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江左管夷吾”王导
王导在《世说新语》里出现次数之多,仅次于谢安。《世说新语》中对他的称呼也特别复杂。有时称他的字“茂弘”,有时喊他的小名“阿龙”,有时喊官位,曰“丞相”,曰“司空”,有时又干脆简单地尊称为“王公”。
这八十多条记录,当然是非常零碎的。只知道很多人原来对江东政权的前途很不看好,但看见王导,就有了信心。还称赞王导是当代管仲。
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管仲有捍卫华夏文明的大功,这些人认为在这个五胡乱华的时代,王导的功绩也一样大。
《晋书》里倒是有一篇完整的王导的传记,不过一般读者读这篇,恐怕很难感受到王导有多了不起。清代的王鸣盛,是很有成就的史学家了,对《晋书·王导传》的评价却是:
一篇凡六千余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实乃并无一事,徒有门阀显荣、子孙官秩而已。所谓“翼戴中兴”称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十七史商榷》卷五十“王导传多溢美”条)
幸亏有两位当代大学者,关于王导都写了极富洞见的文章,即陈寅恪先生的《述东晋王导之功业》,和田余庆先生的《释“王与马共天下”》。
有了这两篇文章提供的框架,回头读《世说新语》里的一件件逸事,感受自然也会大不相同。
(一)天生名士
王导是一个天生适合成为名士圈的领军人物的人。
王导(276—339)比王衍小二十岁,这个年龄差距,意味着两个人不是竞争关系,王导很适合成为琅邪王氏的下一个代表。
虽然魏晋是一个不太重视嫡庶关系的时代,不过王导作为开国名臣王览的长房长孙,这个血统拿出来,还是能让人情不自禁地高看一眼的。
和走土豪路线的堂兄王敦不同,王导就是按照典型的名士标准塑造自己的。
第一,王导的相貌,虽然不像潘岳、王衍、卫玠他们那样帅得有震撼性,但也是很好的: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世说新语·容止》)
琅邪王氏一大家子人,都是琳琅珠玉。王导在其中不算突出,但也不拖后腿。
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又云:“敬豫事事似王公。”(《世说新语·容止》)
这一则说,王导的儿子王恬(字敬豫)长得很“美形”,但王导对儿子不满意,嫌弃他才能配不上容貌。但别人的评价却是,王恬哪儿哪儿都像王导,反过来说,王导应该也和儿子一样,是“有美形”的。
刘孝标给这则做注释,则引《语林》说,谢安小时候见过王导,后来回想起来还说,“便觉清风来拂人”。
看起来,王导的相貌,是那种不会让女孩子惊声尖叫,但是看起来特别舒服的类型。
第二,名士们都爱清谈,王导也不例外,而且水平很高。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世说新语·企羡》)
王导到了江东之后,经常说起当年,自己多次和裴(谥号成)、阮瞻(字千里,竹林七贤中的阮咸之子)一起在洛水边清谈论道的事。
说多了,自然有人烦。羊曼就说:“你有这个经历你很牛,大家都赞美你很久了,何必老说这个呢?”
王导说:“我也不是一定要说这个,只是感慨,当年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裴和阮瞻当时都已经故去,王导这话是思念亡友的意思,当然也是显摆一下自己早就加入前辈高手行列的身份。
昔日的清谈对手不在了,但清谈还要继续。
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世说新语·文学》)
王导在江东,就谈三个命题:声音本身不传达哀乐情绪,养生的关键是保养身体还是保养精神,语言可以完全表达想要呈现的意义。这三个都是曹魏和西晋时名士们就热衷的老话题,可是王导的表述,婉转如丝带,可以把各种命题都关联进来,并不断生发出新的意义,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放进这三个命题里来的。
以柔克刚、以简驭繁,自然是高手境界。
“文学”门里还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案例: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
殷浩(303—356)比王导小二十七岁,他做征西将军庾亮的长史,是咸和九年(334)六月之后的事,这时王导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殷浩到建康城来,王导为了表示对他的重视,就为他召集了一次清谈聚会。
当时到场的人物,还有未来的枭雄桓温,出身太原王氏的两个名士王濛(王长史)和王述(王蓝田),以及后来做到镇西将军的谢尚(字仁祖)。
这里面,谢尚和殷浩是交过手的。
作为陈郡谢氏的后起之秀,谢尚清谈的功力,当然颇为了得。
谢尚听说了殷浩擅于清谈的名声,想去和他较量较量。殷浩也没和谢尚认真展开辩论,就是提示了几个道理,说了几百个字。结果谢尚琢磨着这些道理,不知不觉脸上汗就下来了。
于是殷浩徐徐对身边人说:“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可见,殷浩实在是清谈界的超一流高手。
王导为了表示对殷浩的重视,亲自起身,解下了系在帐子上的麈尾,对殷浩说:“我今天要和您一起谈谈玄理。”
麈尾是名士清谈时展示性情增加气势的重要道具,手里拿着一件名贵的麈尾,清谈的战斗力仿佛可以加倍。
这件麈尾是王导的心爱之物,不过据一条《世说新语》佚文,这里王导解下麈尾,并不是自己用的,而是把它送给了殷浩。
你有了极品装备,然后才可以与我一战。
于是王导和殷浩开始清谈,高手过招,别人根本插不进嘴去。
转眼天已三更,王导和殷浩都已经用尽了生平绝技,可是都找不到对方的破绽。
于是王导感叹:“一向谈论玄理,竟然还不知道玄理的本源在什么地方。至于旨趣和比喻不能互相违背,正始年间的清谈,正是如此!”
