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桓温与殷浩
陈郡殷氏本来也算不得什么高门,殷浩的父亲殷羡,是陶侃的左长史。众所周知,陶侃是士族眼里的“溪狗”,高门大姓是不屑于跟着他谋职的。所以刘惔才会讥讽殷浩是“田舍儿”。
殷羡能够出头,靠的是能力。平定苏峻之乱的时候,殷羡提出了抢占石头城,然后占据这个要塞打防守反击的作战方针。这个谋划,是朝廷方面能够取得胜利的关键一步。
咸和九年(334)六月,陶侃病重,临终前派殷羡到建康来,把象征自己的权力的符节、官印之类,全部上交给朝廷。
陶侃掌握着荆、江、雍、梁、交、广、益、宁八州的军政大权,他要是想做第二个王敦,真是很难有谁能拦得住,朝廷也一直担心他想篡位。
现在他的这个举动,真是令建康城里上上下下长出了一口气,而替他完成这个使命的殷羡,当然也就会受到格外的重视。
所以殷浩和桓温一样,都有一个极大提升了家族地位的好爸爸,而且阶层跃升的关键事件,都是平定苏峻之乱。
区别是,桓温的爸爸桓彝,是用命换来了一个忠臣的名声。殷羡却活下来了,然后开始享受生活。
第一,他是个有名的贪官。
第二,他的作风很“任诞”:
殷洪乔作豫章郡,临去,都下人因附百许函书。既至石头,悉掷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世说新语·任诞》)
殷羡被任命为豫章太守。临行前,建康城里很多人都托他带信。
殷羡带着一百多函书信出发,来到石头渚(江西赣水西口)时,他把这些信都抛进了水里,并说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做送信的邮差。”
你不做“致书邮”,一开始就不要答应别人送信就是了,中途把信扔掉,这算什么事?
这是任诞成了风气而不可避免的恶果。大家都被规则压制着,难得看嵇康、阮籍放纵一下,觉得出了口恶气,挺爽的。但人人都任诞,社会就要崩溃,有人想靠任诞引起关注,那就更糟糕。因为不守规矩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技术含量,最后就只能比谁的下限低了。
殷浩的人生道路,也和桓温完全不同。
桓温是一半名士范儿一半实干家的非典型路线,殷浩却是拿名士的最高标准来打造自己的人设的。
第一,东晋名士爱清谈,而殷浩在清谈界,是妥妥的超一流高手。
《世说新语·文学》里,殷浩出场十八次,只有与王导和孙盛是平手,与刘惔互有胜负,此外绝大多数都是漂亮的胜绩,所谓:
殷中军虽思虑通长,然于才性偏精。忽言及四本,便若汤池铁城,无可攻之势。(《世说新语·文学》)
殷浩谈什么都是厉害的,但最精通的,还是谈人的才和性的关系。
当时有所谓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四种观点,所以叫“四本论”。
一旦谈到这个问题,殷浩的论述,就好像烧开了的护城河,钢铁浇铸的城墙,再也找不到破绽了。
尤其厉害的是,殷浩的汤池铁城,不但可守,而且可攻:
支道林、殷渊源俱在相王许。相王谓二人:“可试一交言。而才性殆是渊源崤、函之固,君其慎焉!”支初作,改辙远之,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相王抚肩笑曰:“此自是其胜场,安可争锋!”(《世说新语·文学》)
支道林是一代高僧,也是清谈界的名家。
支道林和殷浩在司马昱那里,司马昱说:“你们两个可以聊两句较量一下。”
司马昱还直接透了殷浩的底给支道林:“才性论是他的绝技,就好像崤山函谷关一样坚不可摧,你留点神。”
支道林有数了,就故意躲着这个话题。
但没聊几个回合,就还是给殷浩带进才性论的沟里了。
有时殷浩不是和人辩论,而是就别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提出简明透彻的解释:
人有问殷中军:“何以将得位而梦棺器,将得财而梦矢秽?”殷曰:“官本是臭腐,所以将得而梦棺尸;财本是粪土,所以将得而梦秽污。”时人以为名通。(《世说新语·文学》)
有人问殷浩:“为什么要当官了,却会梦见棺材;要发财了,却会梦见屎?”
