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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受害者张进谦(1)
采访前奏
客居的窗前,风呜呜地吹,雪也下了好几天。据当地人说,古城大理好多年没这么冷过,屏障般的苍山全白了。
寒流正一点点浸入心中,我咳嗽两声,神色麻木地写着、写着。突然之间一切变小了,已在天国的父亲从眼前的照片上走下来,代替我坐在椅子上,一篇篇地批改学生作业;而我却缩回旁边的地毯,抹着鼻涕,拿一支铅笔在纸上戳来戳去。我不禁躬下腰去问那个小我:你几岁呀?小我懵懂地摇摇头。是啊,摇几回头就20几岁,小我成了现代派诗人,长头发大胡子,坐在桌边写雄心勃勃的长篇史诗——父母远在长江中上游的成都,我却迁居长江中下游的涪陵,新婚老婆阿霞已入梦了。接着30出头,我坐牢去,在号子里还捏着自制的竹签笔写《犯人的祖国》,死刑犯的铁镣在四周叮当响。然后出狱了,在姐姐夭折的那条路上认识18岁的宋玉,买房娶妻罢,我光头光脚,坐在桌边写访谈录。这一来,十几年又过去了,访谈录还在写,宋玉却离开了。宋玉之后的金琴来了又去了,我卖掉成都那个7楼的家,在云南漂了两三年,惶惶然不知天命为何物。除了写着、写着我还能做什么呢?
继续咳嗽两声,记起后天就是2007年除夕,而这篇80岁老人的采访是去年9月份做的,转眼又搁了5个多月。那几天阴雨绵绵,老人不断追问:何时能让他看到纸上的东西?我却语气迟疑。在没动笔之前,我不能不迟疑,可一迟疑,老人竟汗水满头,又是留饭,又是掏腰包要给代笔费。在那个破落小院的屋檐下,我们拉拉扯扯了好久,我才松口说:尽快。
眨眼年过完了,大年十五也过完了,我还在咳嗽。高烧几次,都死抗过来,迷迷糊糊中看《西藏渡亡经》的碟片,灵魂果真逃离肉体,从窗子缝嘘地钻出去,再回头贴着玻璃瞅屋里。我的寒毛都倒竖起来,可真要死还得等一些年呢。体力恢复了,我先得爬起来,还这个叫张进谦的急性子老头的文债。他家住长江第一湾边上的石鼓镇,80出头,每天还坚持赌博和长跑。
最先牵线的是一位摄影家,30多岁,始终戴着礼帽。他看了《中国底层访谈录》,就说要给我介绍人物。隔了几天,他果然拿来一个电话号码,我照着打过去,未及寒暄,对方就先声夺人,猛掏我的底牌。可惜我没有底牌,也不急着出牌,就将这事儿拖了两个月。直到秋天降临,阵阵寒意中,人的心态趋向平和、冷淡,我才约了一位热衷地理的朋友,从丽江古城乘小面包车,去几十里开外探访。
穿过新城区平庸的街道,面包车开始爬坡,之字形的盘山道旁,不断有山民和随身的鸡鸭上下。约一个多钟头才翻过山顶,气温陡降,风铲着地皮卷上来,云和树枝如疯婆娘的头发,被揪扯着,若干个瞬间,我们感觉车喘息着,挣扎不动了,而且还大有撤退之势。司机在我旁边,卡卡换档,獠牙都呲了出来。
我把脑袋缩进衣领,脚底的气流却将裤裆鼓成了圆球。背后的朋友从三个农妇的头帕间挤上前来开玩笑:还是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暖和。
我点头称是。司机乘机介绍说:过了这最高的风口,就是某某寺庙,在那儿可以俯视群峰脚底的长江第一湾。我问:不要门票吧?我们可不是游客。司机摇头微笑:随进随出,不要门票。我们当地人路过,都要进去烧香,求菩萨保佑平安。我可以负责地保证,这是丽江地面最灵验的佛寺。我说:这次就不去了,等下回吧。司机说:你们不信宗教?那就照张像嘛。这么高这么有气势的风景,太难得了。我说:我又不是摄影家,天色灰暗如此,拍不出好玩意儿。司机沉下脸说:随便你们,算我白费口水。
没一会儿,车子就不由分说地停靠在寺庙大门前。一探头,我发现周围已有大小数辆车。我的朋友在正规的报社当过记者,这方面反应快些,就招呼我说:大家都下,我们呆在车上也没意思,进去看看嘛。
显然这是新增的一处旅游景点,水泥垒起来的庙门如古装电影中的山洞,不伦不类。庙外风大,且一览无余,游客们就只能缩着脖子往洞内涌。我们也随大流,在里面逛了两圈,晃眼睛的雕梁画栋,油漆未干呢,实在没什么观赏价值。我咕哝说:这块地势凌云而起,像一只悬空的秃鹫脑袋,可这庙偏偏修在秃鹫脖子上,活活将鬼斧神工的自然杰作给破坏了。朋友说:你我都不是风水先生,就别妄加评论了。
由于带着情绪,浏览中的碑和匾都过目即忘,不留一丝痕迹。遇观音殿,朋友进去磕头,不料刚埋下身子,就闻当的一声锣响,两位黄衣和尚齐刷刷念“阿弥陀佛”,请施主入布帘隔出的里间说话。朋友面软,先鬼使神差地随他去了;我自忖有点主见,连忙抽身,却叫扯住了袖口。翻脸显然不吉利,罢罢。
掀帘入内,仅见一桌两凳。我与和尚分主客落座,彼此对视,竟都是秃瓢,都戴眼镜,感觉滑稽,我不禁失笑,和尚也跟着笑,满口“善哉”“佛缘”“阿弥陀佛”,接着询问了我的年纪,猜测我至少是某公司的老总。我谦虚说:写字的,写字的。和尚就说:原来是个鹏程万里的大记者!我要每天早晚为你念经,保佑你名利双收。我受宠若惊,推辞说:已经混到头,就不用了。和尚说:还早呢,观你的面相,在政坛上还大有作为,你我既然有缘,我就辛苦一点,为你多多念经加持。佛法无边哦。接着,《随喜功德簿》就从抽屉底捧上了台面,和尚左手执册,右手执笔,眉头微皱,目光任重道远地逼视过来:施主捐功德几何?转折太快了,我愕然以对。和尚凝然重复说:为重塑观音菩萨的金身,施主捐多少功德?几万?几千?还是几百?我的脑袋嗡然一响,可面皮还是挤出了笑纹,和尚见状,又欲擒故纵地加了一句:随你的心。
我的心是一文钱都不想出,正沉吟间,和尚又说:出1000元,你的名字就可以上《万世功德碑》,流芳百代了。我急忙点头,感激涕零地从腰包里掏出50元人民币奉上,做贼似的站起来说:名字就不用写了,阿弥陀佛!