有意思的是,天亮之后,全程吃瓜的桓温显得比谁都热衷谈论昨晚的经历,他对人家说了三点。
第一,王导和殷浩,谈得确实好。
第二,自己和谢尚虽然插不上话,但听得有滋有味。
第三,那二位姓王的工作人员,则像两条未驯服的母狗一样手舞足蹈。
王濛、王述也是名门子弟,尤其是王濛,号称“辞旨劭令,往往有高致”,并非清谈界的弱者,但在王导和殷浩面前,只能表现得像两条狗一样。
这个案例,很能看出王导的清谈功力。但是关于王导怎么清谈的故事,并不像殷浩那么多。
大概是殷浩的风格非常张扬,喜欢直接打脸,而若有疏失,也容易被打脸。所以不论胜负,场面都比较惨烈,失败者会非常难堪,于是战况就广为传播。而王导却是“宛转关生,无所不入”,立于不败之地,但也给对方留足面子,因此不容易留下精彩战例。
总之,王导清谈的风格,正如他的长相,刺激性不那么强,而让人觉得很舒适。
对礼法的态度,王导是自己并不很放纵,但对别人的放纵很宽容:
高坐道人于丞相坐,恒偃卧其侧。见卞令,肃然改容云:“彼是礼法人。”(《世说新语·简傲》)
高坐道人指帛尸梨蜜多罗,他是龟兹国人,传说他本是太子,但把王位让给了弟弟,浪迹到汉地来。当时人尊称他为“高坐”,道人则是魏晋时对高僧常用的尊称,和后世用法不同。
高坐道人在王导面前,态度常常很随便,经常就在王导身旁躺平。见到尚书令卞壸,就变成严肃庄重的姿态和表情,说:“他是礼法中人。”
言下之意,自然王导是礼法之外的人。
要在名士圈做到朋友多,敌人少,王导这种风格,其实是最好的。
要说王导有什么毛病,那应该是比较好女色。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货。蔡公谓之“雷尚书”。(《世说新语·惑溺》)
蔡公是指蔡谟,也是东晋的一位重臣,他是对王导宠爱女人最看不惯的人,经常加以攻击。
王丞相作女伎,施设床席。蔡公先在坐,不说而去,王亦不留。(《世说新语·方正》)
王导设女乐款待客人,蔡谟已经落座了,见此情形又走了。王导也不挽留。你彰显你的方正,我也秀一下我的包容。
但后来蔡谟到底把王导气得骂人了:
王丞相轻蔡公,曰:“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充儿?”(《世说新语·轻诋》)
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据《晋书》,蔡充应为蔡克,是蔡谟的父亲。
王导骂:“我和安期、千里在洛水边共游的时候,何曾听说过蔡克有你这么个儿子?”