殷浩回答:“官位本来是腐臭的东西,所以要做官就梦见棺材;钱财本来就是粪土,所以要发财就梦见污秽的东西。”
当时人都认为这是经典论述。
由这番论述,又可以引出殷浩的第二个特点:很长时间里,他是拒绝出来做官的。
当时的观念就是,处高于出,隐高于仕。所以他越是这样,名望就越大:
王仲祖、谢仁祖、刘真长俱至丹阳墓所省殷扬州,殊有确然之志。既反,王、谢相谓曰:“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深为忧叹。刘曰:“卿诸人真忧渊源不起邪?”(《世说新语·识鉴》)
殷浩住在丹阳的先人墓地里。
王濛、谢尚、刘惔三个人去看他——这里又是拿后来的官位称呼人,此时殷浩当然还没做扬州刺史。
殷浩表现出来的隐居志向很坚决。
三个人回去后,王濛和谢尚说:“渊源不出山做官,该拿天下苍生怎么办啊?”
一贯看不上殷浩的刘惔比较直接:“你们真担心他不出山吗?”
殷浩以并不高贵的出身,在名士圈子里有那么大的声望,除了擅长清谈和长期隐居外,可能还有个原因:
殷中军妙解经脉,中年都废。有常所给使,忽叩头流血。浩问其故。云:“有死事,终不可说。”诘问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岁,抱疾来久,若蒙官一脉,便有活理。讫就屠戮无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来,为诊脉处方。始服一剂汤,便愈。于是悉焚经方。(《世说新语·术解》)
殷浩对人体经脉很有研究,但到了中年之后就不再展示这方面的技能了。
有一个常使唤的仆人,忽然对着殷浩磕头流血。殷浩问他有什么事。仆人说:“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说。”
殷浩追问了很久,仆人才说了实情:“小人的母亲年近百岁,已经病了很久,如能蒙您诊一次脉,就有办法活下去。病好了,杀了我也甘心。”
殷浩被他的孝心所感,就叫他把母亲抬来,给她诊脉开方。
老太太才服了一剂汤药,就痊愈了。
从此殷浩把医书全都烧了。
这个故事怎么说呢?太像老中医装神弄鬼了。
这里说殷浩是中年以后难得干一次这种事,换言之,年轻时展示神医手段的事,他应该没少干。殷浩和王羲之同年,是公元303年出生的,永和二年(346)被征召为建武将军、扬州刺史,出仕时间正是所谓“中年”。所以,他隐居期间养望的手段,恐怕也包括展示这类超能力。
魏晋时期迷信风气很盛,名士尤其执迷于生死玄机,为“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问题感到痛苦,看桓温怎么整顿政务操练士卒,觉得特别低级趣味,但是很容易被这类妙手回春的小花招迷住。
所以,殷浩给自己的人生找的那条上升通道,和桓温的路径真是没半点相似之处,也难怪他和桓温之间有这样的对话: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
比殷浩小的桓温面对殷浩,是有竞争心理的,所以问殷浩:“你比我怎么样?”
殷浩的心理优越感却很强,回答也是真高明:“我和我自己处惯了,宁可做我。”我就吹吹牛看看病,自然而然名利双收,干吗活得像你那么辛苦?
