只摆脱基因，而且摆脱了人类的肉体躯壳，包括大脑本身。到了那时候，我们还能算是原本的物种人吗？不，我们将因此在生物学上成为新的物种，一种可以根本不依赖既有生命物质基础、自创所需物质基础的新物种。
到时，如果还有任何的进化选汰，那这选汰势必既不受制于人的基因、肉体、大脑，也几乎不受制于大自然，只剩下由心灵所组成的心灵社会，自主决定选汰规则为何，也就是“心择”。也或者，根本就不再需要有什么进化选汰。人类，不对。大脑，不对。是心灵意识。心灵意识因此成为最接近上帝的永恒存在。
看到这里，熟悉心智哲学（Philosophy of Mind）的朋友也许会会心一笑。
到头来，原来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才是世界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