蔡谟是怎么把王导惹火了的呢?据一本叫《妒记》的书说:
王导的妻子曹夫人,把王导管得很严,回到家里,王导就没机会和别的女人亲近,婢女稍微漂亮一点,都会被赶走。
王导受不了,就悄悄建了别馆,“众妾罗列,儿女成行”,不但小老婆娶了很多,还生了好些娃。
有一年元旦,曹夫人在自家青疏台上观望,——当时风气,大户人家的楼台漆成青色,所以当时的青楼不是后世妓院的意思,反而是高贵奢华的象征,所以说一个贵妇人是“青楼女子”,那时还是真赞美而不是骂人。疏则是镂刻花纹的窗户。“青疏台”三字,是形容王导家房子气派。
曹夫人看见远处几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孩,在骑羊玩,就让奴婢去打听,这是谁家孩子。
奴婢没搞清状况,竟然把实话说了:“是第四、五等诸郎。”这还用打听吗?您先生和别的女人生的小四、小五他们啊。
曹夫人怒了,当即吩咐备车,带着几十个男女奴仆,每个人拿着厨房里的刀具,杀奔王导的别馆。
王导得到消息,也赶紧上车,要抢在老婆前面过去。
魏晋名士是习惯坐牛车的,王导嫌车速太慢,就左手攀住车辕,右手倒拿麈尾,用麈尾的柄去打牛屁股,才终于及时赶到。
作为雅士象征的麈尾被用来干这事,也和拿手机当板砖拍人差不多了。
无论如何,发现小老婆有被大老婆收拾的危险,王导不是玩失踪,而是抢上去堵枪眼,仅此一点,即胜过泰西大神宙斯多矣。
这事怎么翻篇儿的,不知道。但王导赶牛的狼狈样,是被蔡谟知道了。
蔡谟对王导说:“朝廷想给您加九锡,您知道吗?”
这时王导位分极高,声望极大,享受九锡待遇,确实是可能的。所以王导还信以为真,赶紧谦逊。
蔡谟说:“别的有啥不知道,短辕犊车,长柄麈尾,听说是一定会有的。”
这个羞辱让王导极生气,所以才骂了上面那句话。
不过,在名士圈子里,像蔡谟这样反对好色的是极少数。大多数名士的生活,比王导还要骄奢淫逸得多,至于王导的糗事,大家固然喜闻乐见,但也不会因此对他有什么反感。
总之,从任何角度看,王导都是典型的名士。
这点很重要。你先要是名士,然后你身上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才能,才有发挥的平台。
因为这个时代,门阀士族掌握着土地、人口、话语权等绝大多数重要的社会资源,更通过九品中正制垄断了入仕途径。你如果不是这个圈子里的自己人,就意味着你可能获得的支持很有限。
但是,绝大多数圈里人,都只是沉溺在这些仪态、清谈或别的精致的文化品位里,没有什么行政能力,不知道怎样把自己拥有的资源,整合成一套有效的政治秩序。
但王导却是难得的例外。
(二)晋元帝司马睿
王爷们和自己封国内的世家结交本是惯例,司马睿(276—323)是世袭琅邪王,琅邪王和琅邪王氏搞好关系,本是自然不过的事。王导和司马睿同一年出生,两个人成为朋友,就更自然不过了。多年以后,他们仍然乐意提起这份“布衣之好”或“管鲍之交”。
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司马睿并不像是能有多大前程的人。
他的祖父司马伷是司马昭的弟弟。论起血缘来,与晋武帝司马炎一系,已经是疏而又疏。司马睿又能力平庸,在司马家诸多的王爷之中并不显山露水。他身上最足以构成谈资的,倒是一桩丑闻,据说他的母亲夏侯太妃给老王爷戴了一顶绿帽子,司马睿其实是她和一个姓牛的小吏所生。
所以在八王之乱中,司马睿没有成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而是依附于东海王司马越。
按照司马越的布局,永嘉元年(307)九月,司马睿被任命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与王导一起南渡建邺。
前面讲王衍时提到,当时最被重视的地方,一是有江汉之固的荆州,二是有负海之险的青州。
扬州地区的价值不如荆州、青州,相应地,司马睿、王导这两个人,对司马越来讲不能说不重要,但肯定不是特别重要。
但情势很快起了变化:战乱愈演愈烈,青州被胡羯的军队吞没,荆州地区由于江面较窄,渡江比较容易,也比下游的扬州更容易受到北方政权的攻击。不打算“天子守国门”的话,那里更适合做一个军事重镇,而不是帝王之宅。
扬州地区越来越显得将是国运所系。
与此同时,留在北方的强有力的皇位竞争者,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首先,永嘉五年(311),东海王司马越内外忧困,急血攻心,病死于项城。
紧接着司马越之死,匈奴人刘聪遣刘曜等攻陷了洛阳城,晋怀帝做了刘聪的俘虏,到永嘉七年(313),怀帝被毒杀,时年三十岁。