我憋着不看和尚那悲悯的眼神,逃出百把米,才回头,与我的朋友相视贼笑,并不约而同地鸟儿问答:捐款几何?50。就算门票了?对对。
继续上路,弯曲如弓的长江第一湾尽收眼底,站在那弓背边照张像,差不多是一般游客此行的最终目的。20几分钟后,车抵石鼓镇,我顺便问起张进谦老人的府第,没料到司机居然晓得,于是车子偏离正街,在粪便四溢的陋巷三拐四拐,就直抵一半新半旧的土墙院落。
付罢车钱,扣浅蓝鸭舌帽的张老夫人就将我们迎入门槛,并告之,老张已恭候多时,不耐烦,就去街面打听了。老夫人瘪着嘴,笑得羞涩而慈祥,令我等晚辈不好意思,就穿过杂乱的院坝,朝正屋檐下的小凳,规规矩矩地落下屁股。树枝间有鸟叫,脚边晾着几簸箕核桃,我从背包里翻出录音机和笔记本,突然感到特别静,石鼓镇背后是山,很远的风从缺口过来,到达院墙内就凝固了。
直至张进谦老人进来,黑呢帽,大耳垂,声若洪钟。我惊醒一般笑了。
时为9月12日午时,秋雨飘飘。
正文
老威:对不起,我早就应该来拜访你了。
张进谦: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从8月份我们接上头开始,到现在,人都快等断气了。刚才我还到长江第一湾的停车场,转了好几圈,逮住司机就问:看没看见一个外省的光头?都说不晓得,当然不晓得,世上的光头多了。
老威:老人家真是个急性子。
张进谦:我1926年生,整80,没几天活头了。我等得,阎王爷可等不得,所以要尽快找个人,把这一肚皮的经历写出来,给钱都可以。听说现在出书要贴钱……
老威:嘿嘿,把我当成枪手了。
张进谦:以前叫作家,如今就是枪手嘛,你出个价。
老威;老人家有点英雄气短了。我是听说你受了很多磨难,豪爽的性子依旧不改,才自愿找上门的。我不为任何人当树碑立传的枪手。
张进谦:你说,我为什么17岁就参加抗日?
老威:还是按时间顺序,从头说吧。
张进谦:哪儿是头?
老威: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张进谦:我父亲是老地下党员,1927年,蒋介石叛变革命,他的身份暴露,就翻你刚才来的那座山,到丽江县政府去自首。当时国民党的县长叫周果。
老威:他没被杀头?
张进谦:没有。我很小的时候,他还做过一任区长;抗战胜利到1949年解放,他一直都是石鼓的乡长,所以在土地改革中,就被当作恶霸镇压了。
老威:那你家是大地主了。
张进谦:我家早先是佃农,自己没地,佃地种,还得给人家交租子。到了父亲这辈,家境就逐渐变得富裕,接近小康了。我生于国民革命军北伐那年,4岁就在我外公家念私塾,儒学的基础扎实,到老都受用。眼下我还天天在二楼的书房里温习《四书》《五经》,练书法。
老威:难怪,你说话的口吻像知识分子。
张进谦:我母亲有文化,她两个弟弟,其中一个还是燕京大学博士。那时,外公常在我耳边念叨,读书要“三更灯火五更鸡”,可我一个几岁孩子,哪儿懂?老打磕睡。我脑壳上至今还有一个疤,就是读书打瞌睡,被外公的烟锅子敲的。头敲破了没得药,就刮烟油糊起。我忘不了《大学》里有这么一句:诗曰,诗曰……
老威:诗曰个啥子?
张进谦:还跟小时候一样,着急就卡壳。稍大一点,就诗曰着进了学堂。10岁,高小没毕业,我就考初中。当时云南省内只有3所中学,我考入了丽江城头的省第三中学,也算所谓的天之骄子了。
1943年,我刚满17岁,就进了中央军校,即中央军事委员会住滇干训团大理分团,是专门速成抗日干部的机构。1年后毕业,分配到远征军第二军,开拔到芒市前线。由于怕家人担忧,我只告诉多病的母亲去下关了。
老威:你们当时的长官是谁?
张进谦:战区总司令是宋希濂,也就是我们干训团的教育长;第二军军长是王凌云,通讯营营长叫马奎。我在营部见了马营长,他说:你学的无线电?那就去无线电连7班报到吧。就这样,我就成了前沿部队里的1名小小报务员。
老威:你随军去过缅甸吗?
张进谦:中日军队在中缅边境多次拉锯战,可无线电连跟着军部,在芒市留守。芒市出去30多公里,有座三台山,是日本鬼子重兵把守的据点,我军久攻不克,上去了几个师,都差不多拼光了。于是11集团军开会,调整部署。第二军军长王凌云是土匪出身,此时红着两眼站了起来,立下军令状。他说:给我1个月时间,还有多少多少吨炸药,拿不下三台山,我和弟兄们都死在阵地上!
老威:这个土匪军长真厉害!
