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桓温与郗超
桓温的第三次北伐,要实现两个目的。
第一,公开的目标,是要消灭或至少重创前燕。
前燕是鲜卑慕容氏建立的政权。之前这些年,前燕太原王慕容恪辅政,治国有方,威震邻邦。公元365年,前燕攻克洛阳,标志着前燕从东晋手中夺得了中原的控制权。从这个角度说,桓温简直不北伐都不行。
对桓温有利的事情则是,公元367年慕容恪去世,接替他执政的慕容评昏庸腐败又嫉贤妒能,前燕上下怨声载道,这是绝佳的出击时机。
第二个目标却是不能公开说的,桓温要加强对东晋朝廷的控制,谋取完整的军事控制权。
桓温为什么这次不打前秦而打前燕了呢?因为打前秦是从荆州出发,打前燕是从扬州出发。自己的大军顺流而下到扬州,顺便就可以对扬州的诸多人事安排,做出调整了。
桓温当时已经获得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头衔,理论上可以调度东晋所有的军队。但实际上,很多部队都是只听各自的统帅的。
朝廷手里,其实还是有两支有战斗力的军队的,都是由北方流民组成:屯驻在寿春、合肥一带的豫州军或者叫“西府军”,指挥部在京口的徐州军,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北府军”。
尤其是京口的军队,桓温是垂涎已久的,他常说:“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
这次出兵,桓温拉这两支军队与自己协同作战,希望能找机会获得实际控制权。
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容易。京口的北府之兵,是东晋立国时的重臣郗鉴一手打造的,郗鉴的后人,对京口的军队,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当时,“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的,正是郗鉴的儿子郗愔。
但实际上倒是相当顺利:
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恶其居兵权。郗于事机素暗,遣笺诣桓:“方欲共奖王室,修复园陵。”世子嘉宾出行,于道上闻信至,急取笺,视竟,寸寸毁裂,便回。还更作笺,自陈老病,不堪人间,欲乞闲地自养。宣武得笺大喜,即诏转公督五郡,会稽太守。(《世说新语·捷悟》)
桓温北伐的时候,对郗愔掌控北府兵权,是很不满的。
郗愔是糊涂人,完全没意识到这点,听说桓温喊自己一起去收复中原,就回信说:“正想和您一起辅佐王室,然后去修复北方的先帝陵寝。”
郗愔的长子郗超(字嘉宾),很早就入了桓温的幕府,当时任大司马参军。
郗愔的信送到的时候,郗超本来出门了,听说了这事慌忙赶回,把父亲的信拿来看了。
看完,郗超就把父亲的信毁成碎片。
郗超用父亲的口吻,重写了一封信,说身体老病,对尘世的案牍劳形吃不消,所以想找个休闲的地方静养。
桓温收到这封信,非常高兴,就把郗愔调到休闲胜地会稽郡去当太守,当然,郗愔本来手绾兵权,为了表示是平调,所以还给了个督浙东五郡军事的头衔,比当年王羲之那个会稽内史,权力要大一些。
这个故事的疑点是,信被儿子换过了,郗愔完全可以不承认信里的内容,他怎么就那么乖乖地服从桓温的安排了呢?
合理的解释只能是,他本来就是乐意交出北府兵权的。
当年,郗愔的爸爸挑女婿,挑中了东床坦腹的王羲之,也就是说,郗愔管王羲之叫姐夫,而且,据说“郗愔章草,亚于右军”,就是说他的书法,不如王羲之,但差距也不大。
更重要的是,郗愔和王羲之一样,“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虽居藩镇,非其好也”,别人无比眼馋的军政大权,他还真不稀罕。
所以,郗愔给桓温回信说,我要和你同心协力,一起北伐什么的,是说的场面话。因为他虽然懒,却还是想当忠臣的,不好意思显得太不负责任。
而郗超作为桓温的谋主,郗愔的儿子,既知道领导在想什么,也知道爸爸在想什么,一看信,反应就是爸你别装了。
所以这一则,才归入“捷悟”而不是“假谲”,郗超不是在中间捣鬼,而是果断出手,写了封让领导和爸爸都满意的信。
即使在魅力人物多如繁星的《世说新语》里,郗超也是特别有吸引力的角色。