得知晋怀帝遇害的消息,他的侄子司马邺即皇帝位于长安,改元建兴,是为晋愍帝。建兴四年(316)八月,长安城也陷入匈奴人的重重围困之中,同年冬,晋愍帝食断粮绝,选择了投降,一年之后,受尽羞辱的愍帝也被杀害,年十八岁。
于是,身在扬州建康城里的司马睿,身上那点不多而且可疑的皇室血统,就显得珍稀起来。
对这个时代的天下士人来说,再立一个新皇帝,是很迫切的需求,而且,大家都不想改朝换代。司马家当年上位的手段固然够卑鄙,但禅让手续还是齐备的,就让他们家继续干吧,已经够乱的了,不要再增加不必要的动荡了。
毕竟,稳定的皇权是良好的社会秩序的象征,哪怕装装样子,大家也离不开一个象征物。
作为世家大族,支持一个人当皇帝,那个人会给你回报;自己出头抢皇帝当,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这笔账,体面人都是算得清的。
司马睿越来越成为理所当然的皇帝人选。
但司马睿各方面的素质都很不过关,王导作为他的“布衣之好”“管鲍之交”,当然就要格外出力。王导长袖善舞,精于和各色人等酬酢周旋的本事,也就有了特别大的发挥空间。
首先,当然是敦促司马睿活得稍微端庄清醒一点。
元帝过江犹好酒,王茂弘与帝有旧,常流涕谏。帝许之,命酌酒,一酣,从是遂断。(《世说新语·规箴》)
王导逼司马睿戒了酒。还好,司马睿倒也不是刘伶那样任诞的名士,酣饮一场,也就真的不再喝了。不然,要是说好最后一顿,突然来个“帝跪而祝曰:‘天生牛后,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阿龙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那场面就尴尬了。
王导帮助司马睿提升声望的故事,最著名的是下面这个:
及徙镇建康,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导患之。会敦来朝,导谓之曰:“琅邪王仁德虽厚,而名论犹轻。兄威风已振,宜有以匡济者。”会三月上巳,帝亲观禊,乘肩舆,具威仪,敦、导及诸名胜皆骑从。吴人纪瞻、顾荣,皆江南之望,窃觇之,见其如此,咸惊惧,乃相率拜于道左。(《晋书·王导传》)
司马睿到了建康,一个多月时间,当地人根本不理会他。
王导担忧这件事,刚巧王敦到建康来,王导就和他商量,帮司马睿炒作一下。因为这时王敦已经成名,他亮个相,会比较有震慑力。
到三月上巳这天,司马睿亲自去“观禊”。
所谓“三月上巳”,在汉代以前是指三月上旬的巳日,但两晋时已经固定在夏历三月初三。
这一天人们结伴去水边沐浴,洗去往年的秽气,迎接新的生活,称为“祓禊”,这是当时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王导安排了威严的仪仗,让司马睿乘上肩舆,在大众面前亮相。王敦、王导兄弟以及一众北方来的名士,则骑马侍从在司马睿身边。
江东最有名的人士如纪瞻、顾荣,见此景象都大感惊惧,一个跟着一个在道路旁边下拜。
这个故事虽然见于正史,但历来受到广泛质疑。而那么热爱这类段子的《世说新语》里竟然没有这事,就使它显得更可疑了。
司马睿永嘉元年(307)九月到建康来,这件事发生在之后不久的三月上巳,则应该是永嘉二年(308)的春天。
那一年王敦在别的地方忙着,不可能来建康。
学者们对此有三个处理办法:
第一种是保留这个故事但删掉王敦,但如果没有“威风已振”的王敦在场,这次出行为什么震撼力这么强,就不大好理解。
第二种是保留王敦,而把故事发生时间挪后到永嘉四年(310)。这么处理的问题是,来几年了人家都不搭理,也太惨了一点,按说司马睿再怎么也是个王爷,不至于被晾到这个地步。
第三种是干脆完全不信,认为这件事不存在。
不过段子往往是高度浓缩后变形的事实。类似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这事也许并不存在,但这个段子能反映出宋太祖要求高级将领交出兵权这个事实。类似的如这个段子,也反映了司马睿影响力提升,靠的是王导的推手。
《晋书》还说,王导向司马睿建议说,顾荣、贺循是南方士人的领袖,您应该派我去登门拜访他们。只要他们愿意合作,“二子既至,则无不来矣”。王导果然把两个人的思想工作都做通了,接下来轮到司马睿自己直接与顾荣、贺循对谈,《世说新语》里刚巧都有例子:
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世说新语·言语》)
元皇初见贺司空,言及吴时事,问:“孙皓烧锯截一贺头,是谁?”司空未得言,元皇自忆曰:“是贺劭。”司空流涕曰:“臣父遭遇无道,创巨痛深,无以仰答明诏。”元皇愧惭,三日不出。(《世说新语·纰漏》)
