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深深的执念”就可以摆脱进化的掌控吗?
颜圣纮
台湾“中山大学”生物科学系
在谈谢伯让老师这本精彩的新书之前,我想先谈两件事。第一件事,“富人与穷人会进化成不同物种”吗?这个议题其实不是新鲜事,2006年英国伦敦政经学院的学者奥利佛·库里(Oliver Curry)曾大胆预言,“再过十万年,人类会分化成两个亚种,上流社会亚种比较高、瘦、健康、有吸引力、聪明、有创造力;然而社会底层亚种会变矮、变丑,长得像哥布林(Goblin)之类的小怪物”。他更提到“因为过度仰赖科技,人的社交行为与感知能力都会退化,相对于现在,人类的体格也会变得幼龄化,颧骨变小,咀嚼肌也变小,因为医疗进步所以保存了更多致死与致病的基因”。无独有偶,在2009年,有一位美国硅谷知名的未来趋势预测家保罗·沙佛(Paul Saffo)也曾对许多媒体说:“未来人类都能够靠着科技来长出替代性器官,使用遗传科技来筛检任何不利的遗传因子。也就是说,未来世界由生物学与科技结合,多数的劳务由机器人处理”,“但是由于这些科技十分昂贵,所以只有超级有钱人才能使用,所以超级有钱人很可能会进化成完全不同的物种,原因是他们可以花钱来维系各式各样在生活中的高科技代工,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察觉与这些人工智能的依存程度”。
这类观点的基础在于贫富差距所带来的资源利用差异,进而左右了婚配的选择,然后再由婚配选择的差异诱发物种内的遗传分化(Genetic Differentiation)。表面听起来很合理对不对?许多人可能会认为“婚配”不就是一种“主动也有意识的”选择吗?如果在这样的脉络之下,意识就有可能促成或主导进化吗?
再谈第二件事。身兼古生物学、地质学与科幻插画三项专业的苏格兰学者道格·狄克逊(Dougal Dixon)曾经在1990年发表一本名为《未来人类的进化》(Man After Man)的科幻插画书。此书开宗明义告诉读者:“因为科技的发展,所以人类的进化已经停止了。”但是他又认为“人类不会停止改变自己的形态”。所以他设定了从1990年开始起算,两百年到五百万年后,总共十三个时空段落的人类进化趋势。他认为有些人类族群的确可能遵循自然法则,适应新环境而进化成新的物种,例如两百年后出现的水生人(Homo Aquaticus),或无重力人(Homo Caelestis);五百年后出现把人体与机械完全结合的机械人(Homo Sapiens Machinadiumentum);一千年后出现因为时尚需求把全身搞到都是再生器官的时尚配件人(Homo Sapiens Accessiomenbrum);还有五百万年后,完全仰赖机械维生的新人种。
道格的观点认为人类的未来进化将会分成两大路线,其中一支会因为过度仰赖科技而使得大多数的肢体变得不利行走与运动,甚至因为地球的环境被破坏而使得新人种都得与机器结合才能存活;然而另一支则完全不仰赖科技存活,因此有机会随着一般认知的生物进化路径,随着栖地与进化上的契机,变成各式各样的新动物,可能是水生的、掠食性的,甚至成为寄生性动物。
虽然这些学者与作家分别在不同年代指出“人类发明、创造、仰赖科技可能干扰了进化作用的机制”,但是发达的大脑所产生的巨大心智能力,或是强大的执念,是不是真的会阻止进化的发生呢?谢老师的这本书就是为这个很大很大的议题,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铺垫。从单细胞生物开始谈,讲到生物的多细胞化所带来的好处与代价;从神经的进化起源,谈到各种信息传递机制的重要性,到大脑的形成;从各种情绪与知觉的描述,谈到其背后的秘密;从海绵讲到文昌鱼,再谈到人类。最后那个终极的问题就是“大脑主宰了这么多的器官与系统,让我们变得这么聪明,想东想西,有没有让我们从此摆脱自然选择与性择的宿命”?