张进谦:许多土匪比共产党还爱国,况且王凌云不是普通的山大王,他从前在河南,杀富济贫,与日本人打了很多硬仗,深得人民群众的拥护。后来被蒋介石招安,委任他军长,他却只当师长,条件是不整编他的手下。这是支特殊的双枪部队,几乎人人都带步枪和烟枪,可战斗力却第一强。
凭借战功当了军长的王凌云领了任务,立马来到第9师。这是他的本钱,跟黑社会一样,9师的官兵都不叫他军座,而喊“大哥”。下面的师长、旅长、团长、营长,也统统喊“哥”。于是一声令下,全体兄弟伙集合,听大哥训话:弟兄们,我已领下解放三台山的军令状,时间是1个月;我却只给你们24天,拿不下来,大哥我带头去死!所以,给我将日本鬼子在三台山的6个碉堡围起来,硬拼不行,咱就在他机枪射不着的地方,学老鼠刨地洞!四面八方往里挖,弄到底了就填炸药,给他娘连锅端了!
下面齐声叫好,跟响雷似的。大哥又问:还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宽限两天?9师师长代表大家回答:不需要宽限,只需要每人每天加发2两上等鸦片烟!下面哈哈大笑,大哥说:行,就这么办!他娘的,你们有了大烟还吃饭吗?
当天夜里,这支大烟军就进入了阵地,人人都光着身子,你抽烟我打洞,我抽烟你打洞,轮番上,裤衩顾不着穿,饭顾不着吃。拢了22天头上,大清早,9师前沿就发来一个急电,营长亲自命令我翻译出来,两个字:就绪。通讯员立马呈军部,军长王凌云也立马回电,交我发送,他说:小鬼,有没有把握3分钟打出去?那时发报还是用手摇发电机,有人在旁边摇得呜呜响,我却翻开密电码,照着拼凑“点火”两个字,然后打出去。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刚过1分零4秒,对方的信号就响了,是“嘀嘀嘀,嘀嘀嗒嘀”,照电码拼拢来就是“sl”,表示收到。我叫声通了,军长就拍着我的头说:好,小鬼,我这个中将亲自为你请功!为什么敢放心呢?因为集团军总部还有电台在监听我们之间的通讯。
老威:后来呢?
张进谦:好几吨炸药埋在地洞里,一点火,山摇地动,鬼子的6个碉堡一家伙冲上了天。哦呀,山包包都平了……
老威:炸死了多少日本兵?
张进谦:11个。
老威:什么?6个碉堡才11个?
张进谦:旧尸体成堆,新鲜带血的尸体只有11个。原来守三台山的有两个师团,经过几个月的消耗,鬼子死了几千人,已经山穷水尽,我军却死掉了几万。
老威:早知如此,就不必费这么大的劲儿。
张进谦:你这个年纪的人,不晓得日本鬼子有多可恶!受伤被俘,我方人员出于人道主义,将他背起来,准备送医院抢救,可他一苏醒,就拔出匕首,捅死背他的人,然后自杀,以此效忠天皇。另外,芒市的好多傣族姑娘也惨遭他们蹂躏,所以大家对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部队抓了俘虏,也懒得送战俘营,当场交给傣族寨子,男女老幼都围上来砸石头,打个半死,再用刀砍成几截。
老威:可叹可叹。
张进谦:没啥可叹的,其它地方我不晓得,入侵芒市的日本人,没有一个活口。哎呀,现在才敢说国民党抗日,以前哪敢说哟,反革命的帽子就给你戴起。抗战结束,我们从弹痕累累的惠通桥过去,只见那些山尖尖上,插满了松毛片片,望不到头,一根片片下面就埋着一个烈士。可至今也不见谁为他们写上一笔。
老威:早就听说过惠通桥,有空我一定去看看。
张进谦:日本投降了,部队里见官升一级,我因为立了功,提拔成少尉。本来前途无量的,可我觉得抗日的心愿已了,该回家了。
老威:老人家算得上性情中人。
张进谦:回想1943年,腾冲和龙陵先后失守,我们几个同乡的热血青年,嚷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竟步行了好几天,从丽江走到大理的三塔寺。军校临时设在里面,大门两边,醒目的黑字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横批:杀敌救国。
老威:可谓报国有门了。
张进谦:对,我们二话没说就进去报名考试。我有一小点英文基础,就进了通讯班,学习有线电和无线电,还有各种战时通讯课程。可如今呢,外敌已除,母亲病重,我就应该回乡尽孝。旧时代的人嘛,脑子挺简单的,没收了汉奸的金子,让我们拿,也坚决不要。问要什么?我答要回家读旧学。当时带着两把枪、400发子弹、罗斯福呢的西服汗肩、英国产的毛呢大衣,还有美国产的靴子,才从芒市出来30华里,就撞上检查哨。四处都架着机枪,不由分辨,我就被脱得一丝不挂,枪弹、衣服、靴子全部没收。我犟了两句嘴,他们又把所有的证件及路费也扣下,真跟抢人差不多。嘿,幸好我不贪财,没拿黄金,否则编一个罪名,当场就毙掉灭口了。
1946年的腊月13,我母亲病逝,令人心灰意冷。1947年,国民政府抽壮丁,我家4弟兄,只好由我重操旧业,去丽江团管区当门户兵。1948年初,闹金圆券风波,政局不稳,本地兵全部叫撵出部队。我正不知何去何从,地下党组织找上门来,由中学同学引荐,我加入了滇西工委领导下的民青,即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由于是无线电方面的专业人才,1949年12月份,我又被地下党“边纵”(即滇桂黔边游击纵队)接纳,成为第7支队司令部的电台台长。
老威:你从国军变共军了?
张进谦:时局动荡,人人都变来变去,人生谁说得准?1950年,第7支队到大理迎接解放大军,可没想到,在一阵锣鼓喧天之后,整风开始了。第7支队被谢富治等人诬陷为“土匪武装”,许多人都受牵连,蒙受了长达几十年的不白之冤。
老威:你也是冤主之一?