两次对话,司马睿表现都可谓糟糕。
面对顾荣,司马睿把江东地区当作外国,认为自己是流亡者。幸亏顾荣比较配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就是您家,您不是在流亡,而是守着自己南边的半壁家业。
和贺循对话,更是出了大纰漏。明知道会稽贺氏是江东大族,贺循本人更是“此土之望”,司马睿居然事先不做基本的资料收集工作,一上来就戳人家心窝子:“我听说孙皓用烧红的锯子截断了一个姓贺的人的脑袋,那是谁呀?”然后还自言自语:“是贺劭。”
弄得贺循只好哭着说那就是我爹。
那个年代,当面提人家父祖的名字是极大的不恭敬,何况还直指人家的伤心事。
之后,司马睿羞愧得三天不出门,外面肯定得王导帮着擦屁股。
不管怎么说,王导把司马睿的声望,算是炒作起来了。未来的皇帝在这里,思想动员工作自然就比较好做。最著名的场景是这个: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勠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
从北方逃离而越过长江的名士们,每到天气清朗的日子,就互相邀约,登上建康城南的新亭,坐在草地上饮宴。
新亭在今天的南京安德门地铁站附近的菊花台,是地势高敞的所在。宋元以后,由于江水枯竭,长江水道开始西移,所以今天这里四望都是陆地,但当时在这里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山脚下的滔滔江水。
出身汝南大族的武城侯周忽然长叹说:“这里的风光虽然与家乡并没有什么分别,却不是同样的山河。”——《晋书·王导传》中也有这句话,“山河之异”却写成“江河之异”,那表述的就更直白:眼前的是长江,可我们的家乡却在黄河边,现在正被异族蹂躏。
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流下泪来。
只有王导大义凛然地变了脸色,他说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们应当齐心协力效忠王室,克复神州,怎么能像囚徒一样相对哭泣呢!”
当然,王导其实完全没有北伐的打算,但口号还是必须喊一喊的,有“勠力王室,克复神州”这面大旗,才好凝聚人心提振士气。它让人们恢复中原的激情得以宣泄,所以恢复中原的行动,也就可以不必那么迫不及待了。
(三)十七字方针
王导为司马睿拟定的“谦以接士,俭以足用,以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十七字理政方针,看似无甚新意,实际贯彻起来却极考验施政者的能力。正如王导的清谈风格,“宛转关生,无所不入”,是什么问题都可以包括进来的。
①谦以接士
“谦以接士”不仅是别的时代所谓的礼贤下士之类的行为,而是说,身为这个时代的帝王,就不要去和秦皇汉武对标了,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对门阀大族的特权,要充分尊重。
按照王导的建议,司马睿从流亡过江的人中选拔了一批掾属,人数达一百多人,这就是著名的“百六掾”。“百六掾”中有多少人具备政治才能显得可疑,但只要他们绝大部分出身于高级士族,这就够了。
王导和本族的先达王戎、王衍一样,都特别擅长变着法儿夸人。《世说新语》里,“赏誉”和“品藻”这两门都是花式夸人集锦,而王导在其中分别出现六次和九次。当然,其余不论哪门,也常见王导夸人。举几例:
诸葛道明初过江左,自名道明,名亚王、庾之下。先为临沂令,丞相谓曰:“明府当为黑头公。”(《世说新语·识鉴》)
诸葛恢是前文提过的晋武帝的“竹马之好”诸葛靓的儿子。
诸葛恢到江东来,名望仅次于王导、庾亮。当初,诸葛恢到王导的家乡临沂做县令,王导对他说:“明府是可以年纪轻轻就做到三公的。”
汉代规矩,尊称太守为明府,县令为明廷,两晋正是这个名词开始贬值的时期,王导称还是县令的诸葛恢为明府,算是引领着这股风气。
做到三公这样的高官,一般是要熬到头发变白之后,用“黑头公”恭维发达得早,生动有表现力,后来就成了固定表述。
诸葛氏和王氏都是琅邪著姓,两家是很憋着互相较劲的,王导和诸葛恢也并不例外:
诸葛令、王丞相共争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驴马,不言马驴,驴宁胜马邪?”(《世说新语·排调》)
王导说,大家不说葛王,而说王葛,可见我们王家要厉害一些。诸葛恢说,大家还说驴马呢,也不说马驴,难道驴能胜过马吗?