而桓温的厉害之处,是我把你逼上我的路,然后我再击败你。
殷浩是被当时名士吹捧为管仲、诸葛亮的,但他为人处世,真是和诸葛亮没半点挨着。
梁代殷芸《小说》里有个故事:
桓温征蜀,犹见武侯时小吏,年百余岁。温问:“诸葛丞相今谁与比?”答曰:“诸葛在时,亦不觉异,自公没后,不见其比。”
诸葛亮是公元234年去世的,桓温入蜀是公元347年,所以这个小吏即使“年百余岁”也还是不够。这个故事肯定不可靠,但桓温可能真的是诸葛亮的崇拜者。
他接替庾翼领荆州之后,可以说就是在贯彻“隆中对”的战略。
当年诸葛亮对刘备是这么说的:
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三国志·诸葛亮传》)
要“跨有荆、益”,桓温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灭了割据蜀地的成汉政权。
然后各种内政建设,桓温都做了。
天下有变,则两支军队分别从荆州和益州出发,后来桓温第一次北伐,也就是这么打的。
只有“结好孙权”的问题,变成了怎么和下游的朝廷相处。
对东晋朝廷来说,北伐是关乎王朝合法性的问题,具有绝对的正义性。所以,桓温高调主张北伐,朝廷是不能反对的。
面对桓温的北伐请求,最后执掌朝政的会稽王司马昱想出的对策是,不用你北伐,我们自己来。
而朝廷方面可以承担起北伐重任的,自然只能是很多人相信他有超能力的殷浩了。
永和二年(346),桓温策划伐蜀,殷浩也是这一年出山,任建武将军、扬州刺史。
永和三年(347),桓温灭蜀,适逢殷浩的父亲殷羡病故,殷浩回家守孝。殷浩可能是真想借机就此离职的,但朝廷表示,现在我们虽然又任命了一个扬州刺史,但只是“摄”,要等殷浩回来,这个位子还是他的。
王羲之写信给殷浩,劝他不要和桓温闹矛盾,要尽量与他搞好关系。殷浩读到信后,大概只能哭笑不得:朝廷用我,就是让我对抗桓温的,这事是我自己能做主的吗?
永和五年(349),后赵石虎病死,北方大乱。
桓温上疏朝廷,请求北伐,但却没有得到回复。值得注意的是,上次伐蜀,桓温是不等朝廷答复就出兵了,这次没有回复他就不动,看来也不是真心想在这时候北伐,就是要看朝廷的反应。
于是殷浩被任命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殷浩一边做出“以中原为己任”的样子,一边“将发,坠马”,刚要出发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也不知道是真摔,还是想找理由不干了。
永和七年(351)十二月,桓温大军顺流而下,驻扎到武昌(今湖北鄂城)。殷浩“虑为温所废,将谋避之也”,这是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干了。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真是由不得他。殷浩只得北伐,颠三倒四的指挥带来一系列失败,军需物资的损失,更是触目惊心。
永和十年(354)正月,桓温上奏朝廷,列举殷浩罪状,殷浩被废为庶人。
作为胜利者,桓温是很乐于秀一下优越感,并展示宽容的:
殷侯既废,桓公语诸人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已辄取之,故当出我下。”(《世说新语·品藻》)
殷浩被废了,桓温对众人说:“小时候,我和渊源一起骑竹马,我扔掉的,他捡起来,他本来就不如我啊。”
桓公语嘉宾:“阿源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世说新语·赏誉》)
桓温又对自己最亲近的谋士郗超(小字嘉宾)说:“阿源这个人,德行不错,也能说,当初要是让他做个尚书令或仆射之类的,也可以做百官的表率,朝廷用他,没用对地方啊。”
据说,后来桓温真打算用殷浩做尚书令,并写信告诉了他。殷浩很激动,回信时怕说错话,反复改,信函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最后改糊涂了,反而只寄了空信函回去。这下惹恼了桓温,当然也就被黜免终身了。
殷浩的心情,确实是很不好的:
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世说新语·黜免》)
有论者对这条感到奇怪,逼废殷浩的是桓温,为什么他要恨司马昱?其实道理很简单,是司马昱把殷浩放到对抗桓温的北伐统帅的位子上,这可不就是把他架到百尺高楼上,然后把梯子撤掉,让人下不来台吗?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世说新语·黜免》)
殷浩凌空写“咄咄怪事”,这就更好理解了。我的人生规划本是当名嘴,充神医,忽悠好了做个太平卿相,从头到尾就没想冒充军事家,谁想到会被摆到那么个位置上?一个人的命运啊,果然是件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