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融:一个怼人专家的一生
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是极有名的。民间有“三岁看老”的俗谚,这话是否适合孔融,那就得看你怎么理解这个让梨故事了。
如果你觉得让梨是体现了这孩子孝悌谦让,而且之后的孔融始终都保持这个“孝”的姿态,那显然就是不适合,因为长大后孔融发表了许多怪诞且反人伦的言论。譬如他说,孩子和妈妈的关系,就好像东西放在容器里,倒出来了,和容器也就没有关系了,所以对母亲并不用怎么感恩;至于父亲,那更不值得一提,他之所以生我,不过是“情欲发耳”。别说在那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即使今天,这话也极其刺耳。
但你如果觉得让梨故事体现了孔融是表演型人格,最在意的是说漂亮话,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至于具体的利弊得失,倒不太放在心上,那倒确实是孔融一辈子的特色。
《世说新语》中有这样一个少年孔融的故事:
孔文举年十岁,随父到洛。时李元礼有盛名,为司隶校尉。诣门者,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文举至门,谓吏曰:“我是李府君亲。”既通,前坐。元礼问曰:“君与仆有何亲?”对曰:“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元礼及宾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陈韪后至,人以其语语之,韪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文举曰:“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韪大踧踖。(《世说新语·言语》)
孔融十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到了洛阳。
当时洛阳有个名声极大的人物,姓李名膺,字元礼,做着司隶校尉的官。李膺学问好,品格高,官也做得大。司隶校尉行政级别虽然不是很高,却是首都及附近地区最重要的监察官,号称“卧虎”。不管多大的官,对他都不得不敬畏。
于是理所当然地,到李膺家拜访的人也就非常多,李膺一般并不接见,“皆俊才清称及中表亲戚乃通”。要么你是“俊才”,才华特别突出;要么你有“清称”,有好名声;或者你和他是亲戚也行。满足这三个条件之一,看门的才会帮你通禀。——《世说新语·德行》里则提到,当时的士人,把到李膺家客厅里坐坐,称为“登龙门”。意思是本来是条鲤鱼,得到李膺的赞赏,就成为龙了。
孔融要去拜见李膺,这时他太小,才华还无人知道,好名声更没有,所以只能迎合第三个条件,对门吏说:“我是李府君亲戚。”府君本来指郡守,但这时已经是对较高级别的官员的通称,但反正孔融不会喊“李大人”。这是穿越者最需要注意的地方:当时儿子尊称父亲为大人,随便看见个官儿就喊大人,人家以为你要认干爹呢。
于是孔融被引到李膺面前,入座。
李膺问:“君与仆有何亲?”——这个故事里,李膺是用来衬托孔融的,但属于正面烘托,所以也要展示他的风度。面对一个不认得的陌生小孩,自称“仆”,尊称对方为“君”,非常彬彬有礼。《融别传》里讲这件事,李膺问的是:“高明父祖,尝与仆周旋乎?”说得还要更客气。
孔融说:“昔先君仲尼与君先人伯阳有师资之尊,是仆与君奕世为通好也。”我是孔子的后代,您是老子的后代,老子是孔子的老师,算起来我们两家的情谊,真是有许多代了。孔子字仲尼,老子的名字是什么,古书上说法分歧很多,但总之,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阳,也是大家熟悉的说法。
于是,李膺和在座宾客都很惊奇。孔融确实会套近乎,这么一说,本来不相干的两个人,就有了非常高端的文化渊源。而且查一下孔融的家谱,他是货真价实的孔子之后,而老子的结局是不知所终,说哪个姓李的是老子的后代,却无凭可考无据可查。现在,我这个真的孔子之后说你是老子之后,就显得你也跟真的似的。所以,孔融这也算把李膺的血统高抬了,非常给主人面子。
这时,有个太中大夫叫陈韪的来了,别人向他称赞孔融的聪明。陈韪来了一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了,有明晰的意思(如一目了然),了了是指聪明。聪明孩子,长大了不见得怎么样。
这种送上门来的“杂鱼反派”,正好用来体现孔融的反应神速。他回答:“想君小时,必当了了。”想来您小时候,一定是聪明得很了。
于是陈韪非常“踧踖”,意思是局促不安的样子。
现在家长拉小孩子出来表演节目,哪怕歌唱得不成曲调,舞跳得全无节拍,只见手足蠕动而已……围观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能不说两句好话吗?陈韪非要扫兴,也是情商低。