不过不关紧要的虚名可以互怼,大场面上,王导还是总表现得对诸葛恢很支持的。
王蓝田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子,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世说新语·赏誉》)
前面已经提过的蓝田侯王述,是大器晚成的一类,当时人们往往认为他痴呆。——从吃鸡蛋的表现看,或许确实有点呆。
但王述是东海太守王承的儿子,王承是太原王氏的领军人物,更被人誉为“中兴名士第一”,所以对王述,王导总还是要想法子提拔的。
王导就征辟王述做自己的掾属。开办公室会议的时候,王导每次讲话,大家都争着赞美,只有坐在末座的王述说:“主公不是尧、舜,怎么能事事都对!”
于是王导就对王述大加赞赏,当然,这种赞赏是既高抬了王述,又能彰显自己慧眼识人且包容大度的。
王丞相辟王蓝田为掾,庾公问丞相:“蓝田何似?”王曰:“真独简贵,不减父祖;然旷澹处,故当不如尔。”(《世说新语·品藻》)
王导还曾对庾亮夸王述说:“这个人真率、孤高、简约、高贵,这些方面不比他父亲、祖父逊色,可是说到旷达、淡泊,还是有差距的。”
所谓“真独简贵”,实际含义可能是这样的:“真”是不识相,“独”是不合群,“简”是没礼貌,“贵”是耍大牌,至于说王述不如他父祖“旷澹”,自然就是说王述的功名富贵心重。
毛病都含蓄点出了,但你看王导这词儿用的,听着就是那么入耳。
琅邪王氏的后辈里,有人是很想和太原王氏别苗头的。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书圣王羲之,他对王述特别看不惯,后来给自己也惹了很多麻烦。王导却很清楚,结这种冤家,犯不着。
说到把名士们团结到一起的能力,王导确实是无可取代的。
②俭以足用
“俭以足用”是说,皇权对世家大族的汰侈是没办法的,国家税收能力又不足,所以要俭只能俭自己,有限的钱,一定要花在刀刃上。
《世说新语》里这方面的案例不多。不过建康城的兴建,就体现了这个思路。有一条王导的孙子东亭侯王珣和人的对话: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世说新语·言语》)
桓温移镇南州。——南州指姑孰(今安徽当涂),在建康城以南,所以叫南州。
桓温兴建的南州城,街道平直。有人就对王珣说:“当初你爷爷王丞相营建建康城,没有继承北方大城市的传统,把城市设计得道路迂回,与我们南州城相比就差点意思。”
王珣的回应是:“这正是我爷爷高明的地方。因为江东地区不比中原,地方狭窄,所以城会修得比较小。城里都是横平竖直的路,就一览无余。道路修复杂一点,就深不可测了。”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都城建设的一个重要的转折期。
汉代的都城,城市形状不太规则,宫殿建筑散布城内各处,看不出明显的中轴线。因此,也就很容易出现“制置纡曲”的情况。
从曹魏时代开始,受北方游牧民族的空间概念影响,都城变得更加方方正正。宫殿建筑集中在城北,中轴线居于显要地位。这种气势恢宏又大而无当的形制,被有的学者称为“中国中世纪都城”,从曹魏邺城开始,北方都城往往如此,后来的隋唐长安城,更是它的典范之作。[2]
王导作为青少年时代习惯了北方新型都城的人,设计建康城的时候,却选择了传统都城的形制。王珣的说法,更多是为爷爷争面子,其实更大的原因,是这种因地制宜的设计,比较省钱。
③以清静为政
所谓“以清静为政”,自然是说,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世家大族干了点啥,心里再明白,脸上要不知道。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王问顾曰:“卿何所闻?”答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为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称佳,诸从事自视缺然也。(《世说新语·规箴》)
王导任扬州刺史,扬州管辖丹阳、会稽、吴、吴兴、宣城、东阳、临海、新安八个郡,按照惯例,新刺史要往每郡分派一位部从事去视察。
部从事是视察团领队,队伍里的一般从事,地位较高可以单独坐一辆车,称为“下传”,出身吴郡名门的顾和,就是其中之一。
巡视完毕,回去向王导汇报工作的时候,从事们纷纷汇报说,谁做得好,谁有问题。只有顾和一句话不说。