张进谦:说来话长了。因为没过多久,老家就闹土改,我家成了恶霸地主家庭。风声传来,我想赖在革命队伍里也不行了。
右派才子沈沉
——纪念反右50周年邓焕武(四川)
沈沉是无辜的大难不死者,他不仅应有后福,他亦还要变着法门抗争。
早在1956年,我就知道沈沉。那时,沈沉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被分派在温州市文化馆,搞民间曲艺(戏曲、鼓词、说书、唱道情等)方面的工作。他大概是单身汉一个,才住宿在文化馆的阁楼上。不知是平常晚上熬夜时间太多呢,还是习惯于睡懒觉,当我多次去文化馆时(上午),常见馆里有人站在楼梯下,抬头喊着:“沈沉……沈沉……,都11点钟了,还不起床呀?”或者
喊:“沈沉呀,快起床嘛,有人找你呐!……”。因而,使我注意到这个叫沈沉的“懒汉”——中等身材,阔额、疏发,凤尾眼、高鼻梁,发音有点“短舌头”(舔口腔)。一看,便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知识人。
由于我搞美术工作,到文化馆都是找奚立进等人,故同沈沉没有交往。那时,我们这些“小知”都很自负,即便是面对面碰见,亦互相不打招呼的。但是,沈沉这人之所以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由于他的乒乓球艺超群。虽然说,我也是乒乓球运动的爱好者,可我,还不是他的对手。
潮落潮诵,风云突变……。谁也没想到,我们竟然都被1957年的政治风暴,席卷而去!并且,一晃就是20余年;当再见之时,沈沉已是耳鬓添霜之人!其实,沈沉此时只有40多岁,不知是他多愁善感所致呢,还是生理遗传基因之故,他的头发已经是黑白掺半——远看去,一团暗灰色,像老头一个。重见之际,我都不敢认他了!……
沈沉所在的劳改中队——缸窑场院队,距离我所在的梨园,大约有10多华里,由于乡间道路弯弯曲曲,步行须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他被编在中队的杂务组,搞值班室里的统计、调度之类的事务,故无须参与体力劳动。这说明,此时的沈沉,能得到中队干部的“信任”与“重用”。但尽管如此,他却迟迟摘不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身处外地的温州人,似乎特别注重乡情,即使是刑满留场人员,亦不例外。所以,一般在休息天,他们常有来往走动。同时,也讲究吃吃喝喝——我们去,他们请客;他们来,我们请客。席间,免不了要喝点酒,于是谈兴更浓。但由于,当时极左政治气氛太严重与留场“就业”的环境太恶劣,故而大家在闲聊话语上,因长期养成留有余地的“习惯”,都不会直言无忌,一吐为快的,尤其在3人以上的场合,说话更为谨慎。而沈沉,因星期天要留守在中队值班室,平常很少外出,所以我们往来不是很多。再说他与我,均经历了太相似的严酷磨难——“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集团首要分子”,遭受钉脚镣、带手铐、关禁闭……。所以,我们即便谈及政治问题,亦都像打擦边球那样,一点而过。随之,相对微笑着心照不宣地点头……。这种通常无言的沟通,却很能增加相互了解与信赖,也增进了一定程度的友谊。
就凭着这种有限的友谊与信任,沈沉一次伴同一位依着考究的中年女子,前来看望我。经沈沉介绍才知道,这位名叫曼丽的女士,是沈沉母亲的干女儿。他们俩早在青少年时代,就曾两情相悦,若不是沈沉后来被判刑劳改,他俩早应成为夫妻。……40来岁仍旧漂亮的曼丽,却不幸中年丧夫。但她的这种不幸,反而促使他们俩重萌旧情。现在,两人已是情人关系;这一次,就是为了争取落实沈沉的户籍,她才特地专程前来交涉——请求(暗中送了不少礼品)缸窑队部,同意在他们婚后,让沈沉落实回家。然而队部最终发话说:先让沈沉争取摘帽,然后让其回家。这即是说,收了礼品却不答应。无可奈何,曼丽只能背地里以咒骂出气!……
为了劝慰他们,我亦诉说道:我年迈多病(咯血)的母亲,为了恳求允许让她儿子落实回家侍养她,先后多次于晚间,给派出所户籍警员送了不少的鸡蛋与高档牡丹牌香烟。因此,当地的落实证明是开具出来了,可是农场这里,却一直压着不予批准……。我母亲哪里知道她的儿子,是被浙江省公安厅内定为“终生留场改造”的对象……。曼丽听了,愁眉不展地瞅着沈沉,深深叹息道:“看来像你们这种人,……开后门是没用的!本来,我还打算回去再想办法……,可是,哪能把钱都打水漂了!”对此,沈沉只是苦笑不语……。
那天午饭之后,我陪着沈沉一起,把曼丽女士送到蒋堂车站……。此后不久,我被调到安吉县南湖林场,这里,人称“浙江北大荒”。于是,我同沈沉他们失去了联系。后来沈沉的户口落实情况,我就一直不得知晓了。但当时的情况,已足够说明,在中共11届3中全会之前,我们这些被内定为戴帽终生留场的“反革命分子”,想要落实回家,几乎比豋天更艰难!