孔融的反驳其实不合逻辑,因为原命题成立不等于逆命题也成立。但众所周知:公开辩论,本来就不是讲逻辑的事,段子说得漂亮,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这一次,孔融在怼人这个领域里,超级大神的地位基本就确立了。
孔融一生经历了哪些政治风波,《世说新语》的作者并不关心,但特意讲到了孔融之死:
孔融被收,中外惶怖。时融儿大者九岁,小者八岁,二儿故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世说新语·言语》)
“孔融被收”,收的意思是逮捕。——汉代法律的权威还是挺大的,所以在汉末产生的道教,吸收了许多法律术语。作法的时候强调效率要高,叫“急急如律令”,抓妖怪则叫“收妖”。直到明代《西游记》的内容里,还保存着这些用法。
收孔融的人,则是曹操。曹操与孔融可说是积怨已久。
孔融经常挖苦、讥讽曹操。比较著名的案例有:
曹操灭了袁绍,儿子曹丕抢了袁绍的儿媳妇甄氏。孔融就给曹操写信,说周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没见过这个说法,但知道孔融读书多,以为他有特别的依据,就问他这出何经典。结果孔融回答说:“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以今天的情况推测,想来也应该是这样吧。
曹操远征乌桓,孔融又嘲笑说:“大将军远征,萧条(这里是逍遥的意思)海外。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乌桓远在东北,孔融说曹大将军你打这么远,在“海外”闲得无聊,当地几桩陈年旧案你也审理一下吧。肃慎是东北的少数民族,传说周武王时曾来进贡过楛木做箭杆的箭,后来每逢盛世他们都会来,现在不来,就是不认可我们这个时代是盛世;丁零也是族名,是今天维吾尔族人的祖先,但这个民族进入新疆其实远比汉族要晚,汉朝时他们还在贝加尔湖一带,所以苏武在北海牧羊的时候,他们曾盗窃打劫。能随口扯典故当“板砖”用,当然是文化人特有的攻击方式。
战争期间粮食紧张,曹操于是禁酒,但直说禁酒的原因是粮食紧张,却不利于激发广大军民的自信心,于是曹操找了个高大上的理由:喝酒败坏德行。结果孔融就把古往今来喝酒成就事业的人罗列了一番,又问:“说喝酒不好就要禁酒,那桀纣可是因为好色而亡国的,要不要禁止结婚呢?”
当然,曹操是喜欢做出宽宏大量的姿态的,你直接骂他,他反而不大会跟你翻脸。最后是什么原因让曹操不再容忍孔融的?不同的书说法不一,感觉孙盛《魏氏春秋》的说法比较合理:“融对孙权使有讪谤之言。”孔融对孙权的使者说了不该说的话,毕竟中国的传统,关起门来可以由你胡闹,和敌对势力发生关系,那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当然更本质的原因,还是孔融在读书人里名望太高。杀他,有轰动效应,可以吓得很多人都闭嘴。
果然,立刻就“中外惶怖”了,朝廷内外都很恐惧。
孔融被抓的时候,他两个儿子,小的八岁,大的九岁,正在玩“琢钉戏”。琢钉戏是一种儿童喜欢的游戏,当时具体怎么玩的,没有详细记载。生活在明清之际的周亮工,介绍了他所见到的南京儿童玩的琢钉戏,并认为汉末三国的玩法应该也差不多。或许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小时候打弹子,玩法正和周亮工说的类似,只不过我打的是里面有螺旋花纹的玻璃弹子,若穿越回去,一定能令古人羡慕不已。自古以来儿童的游戏有相当的稳定性,直到现在有了手机、平板电脑流行,这些才成了绝响。
看见父亲被抓,两个孩子只管玩,一点慌张的神色也没有。
孔融问:“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否)?”希望就处死我,两个孩子能保全吗?——不知怎么,这句话异常打动我,甚至我觉得这可能是孔融一生,最有人性的时刻。这话是哀求,是向曹操屈服,仿佛从字里行间都传出孔融哆哆嗦嗦的声音。孔融虽然没什么政治、军事才能,但是向来“倒驴不倒架”,多少年来,强敌环伺、锋镝交加的时候,孔融想的都是首先保持自己手握酒杯、潇洒淡定的姿态。但这一刻,他没有任何表演欲,只是想让两个儿子活下来而已。
但两个孩子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孔融。他们很从容地对孔融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父亲您难道见过,打翻的鸟巢下,还有完好的鸟蛋吗?
果然,抓捕两个孩子的人,很快也就来了。
这个故事也有其他版本,不过渲染太过,不如就这样动人。
西晋名臣羊祜的前母,是孔融的女儿,可见曹操至少对孔融已出嫁的女儿,没有赶尽杀绝。孔融的反动言论,也没有被刻意禁毁。相反,曹丕特别喜欢孔融的文章,认为他是扬雄、班固一流的人物,还出重金编辑了孔融的文集,可惜后来还是散佚了。总之,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孔融的作品不太多,是因为时光而不是暴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