王导就问他:“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顾和说:“您是国家辅弼之臣,宁可使法网宽松以至于可以漏过吞舟的巨鱼,怎么能寻访传闻,凭这些来推行察察之政呢!”——“察察”是清洁的样子,但实际上经常作贬义用,指吹毛求疵。
王导赞叹着连声说好。从事们反省自己,也觉得缺了点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看问题的政治高度不够吧。
这种不闻不问,是王导一贯的态度:
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间事。”(《世说新语·雅量》)
王导的主簿想检查一下下面的工作情况。王导对他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不要过问人家办公桌上的事。”
王导不愿意查官员(绝大多数是士族)有没有问题,自然是因为问题实在太多,一查会引发大爆炸。
陈是当时少有的靠突出的基层工作表现而熬出头的官员,因为打击世家大族隐匿人口而被提拔,又因为八王之乱时指挥军队的经验而升官。大崩溃后他成了向南逃亡的人中的一员,后来被人推荐给了司马睿。
在两晋之际,这样的人和基本由高级士族组成的官场,作风特别格格不入。
陈给王导写信,严厉批评当时的官场作风,诸如“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之类。大约是王导没给他什么反馈,他又直接向司马睿进言,提出“自今临使称疾、须催乃行者,皆免官”,谁一接到工作任务就宣布生病,需要领导催促才动起来的,都应该免官。
陈的建议,大概反映了许多一线基层公务人员共同的心声。但话语权当然在士族手里,陈的呐喊被视为不和谐的声音。当然,也没法说他的建议不对,陈做人也挑不出毛病,所以处理办法是把他打发到地方上去做太守。
后世著史和读史的人,很容易为陈鸣不平。但王导也别无选择,以东晋政府所掌控的资源来说,确实没有反腐败的本钱。皇帝就是个招牌,一反腐倡廉精兵简政,大家就要想着换招牌了,当时有“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的童谣,逃过江的姓司马的王爷,又不是只有司马睿一个,谁化为龙,也不是非你不可。
这当然不是一个有作为的政权应有的气象,但这个时代,不想引爆矛盾,也就只能如此了。
④抚绥新旧
这条是最难的,“新”是指刚刚逃亡过来的北方士族,“旧”则是说江东土著,他们之间注定矛盾重重。
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王导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天才。
首先,王导让北方名士觉得自己和司马睿的组合,就是他们利益的代言人(事实上很大程度也确乎如此)。然后,王导动用各种手段,试图瓦解南方士族的心理防线。他是那种见面熟的人,交际场上的明星,善于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世说新语》中的几则逸事颇能见出他的技巧: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世说新语·政事》)
王导担任扬州刺史期间,宾客数百人的集会上,他没有让一个人受到冷落,人人面露喜色。
但有两个例外,一个是来自临海郡(今浙江临海)的一位姓任的宾客,还有几个胡人。他们没有融入这欢乐的气氛中。
平庸的主人很容易忽视这种个别例外,或者注意到了,也觉得无法兼顾,只好置之不理。
但王导不是这样,当然,他也不可能在这两个对象身上花太多功夫,那会得罪其他客人。
所以王导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人家开心起来。
王导走到姓任的客人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您出仕了,临海便再无人才。”
这句话等于夸对方是临海郡第一人,自然是极大的赞誉,一下子让这位仁兄大喜过望。王导夸他这么一句,够他回去吹一辈子了。
走到胡人面前,王导则只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然后说了两个字:“兰阇。”
这些胡人很可能是天竺人。弹指是天竺的礼节,兰阇是梵语,是夸人的话。
于是,胡人们欢笑起来,周围的人也更开心起来。
通过说人家的语言拉近和人家的距离,是王导很擅长的手法。
刘真长始见王丞相,时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弹棋局,曰:“何乃渹?”刘既出,人问:“见王公云何?”刘曰:“未见他异,唯闻作吴语耳!”(《世说新语·排调》)