1979年的春节过后,我终于等来了摘帽落实回家的一天。我骑着刚买来不久的杂牌自行车,经宜兴、无锡、苏州、湖州,游山玩水地绕着太湖兜了个大半圈,抵达杭州之后才搭乘运货便车回温州。回家后,我很快打听到了沈沉的信息——他摘了右派帽子之后又获改正,接着又获彻底平反。于是,重新回到温州市文化局的群众艺术馆(即原先的文化馆),并重操他的老本行,即负责民间曲艺方面的管理工作。此时的曼丽女士,亦早已成为沈沉夫人;而沈沉回温之后,就落户在她家里。如此,沈沉可谓是“官复原职”与“衣锦还乡”啦。
我们归来自见面之后,他夫妻俩多次来我家做客;而我去他们家看望的次数更多。因为,当时我只要拿到民刊,几乎都要转给沈沉看,而他对于各地民刊,亦颇感兴趣。有时,他看过之后还急着想看更多的,就抽空送回来,再要去未曾看过的以先读为快。我们碰面时,自然免不了要谈论西单民主墙与各地民刊等活动情况。我们此时的交谈,再无原先那种顾忌,可谓是畅所欲言,但争论亦不少……。由于我的学历太低,又加上长期坐牢而荒废日久,故在与他交谈中,常常是“错别字”连连!这时,沈沉他就会笑着替我纠正。比如,“擅自”,可我会脱口唸成“坛自”;“蜕化”会唸为“脱化”,如此等等。所以,对我语文水准的恢复与提高,当数沈沉的帮助最多。……记得1981年4月初,我从广州、重庆等地带回来的一些民刊,如阵尔晋的《叉路口社会主义》、《争鸣》、《童音》等,都及时转给沈沉先看。当然,亦向他畅谈了2个月来在各地的见闻,谈了对王希哲等各地友人的印象,也谈及中共中央9号文件下达之后危急情势,并托付他,出现万一情况下,定要保存好手头的刊物……。不想,仅一个多星期之后的4月14日,我于上班时间被诱捕,一去4个半月。……于当年8月31日,我在杭州米市巷省公安厅看守所那里,被宣布免于处理,并立即被接返温州。过后不久,我急着去了沈沉家里,想看望他并彼此叙一叙数月来的情况。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们夫妻俩居然闹得分手了!曼丽向我哭诉说:“沈沉……这人现在全变了,不再是落难时候的他了!他嫌我子女多,犯不着替我……”。之后她又告知说,他们现在,还只是分居,但不知他现在住在何处?所以,她想请我去沈沉母亲那里打听一下……。我答应了,可是我却找不到沈沉——他工作单位里的人说,老沈经常下乡蹲点,行踪不定……。而沈母那边,还不知他俩分居的事……。于是,我转着想:事已至此,反正现在没急事,待以后,总有机会见到他的。大约是,过了半年之后的一天,我终于在基围山上(公园)偶然见到了沈沉。我高兴地向他打招呼,可他却拉下脸不大理睬的样子,这令我感到诧异不已!起先,还以为他是因同曼丽分居而怄气,接着才知道,原来他在责怪我“出卖了他”。面对沈沉的责备,让我感到一头雾水,不知所已了!于是忙着问他:“那些刊物还在吗?……”不想,他更生气地说:“我早已……交给市委宣传部了!……”这话,令我愕然:“这!……”原来,在我被捕之后,文化局与公安局人员联手,多次上门找沈沉“谈话”,致使他敏感地知道,是因为同我交往的事情,因而断定是我出卖了他,否则怎么会找他呢?而其实,我却根本没有涉及沈沉一个字,因而还以为,一直把他保卫得好好的。于是我争辩道:“……在审讯中,根本没有提到你……这是怎么搞的?”当然,沈沉是绝顶聪明之人,况且他的经历、经验,都不比我少。故一听,再一看,就知道是错怪我了。可我在心里,却责怪他经不住吓唬,造成了本可避免的损失(丢失民刊)……。后来我知道也不应该责怪沈沉。因为,在那种隔离状况下,他难免会认为,是我被逮之后“交代”了,不然,怎会……。这是彼此其实交往不深,又在未见到我之前的一时顺理成章的推断。其实,温州民运圈内早有“线人”,而我和此人就曾一起去过沈沉家……。现在这个线人,不仅早已穿上“官服”,而且步步高升……。
说沈沉是温州才子,是名副其实的。他对于南昆、(据他说,昆曲有南北之分,江、浙两地是南方昆剧的发源地)永嘉瓯剧等颇有研究,以及关于乱弹、婺剧等地方剧种,均有较为深厚的学识,且懂古典诗词、牌曲。所以在温州,老前辈唐堤(王策岳父)、王锦新(王策父亲)等作古之后,大概未见出沈沉之右者?并且,沈沉在退休之前,经常下乡发掘民间传统曲艺,亦曾作出过可贵的努力。沈沉未有高等学历,他是靠自身的才智与勤奋,自学成才的。他自从被改正、平反之后,常受聘上业余讲座授课;并为《温州日报》等报刊撰写杂文、时评与文艺评论,文字颇显个性。虽然在我看来,他被后极权时期现实政治状况所局限,不敢尽述己见,但几乎每篇论作的开篇,总会强劲如同程千岁之“三劈斧”,锐光闪闪,其言词透辟入里,颇有一仗可夺之势。但可惜的是,这种气势不能贯穿全文,往往是“老虎头,老鼠尾”,故令我读毕,不免丧气不己!这,亦不能太苛责他,不然的话,他的大作,岂能见之于党报乎?!让我颇感滑稽的是,这沈沉老夫子为了表明心志,显示自己不甘心就此沉沦,后来他取了一个颇为醒目的笔名——沈不沉。这个于他像座右铭式的独特笔名,在外人觉得,颇为志气昂扬,够个性化的了。然而,它却着实令我笑弯了腰,连声曰:“理解,理解!”有一次,我还很含蓄地讥讽过他:“你可漂浮在浪尖上……,怎会沉到底呢?……”。他拱手道:“老弟,请多关照!别……”。想来毫不奇怪,后极权时期的中国,遍地都是生长知识分子犬儒化的肥沃土壤。因此,这时候在这里,盛产品种繁多的犬儒人物,是时代的必然所致。所以这个责任,主要应由这个太不理想的时代来承担!请试想,比如若三面挂着机枪……,那么,求活命的人们,除了只能擁挤在一条通道上,还能怎样?……。但是,沈沉是无辜的大难不死者,他不仅应有后福,他亦还要变着法门抗争。从前,他被打成右派,又被打成反革命,投入劳改营20余年。这期间,他在杭州的武林机械厂,带镣铐,关禁闭,受够了磨难,可谓“九死一生”……。