郗超从小就特别聪明又特别叛逆。高平郗氏是名门望族,还具备别的大姓没有的优势:在军方有特别巨大而稳固的影响力。郗超一生下来,一切就唾手可得,但他似乎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所以郗超“越世负俗,不循常检”,想方设法要做点出格的事。
父亲郗愔是信奉天师道的,郗超就礼佛。郗愔虽然高雅,却很贪财,郗超是真拿钱不当钱:
郗嘉宾钦崇释道安德问,饷米千斛,修书累纸,意寄殷勤。道安答直云:“损米。愈觉有待之为烦。”(《世说新语·雅量》)
郗超推崇高僧释道安的道德学问,送米给他,一送就是一千斛,还写了连篇累帙的信。
道安回信却只有一句话:“蒙您送米给我,越发让我觉得,人离不开对外物的依赖,是多么困扰啊。”——“有待”是《庄子》里的经典命题,读过《逍遥游》就知道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仍然不逍遥,就是因为它对巨大的风浪有依赖,这就是“有待”。
这件事,雅人自然关心的是大和尚境界之高;我辈俗人,不免震撼于郗超出手之大。
其实这还算不了什么:
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在剡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旧居,与所亲书曰:“近至剡,如官舍。”郗为傅约亦办百万资,傅隐事差互,故不果遗。(《世说新语·栖逸》)
郗超听说谁是想退隐的高尚人士,就送钱给他,整百万地给,还给人家修建隐居的房子。
他在剡县为戴逵(字安道)造宅子,还带精装修。戴逵住进去,就给亲朋写信说:“到了剡县后,我好像住进了官府里。”——著名的“王子猷雪夜访戴”,王徽之到戴逵家门前突然回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看见隐居的宅子竟有官气而无“爽气”,所以才撤的。
还有个叫傅约的,郗超也为他准备好一百万,结果傅约各种拖拉到底没隐居成,郗超这一百万也就没送出去。
有了前面这两件事铺垫,下面这件就特别好理解了:
郗公大聚敛,有钱数千万。嘉宾意甚不同,常朝旦问讯。郗家法:子弟不坐。因倚语移时,遂及财货事。郗公曰:“汝正当欲得吾钱耳!”乃开库一日,令任意用。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郗公闻之,惊怪不能已已。(《世说新语·俭啬》)
当爹的郗愔大肆聚敛,搜刮了几千万钱。
郗超的金钱观和他很不同,有一天清晨,郗超去请安。按照郗家的规矩,晚辈不能坐着,于是郗超站着跟爹聊了几个钟头,终于说到钱上了。郗愔说:“你就是图我的钱!”于是打开钱库一天,让儿子随便花。
按爹的构想,花掉几百万也就差不多了。谁知郗超一日之中走亲访友,求人家收钱,把钱都送出去了。
郗愔听说后,惊怪到不行。——这则竟然被归入“俭啬”而不是“汰侈”,对郗愔无乃太苛了?儿子这么败家,换谁也受不了啊。
但郗愔非常得意儿子,因为儿子很会给自己挣面子。
郗司空拜北府,王黄门诣郗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郗仓谓嘉宾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世说新语·排调》)
郗愔刚被任命为北中郎将的时候,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字子猷,做过黄门侍郎)登门拜访。
王徽之的放肆、嘴贱是出了名的,来了就对郗愔说:“应变将略,非其所长。”
舅舅刚掌兵权,你就说他不会打仗,哪有这么当外甥的?
而且王徽之不是说了一遍,是“骤咏之不已”,简直没完没了。
郗愔的二儿子郗融(小字仓)对郗超说:“爸爸今天上任,子猷说话如此不逊,实在容不得了!”
郗超说:“这是陈寿评价诸葛亮的,人家把爹比作诸葛亮,还有啥不满意的!”
轻轻一句话,就把人家的攻击转化为赞美。
王徽之、王献之(字子敬)兄弟大概没少被郗超反手抽脸,所以:
王子敬兄弟见郗公,蹑履问讯,甚修外生礼。及嘉宾死,皆著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世说新语·简傲》)
郗超活着的时候,王献之兄弟见郗愔,都穿着正式场合的鞋子,乖乖见礼问讯,很有外甥的样子。郗超死了,他们就穿着高底的屐,一脸轻佻傲慢。郗愔请他们坐,都说:“有事,没空。”
所以难怪他们一走,郗愔就感慨:“我的嘉宾要是还在,这几个鼠辈哪敢这样!”