我打算这样思索这个好大的提问:
(一)心灵是人类才有的吗?所谓的心灵,就是一系列认知能力的集合,例如意识、感知、思考、决策与记忆。其他动物有没有这些能力?其实一旦当人类跨入异类来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必定要先思考如何定义这些词汇,并使其能应用在非人类的动物身上?如果我们认为其他动物也有心灵能力,那究竟是因为人类的拟人化诠释?或真有其事?有没有可能被不同的科学研究策略所支持或反驳?如果我们打算回应“心灵是否可让人类超越进化”这个命题,那么承认某些非人动物也有心灵,并检验它们的性状或基因进化速率,才可能一探心灵对进化的效应;
(二)仰赖科技是否影响进化?先别谈生物科技,有多少非人类动物会使用工具?或自制工具?章鱼、海豚、猕猴、黑猩猩,还有许多鸟类都会使用工具。是因为聪明所以才使用工具?还是使用了工具以后使它们越来越聪明?原本小鸟得啄得很辛苦才能从朽木中找到天牛幼虫来吃,但是如果小鸟使用仙人掌的刺来勾出幼虫,就有可能增进这种鸟对资源的利用(或剥削)能力,甚至是独占性,对于这种鸟在特定时空环境下的生存是有帮助的。但是这样的聪明就会让鸟脱离进化机制,变成神奇宝贝的成员吗?似乎不会。然而人类科技的发展则有别于这些自然进化产生的能力,我们能编修基因,我们能筛选喜欢或不喜欢的性状,医疗技术维系了原本会死去个体的生命,我们还能培养自己的细胞,说不定还能吃到自己细胞培养的人造肉做成的香肠。但是这样有没有脱离进化?
(三)什么叫脱离进化的掌控?意思是不进化啰?2014年的时候有学者发现一种参与硫循环的细菌可能在两亿年来都没有进化,因为其生存地点的物化环境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改变,既然没有环境的改变,就很难驱动生物因素并造就遗传变异。这样的现象有个进化学名词叫“进化停滞”(Stasis)。然而发达的大脑所产生的心灵能抵抗外界非生物环境的改变吗?例如我们把小孩摆在恒温恒湿、光周期不变、空气经过滤的环境中培养,然后让他们的下一代都在这样的环境中被喂食人造食物长大,就好比被驯化的水耕蔬菜,这是否就有可能吻合进化停滞的预测?是有可能的。但是这表示脱离进化了吗?不尽然。不论是处于进化停滞或是步入进化的死巷(Evolutionary Dead End),都还能被进化理论所解释。如果哪一天物化环境改变了,或是人类科技文明崩解了,是否会造就一个进化契机呢?
另外,所谓脱离进化的掌控还有另一个层面的诠释,也就是达到“哈温平衡(Hardy-Weinberg Equilibrium)”的境界。哈温平衡是一个族群遗传学的基本预测,如果一个物种的族群量是无限大的、婚配是逢机的、世代不重叠、没有个体的迁入与迁出、没有突变与自然选择,两性的等为基因频率是相等的,就会吻合哈温平衡。但是就算人类使用生物科技进行基因治疗,筛选胎儿性别与性状,或使用人工器官移植,是否会改变上述任何一个前提?如果不会,那么光靠强大的心智力量就想逃离进化的机制似乎相当困难。
(四)心智力量让我们发明科技,也可以逃离科技:若心智力量能够“看似”战胜进化,那还有一个前提就是“所有人类(或高智能生物)在行为上的高度从众与一致性”。你有穿戴式装置所以大家都要有,你在大脑植入芯片全校同学也跟着植芯片,你进行基因治疗街坊邻居人人都做一回。但这是否有可能?有,除非大家的资源与机会都是均等的,或那像养狗要打狂犬病疫苗一样已经是一个法定强制准则。也就是说,这种集体性是可以存在的,只是概率不太高。当我们有强力的心智力量来接纳、阻止与改变一件事物时,我们也可能以更强大的心灵来逃离。这就是为什么在道格的书中,仍然设计了一些逃离文明掌控回到荒野继续进化旅程的人类后裔角色。
我不会在这里告诉大家我认为此事成或不成,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世界是否会真如电影《极乐世界》中所描述的“富者上太空接受先进医疗,而贫者留在地球生病吃土”。或者,就像《云图》(Cloud Atlas)所描绘的:在2144年的高科技都市首尔,人类生活仰赖复制人的服务,而复制人的食物来自于淘汰回收复制人肉;到了2321年的夏威夷,当人类历经科技文明的崩毁之后,剩下的人类再度在荒凉的地球上回到早期人类的求生形态。
如果人类真的会走到那个境地,那就得看对科技的仰赖是否让我们面对逆境的学习与创造力变低了,而进化的可塑性(Evolutionary Plasticity)是否存在,让我们还有逆风高飞的可能?
摆脱自然界与人择,“心择”的时代来临?!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