后来由于时势的变化,他终于熬出了头,终于是否极泰来。就这样一个苦难人,人们难道还有理由苛求他吗?难道还应该予以理解吗?!做为朋友,我讥讽他,是出于善意的调侃逗乐,而不是为了苛求于他……至于言及个人的家庭私生活,沈沉在留场期间,他和曼丽结为夫妻,这既是两人旧情复萌之甘果,亦是患难与共一场的前定姻缘。后来日久,因性格终不相投,经过几度“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最后协议离婚,理性地各奔前程——曼丽经商有方,终成富婆;沈沉专职文艺,事功有成。所以,这对于他们俩来说,都非憾事。甚为幸运的是,一位在温工作的上海大龄姑娘,芳名——咏梅。她于文艺工作交往中,被沈沉的知识与才气所倾倒,于是两人忘年相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由于他俩深谙电脑知识,故而自老沈退休之后,开办了电脑培训班,且越办越红火;从而使家庭在经济上亦“更上一层楼”。如今早已满头银发的沈沉——老沈、沈不沉,自从他再迁新居之后,屈指已数年未曾相见,故在此祝愿他康健、幸福!与此同时,却不知他老沈,对于今年的反右运动50周年纪念,以及全国性右派索赔签名活动——讨一个合情、合理、合法的正确说法,有何感想?抱何态度?念甚!2007.3.9-10.于重庆沙坪坝大公村家中峨边沙坪劳教农场铁流(北京)由于饥饿,由于折磨,由于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与关怀,似乎大家都变得很恶,成了一条条以食为目的豺狼。一、峨边沙坪峨边沙坪劳改农场位于成都西南300公里,这里一年四季气候恶劣,阴风怒号,霜剑冰刀,野兽横行。它前有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后有800里莽莽的原始森林,一座天造地设的监狱。关押在这里的人,纵有双翅也逃不出这险恶的鬼门关。150多年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军西征至此,也未逾越此天险,闹过全军覆没,拆戟沉沙,留下累累白骨。1957年的反右斗争,四川省在毛泽东亲信李井泉的领导下,共揪出右派64724人(見《当代回川省简史》,实际全省不少余12万右派仅“草木篇”一事就高达万人),其中柀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至少有六七万人之多。怎么解决这些“阶级敌人”的吃饭穿衣问题?重修监狱吧,耗时,耗工,且时间不允许;放在城里工厂吧,难以管理。最好的办法是不花钱,又省事省力,那就是扩充原有的劳改农场。据后来得知的消息,在1957年8月末四川省公安厅召开的一次议事日程会议,省劳改局一位主事的头头说:“这还不好解决,四川有的是荒山荒地,办它几个像雷马坪一样的农场,没说四、五万,就是几十万人也能安置得下来。”会议后不几天,省劳改局立即派出局办秘书李志昂、赵功两位干员,去到四川偏远地区的雷波、马边、屏山、峨边等县进行实地勘察,最后选定了这个不足五百多名犯人生养的峨边沙坪劳改农场。这里地广人稀,到处是荒山野坡,前有天堑大渡河,后有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风雪迷漫,道路崎岖,与世隔绝,不通魏晋,四周住户多是彝胞,风俗各异,情感难容。自1957年10月起,源源不断的右派教授.教师、作家、画家、诗人、记者、工程师、律师、技术员、干部、军官,从四川各地(主要是成渝两市)在枪杆子的押解下,送来这里“脱胎换骨,改造思想”。想不到半年后那两位勘察定点广的李、赵先生,也成为右派来到自己精心选定的“宝地”、与众多流放囚徒一起,共同享受这大自然的“美景”,应了中国民间一句俗话:“木匠作枷,自作自受。我是钦点“右派”,自然享此“殊荣”。二、苞谷汤汤记得1956年我读过印度作家钱拉?菲德甫写的1942年孟加拉大荒的小说《饥饿》。结尾时有这么一段震憾心灵的话:“饥饿,可怕的饥饿。1942年孟加拉的大饥饿,不仅夺去几万条孟加拉人的生命,还改变了孟加拉人固有的传统与性格,母亲不再爱儿子,子女不再孝敬父母。饥饿,可怕的饥饿,它把孟加拉人变成了没有良知的野兽……”当时,我以为作家夸大其辞,故弄玄虚,现在面临饥饿才深深明白它的真实所在。全国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指的1959年至1961年,而我们所面临的饥饿却早在此一年的1958年。多少年来我都在思考,到底为什么共产党不给我们饱饭吃,要活活拆腾我们?最后的答案是:毛泽东天生的性格就是仇恨有头脑有思想的知识分子,仇恨有才华而又敢于说真话的右派,容不得任何人对他的政策有歧义和说三道四,如有,非得想尽一切办法来杀灭。怎样来杀灭?推上刑场抛尸旷野太扎眼,最好的办法是杀人不见血归罪于自然界的新陈代谢,就是饥锇!这是一种非常巧妙的看不见血的消灭,故不愧为一代“伟人”,不然何以称为人类社会几千年几万年才出现的“天才”。
沙坪农场的饥饿来得太突然。一天,事务长“赵边花”(据说他的左眼是玩枪走火迸瞎的)突然向我们宣布说:“粮食吃超了标准,从明天起要按国家定量执行。”其实这之前的“超标”也不过是维持生命的半饱,现在按“定量”吃又是吃多少呢?大家没有闹明白,到了第二天早晨一看,才发现摆在坝子里的四个盛包谷糊糊的大黄桶全变成了包谷汤汤。它清澈见底,映树照天,盛在碗里上可见“四海翻腾云水怒”,下可观“五洲震荡风雷激”,倒在石板上狗也追不上,真是名符其实的“快餐”啊!