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说:
超党戴桓氏,为其谋主,以父愔忠于王室,不令知之。将亡,出一小书箱付门生,云:“本欲焚此,恐官年尊,必以伤愍为毙。我亡后,若大损眠食,则呈此箱。”愔后果恸悼成疾,门生乃如超旨,则与桓温往反密计。愔见即大怒曰:“小子死恨晚!”后不复哭。
郗超知道爸爸虽然没用,但他是晋朝的忠臣,自己却跟着桓温做谋朝篡位的事,老爸知道肯定受不了,所以自己在做啥,一直瞒着郗愔。
后来郗超临死前,拿出一个小信箱交给自己的门生:“这些本来该烧掉,但我父亲年纪大了,恐怕他伤心坏身体。我死后,要是他吃不好睡不着,就把这个箱子给他。”
后来郗愔果然伤心成疾,门生就按照郗超吩咐的做了。郗愔打开箱子一看,都是儿子和桓温商议谋反计划的往来信件。
郗愔表现出一个忠臣的愤怒:“这小子死晚了!”后来就不再哭儿子了。
这个故事显然令后来很多道学家很抓狂。第一,道学家也不至于完全不通人性,所以也会被这个故事感动;第二,他们又觉得郗超的做法不对劲,所以要写长篇大论,论证郗超确实不对劲,他这么做只是“小孝”,而“大孝”应该如何如何。
当然,这种文章写得再长,也终究不如这个小段子有力量。
也可见,郗超虽然“越世负俗”,但和人相处,却特别善于击中人“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块”。
所以郗超去世后,他妻子选择:
郗嘉宾丧,妇兄弟欲迎妹还,终不肯归。曰:“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世说新语·贤媛》)
也就是使人觉得郗超妻子的选择不仅是因为礼法,而且是因为夫妻之间有真感情。
谢安和郗超关系是不好的,可彼此都是绝顶的聪明人,谢安和郗超之间,还是很有共鸣。尤其是谢安觉得自己和人没法交流的时候,就会想起郗超来:
谢公云:“贤圣去人,其间亦迩。”子侄未之许。公叹曰:“若郗超闻此语,必不至河汉。”(《世说新语·言语》)
谢安说:“圣贤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也是很近的。”
谢安这个观点,古话叫“道不远人”,现代学者可能表述为:“寓超越性于世俗性之中。”并认为这是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一神教文化的最大特征,因为由这一点引申出去,也就意味着不用搞人神二元对立,所以想要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并不需要一个上帝。
但谢安的子侄不同意这种看法。
谢安叹息说:“如果郗超听见这话,我们不至于像隔着银河交流。”
当然,和郗超相知最深的,还是桓温。
这个世界对郗超来说太无趣了,郗超喜欢做出格的事情,而有什么比篡位更出格呢?所以郗超遇到桓温,简直是天作之合:
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髯,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世说新语·宠礼》)
桓温特别宠信王导的孙子王珣和郗超。
王珣是桓温的主簿,个子矮小。
郗超是桓温的记室参军,大胡子——这个形象有点扫兴,所以现在的昆曲舞台上,把郗超改成了没胡子的小白脸。
荆州地区的这个谚语很好懂,就是说王珣、郗超都是能够影响桓温情绪的人。
桓温第三次北伐,郗超作为谋主,始终追随在他身边。史书上说,郗超全程都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可惜桓温不听,最后惨遭失败。
实际上,当时北方对南方的优势,基本是无解的。马镫普及之后,骑兵的战斗力有了跨越式发展,而南方政权失去了马场,根本没有像样的骑兵。
北伐高度依赖水运,而许多河道,只有降水量充沛的春夏季节,才能通航。所以行军的路线和时间,都很容易被预判出来。
何况,东晋君臣都很清楚,桓温北伐要是成功,改朝换代的日子就该来了,他们对桓温其实很不支持,也不乐于看见他取得成功。
而前燕被桓温打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却暂时放下了一切内外矛盾:既重新启用了一代名将慕容垂,又不惜代价,搬来前秦的救兵。
在这样的诸多不利条件下,桓温能把仗打成这样,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桓温听郗超的建议,也许能胜利,也许会败得更惨烈,都不好说。只不过,大概郗超去世后不久,他已经在各种传言中,被当作预判能力最强的人物塑造,所以大家自然要讲,桓温是不听他的才失败的了。
另外正如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中分析的,桓温第三次北伐,对外固然是遭遇了生平军事上最惨重的失败,对内却取得了重大成功:郗愔的北府之兵,指挥权转交到了他手里;战败后归罪于豫州刺史袁真,把他逼反,又从而获得了西府军的兵权。
所以桓温在东晋内部的实权之大,却是前所未有。
《晋书·郗超传》说,有一天晚上,郗超睡在桓温那里,半夜里对桓温说:
明公既居重任,天下之责将归于公矣。若不能行废立大事、为伊霍之举者,不足镇压四海,震服宇内,岂可不深思哉!
您要确立自己的权威,让该闭嘴的人闭嘴,应该废掉现在的皇帝,另外立个新的。
于是桓温的一位老朋友,也就被推到了历史旋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