有个不怕死敢说真话的陈某,原是重庆空压厂的一个技术工人,因对工资不满,常去纠缠厂长书记,“反右”中打成“反社会主义分子”,开除公职送来劳教。现过上这种非人生活更为不满,由不得叫喊出:“这哪是改造人,是活活折腾人,喝這样的水水汤汤怎么去干活?”当场埃了事务长一耳光,晚上全中队立即召开批判斗争大会,说他诬蔑攻击国家粮食政策,继续向党和社会主义进攻,是严重的重新犯罪行为。好在那时批判斗争会还讲点文明礼貌,不轻易动手打人捆人,陈也就没吃什么大亏,只要认个错便草草收兵。
批判了批判,斗争了斗争。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每天到开饭(应该叫“开水”)时间,盛满苞谷汤的四个大木黄桶,在坝子里一字儿排开,四个大组每组一个黄桶,同学们拿着臉盆(惟怕包谷汤外泄,都将饭碗换成脸盆)依次排成长龙,走到掌勺的大组长面前像乞丐似的举起脸盆,接上一瓢便仓惶离去。但你若要接第二瓢,必须清空碗里的残汤剩水,否则白瞪眼。生命有惊人的适应能力,大家很快训练出一种特殊的吃饭(应叫喝饭)技巧,一不用筷,二不怕烫,三是边走边吹冷气边喝。由此一来,饭场变成战场,四处一遍“呼哧呼哧”吹气声,喝饭声,应了“伟人”千古绝唱:“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当大组長手上鉄勺再舀不上苞谷汤汤时,人们蜂涌而上围着黄桶争抢,有的用手抠,有的用勺刮,有的用指头醮,有的用舌根舔,你挤我我推你,不停地往嘴里送。只见帽子与围脖齐飞,嘴唇共包谷一色,胸襟上汤汤一遍,两只眼不停搜索残粒。谁还有尊严?谁有斯文?餐毕省了洗碗工序,那灵巧的舌头比擦布好用,莫说不会溜掉一颗粮食,就连尘灰般的星点粮沫也逃不过舌尖的搜查席卷。此时,我们才真正懂得了斯大林说过的一句话:“粮食是宝中之宝。”吃这样一点点吊命的粮食,每天却要去完成75平方米的开荒任务,75平方米是多大一遍啊!挖不上几锄头就是一把尿,几把尿一冲肚皮就空空了。这两瓢包谷汤汤怎能支撑热能的付出,填饱肚皮成了每天首要问题。
三、大作家刘盛亚
我们天天盼,夜夜想,何时何日能吃上一顿饱饭?距到了1958年“五一”国际劳动节还有五六天了,以为到了节日能吃上两碗稠稠的包谷羹羹,以解难熬的肚饿。但没有盼到包谷羹羹,却盼来大批和我们一样饥饿的名人,他们是重庆著名作家刘盛亚、西南美协副主席汪子美、中共重庆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西南师范大学讲师、归国学子董时光。其中刘盛亚、董时光竟编入我们一大组。他们是从三根桥中队调来的,据说那里比我们白夹林中队冷,气候更恶劣。
其中刘盛亚先生早在1953年就知其大名,因重庆作协主办的刊物《西南文艺》常发表我的短篇小说,作为作者每期有惠赠刊物。他写的小说《再生记》正猛遭棍子们的狂打,说它是一篇有害的小说,全书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模糊敌我界限,歪曲阶级斗争,丑化了人民群众形象,违背了毛主席的《气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方针。相关历史资料对他有如下介绍:19岁时留学德国,尔后成为作家。在法西斯猖獗欧洲,中国人还不知什么是法西斯时,他就以一部《在万字旗下》的记实散文向国人叙述善良的人民在法西斯极权专制下的悲惨命运。刚20出头就跻身于罗曼罗兰与斯蒂芬,茨威格等反纳粹作家行列,而且还是中国第一部反法西斯的文学作品。刘盛亚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登上中国文坛,不仅高举人道主义旗帜,还以襟怀人类文化前景的高起点,有别于那些吟风咏月的文人。他也是当年的海归派人物了,与今日归来的留学生不同,他是在民族危亡的七七事变后,放弃欧洲的优裕生活,同许多爱国的热血青年一起共赴国难。当时欧战尚未开始,抗日烽火刚刚燃遍华北华东。他回国后即被聘为四川大学教授,时年不足二十六岁。迫于战争形势,川大迁往峨眉山,武汉大学迁乐山,他又受聘于武大。中国教育史中年轻教授不少,著名的如梁宗岱先生,他执教西南联大也是27岁,散文家梁遇春先生也是27岁即任北京大学教授。相比之下刘盛亚更属少年俊彦,他既授文学又授德语,还以专长的戏剧授教于省立四川剧校。华北平原失守后,京沪与欧美的精英汇集于四川,留美归来的戏剧家余上沅先生在江安主办国立剧专,今日还健在的电影名导演谢晋即出自此校。五四运动以来即从事话剧运动的熊佛西先生又在郫县主办省立剧校,刘盛亚在此校教授戏剧,与肖锡荃、侯枫这些活跃四川剧坛数十年的名导演共事。后来脱颖而出的青年剧作家刘沧浪就是他的学生。那时,在江安国立剧专执教的吴祖光也很年轻,与刘盛亚共誉为少年天才,吴祖光称北方神童,刘盛亚赞为南方神童。
八年抗战,在重庆也留下刘盛亚的文学与文化活动历史。他的家就在重庆,那时郭沫若在重庆办群益出版社,虽然郭的夫人于立群巳在社里工作,郭沫若却聘刘盛亚任总编辑。后来,中国最著名的民营报纸《新民报》迁重庆,主编此报副刊均是大手笔,如夏衍、聂绀弩、吴祖光等,毛泽东那首《沁园春-雪》便是吴祖光从手抄稿寻来发表的,刘盛亚也有一段时间主编过这家报纸的副刊。1950年以后刘盛亚进了单位,从西南文联再到重庆文联,他的教授、作家、总编辑、主编等职务都没有了,成了专业创作员。凭他不凡的资历、学识修养、业绩与声望,应是重庆文联的招牌作家了,却受到一些自诩为革命作家的歧视与排挤,虽然这类人不过是中学生,他们认为你刘盛亚只不过就是仅仅出国留了一下学,喝了一点海水而已,这岂能和我喝过延水的相比。喝的海水是资产阶级的,喝的延水才是无产阶级的,这就是刘盛亚被这类人打成右派最早的思想定性了(此段材料文字引自曾伯炎先生文章,作者稍作修饰)。
刘盛亚先生和我曽有一面之交,那是1957年5月,他受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之邀,以高级知识分子身份来成都参加“整风鸣放”座谈会。他身着呢料制服,脚蹬发亮皮鞋,满脸红光,风度翩翩,行事矝持,一副大作家派头。想不到十个月后相聚沙坪白夹林中队时,竟一脸晦气,满嘴胡碴,两眼无神,显得有点呆滞。他穿着一身旧棉制服,腰上系着一条皮带,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胸襟上全是包谷汤汤的残迹。他大约年长我十多岁,是个大块头人,易于激动和坦露感情,但没有什么力气,不能承受担粪施肥等重活。他所在的大组长还算有点良心,专门安排他去守看播种在地里的包谷。他每天戴着斗笠,披着簑衣,手拿一根系有布条的长竿,在地埂上走去走来赶麻雀驱老鸹,嘴里总是不停地吆吼着“鸣鸣——鸣鸣……”远看去就像草扎的稻草人。谁能相信他就是当年反法西斯名震华夏的大作家?
一天,四下无人,他悄声问我:“晓枫,你饿不饿?”我苦苦一笑道:“刘老师,谁不饿啊!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低低地叹口气,抹去流在嘴上长长的清鼻涕,极其悲观绝望地说:“你年轻扛得出来,我看来会死在这里。晓枫呀!又冷又餓日子真的难过啊!”我道:“你怎么不写信向家里要点吃的东西?”他摇着头,无可明状地说:“这信该怎么写呀?我能说农场吃不饱,这不是又在攻击党和政府吗!”我听后几乎叫起来:“刘老师呀,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顾虑这么多,快向家里写信吧。”但他没有写,一直没有写,每天就样抱着肚子承受饥饿的煞煎。
我出于同类相怜,一次偷偷将家里寄来的丁点猪油分了一些给他,开初他说什么也不要,在我再三强送下他才收受。他接过猪油,两手激动得发颤,声音近似在哭地说:“晓枫,你送我的不是猪油是救命的血呀!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我不好意思道:“刘老师,我们现在是同经患难的难友,今后回到单位在写作上求你多指教指教。”他一脸迷茫,没一点信心,喃喃道:“不知有没有那一天?”我发现饥饿已夺走了他的人生希望,那颗心已经死了。后来他家里得知一点情况,寄来的两大瓶酵母片,他竟一次把它全部(1000片)吞下,后果可想而知。不久,他一身肿得发亮,快死前急送到农场医院急救,半路上就“脱胎换骨”提前解教“摘帽”了。死后没棺材敛收遗体,也没有属于自已单个儿的坟场,几十个几百个合葬在一起。1979年获得“改正”,生者为他举办追悼会时,多次去沙坪觅寻遗骸,面对大片白骨,难辩谁是亲人?为此,骨灰盒里只好放下他生前写文章所用的那只派克钢笔,伴着他灵魂的安息。
四、比美国面包还好吃
董时光是西南师范学院的讲师,有弟兄三个,大哥董时恒、二哥董时进,他居三,1948年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西海岸深造。新中国在北京宣布成立,他受到极大鼓舞热泪盈眶,对共产党顶礼谟拜,经常在学校宣传马列主义和新中国的巨大发展变化,成为美国联邦调查局的注意对象,视为共产主义狂热分子,1955年被驱除出境。在他和一大批学子取道香港回到北京那天,周恩来总理还亲自到机场迎接,并一一与他们握手言欢。周恩来见着他的第一句话:“董先生,祖国人民欢迎您!我们共产党欢迎您!欢迎您们回来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
后来他被分配到西师教育系任教。由于所接受不同的教育和理念的不一致,在工作上常和院长党委书记等领导人发生矛盾。1957年“整风鸣放”中,院党委多次邀请他向党提意见,就如何改进教育事业希望他建言。他怀着热爱共产党的激情,把美国先进的教育制度毫无保留地提了出来。接着,《重庆日报》又邀请他将发言写成文章,他毫无顾地写了一大版,中心意思是“教育应由专家学者管理,党委不要干预太多”。为此被定为“极右”分子,学院斗,报上批,但他坚不承认自已有错有罪,甚至说:“我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就不会万里迢迢离开美国回到中国来,美国联邦调查局就不会说我是亲共的危险分子。你们请我提意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现在有罪了,共产党不是出尔反尔吗?要说我有罪,首先是你们有罪!你们西师党委是教唆犯!”他正义直言,铿锵有力的辩解并未逃脱“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处理,1958年1月和我一来到了沙坪农场。在严酷的饥饿面前,他和许多老右一样也成了一条觅食的“野兽”。
他个子精瘦矮小,鼻梁上架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身上还穿着质地很好的美式服装,走路老低着头,沉默少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也比我长七八岁,劳动上体力不支,但胃口特好。据说他送来劳教时带有不少钱,可很少见他买东西吃,不知是出于节俭还是怕露富,但在抢饭上却又一马当先。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吃完饭,他都用指头去刮黄桶里残留下来的星点米浆,要不把洗碗缸里的清水倒去,留下少许带糊状的泔水取来喝下。有一次干警嘲弄地问他:“董时光,仓谷糊糊好吃不?”他冷冷地回答:“好吃极了!比美国面包还好吃。”干警不知这是有力的回击与控诉,反视为取乐的趣头。可耻!可痛!
由于饥饿,由于折磨,由于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与关怀,似乎大家都变得很恶,成了一条条以食为目的豺狼。在这残酷恶劣的境况下,一些难友竟去偷窃别人随身携带的钱和粮票,或家里寄来的吃食,真叫防不胜防。于是,有钱粮的人将它缝制在衣服中,有吃食的人出工背在身上。董时光也是将所带来的钱缝制在贴身的棉背心里,一夜也被窃去几十元,害得大家相互怀疑了好几天。自此,睡觉时他也把背心穿在身上,免去失窃的危险,但并未免去死亡的厄运。由于饥餓时间太长,肠子变得越来越细。有一天他遇上一位老乡,便将一件上等呢料衣物拿去换了三斤干牛肉,竟一口气吃完,造成肠梗阻致死。悲哉!中国的知识精英啊!谁叫你们要离开“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到社会主义的“人间天堂”,享受共产特有的“幸福”,不死你死谁?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两位兄长董时恒、董时进均是右派,仅比他庆幸一点的是没有死在劳改队而已。我没有饿死在这里,是因为调到“415”劳教筑路支队修铁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