炎热的夏天,刘惔去见王导,看见他把冰凉的弹棋盘放在肚子上,给肚子降温,同时说着:“何乃渹。”
吴语中,渹是冷的意思,“何乃渹”也就是“真凉快”。王导学作吴语,在北方士人刘惔眼里自然显得可笑,传到江东人耳中,喜剧效果只怕也一样强烈,但他们终究能从这个举动里感受到善意。所以在陈寅恪先生看来,此举与北魏孝文帝为推行汉化政策而禁止鲜卑人用鲜卑语,有着类似的政治内涵。
王导与陆玩间的交往,许多例子要更加典型。
陆太尉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世说新语·排调》)
陆玩到王导这里来做客,王导请他吃奶酪。当时北方人是真拿奶酪当家乡特有的好东西,前面提到过,王济向陆机炫耀好吃的,也是问你吃过奶酪没。
结果陆玩回去后就生了病(乳糖不耐受?)。
第二天,陆玩给王导写信说:“昨天吃奶酪稍微过量了一点,整夜都很萎靡。小民虽然是个吴人,几乎做了伧鬼。”——伧夫、伧子是南方人骂北方人的口头禅,那么北方鬼自然是伧鬼了。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对曰:“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世说新语·方正》)
王导刚到江东,想和吴地的人物结交,就向太尉陆玩提出联姻。陆玩回复说:“小土丘上长不了大松柏,香草和臭草不能同放在一个容器里。我虽然没有才能,但不能带头来破坏人伦,这个原则还是要讲的。”
这个回复的刻薄程度,接近关羽那句虎女不与犬子相配的名言了。
陆玩对王导的态度一向轻忽,以说玩笑话为乐。很可能,王导预料到他的拒绝,甚至也预料到会有一个刻薄的答复。但请婚仍然是必须的,给对方一个拒绝你的机会,让他的虚荣心在拒绝中得到满足,原也是一种套近乎的方式。
当然,南北关系能处理好,不可能光靠这些门面功夫,核心利益怎样分配,是要精算的。
《世说新语》对此关注不多,冠冕堂皇的正史里一样很少记录。好在后世学者还是根据史料中的蛛丝马迹梳理出了大致逻辑:
第一,是一些非必要的问题,尽量避免直接冲突。
吴郡、吴兴郡是江东开发较充分的地区,也是江东士族牢牢掌控在手里的地盘;建康既然是东吴的旧都,它附近的庄园,自然都垄断在江东士族的手里。北方大族习惯了奢靡的生活,现在集聚于建康,生活稍稍安定之后,求田问舍的兴致就重新勃发。这些丰沃的土地,看起来如此诱人。
但最终,这场资源争夺没有发生。王、谢等大家族选择了到当时略显荒凉的会稽郡去置办家业。后人欣赏王羲之的书法、谢灵运的诗文的时候,很自然会觉得,浙东的幽美山水是他们作品中灵性的重要来源。但也许不得不扫兴地指出,这道文艺源泉背后,一方面是士族田连阡陌的经济账,一方面又是当年退而求其次的政治算计。
第二,是充分利用南方人的内部矛盾。
大致说,当时江东士族大抵可以分为两类。
如前文提及的顾荣、贺循、陆玩等人,都可以划归为文化士族。他们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尽管未必熟悉时尚的玄学,但秉承东汉以来的传统,他们对儒家经典的理解,也称得上是有家学渊源。
另外如义兴周氏、吴兴沈氏则是另一类士族的代表,号称“江南之豪,莫强周沈”,他们是所谓武力强宗。
王导想方设法拉拢和文化士族的关系,对武力强宗的手法,却是不断利用、分化、瓦解、抛弃。如有“三定江南”的美誉[3]的周玘,实际上就是被王导的政治操作活活气死的。以至于周玘给儿子留下这样的遗言:“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对周玘这个遗言,王导大概是知道的,但毫不发作,仍然赠他辅国将军的头衔,谥曰忠烈,总之让他备极哀荣。同时安抚好周玘的弟弟,所以等周玘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言想行动时,因为叔叔告发,一场叛乱就被消于无形。
第三,是对北方流民这个大杀器,采用悬而不发的手段。
往南方逃亡的过程中,很多北方的流民组织,变成了军纪糟糕但战斗力强悍的军队。
对这些流民而言,逃到长江边之后,该如何确定自己的去向,最费踌躇。建康实际已成为新的首都,他们挤不进去;吴郡一带是顾、陆等江东大族的根据地,已经被盘踞得无缝插针,自然也难以立足;而由于思念故土,他们也不想迁徙到过于靠南的地方。
祖逖就是一个典型代表,一度过江,后来却重返江北,成为朝廷的北方屏障。
祖逖在江南时动不动“南塘一出”,烧杀抢掠,这些行为很可能成了王导和南方士族谈判的筹码。
这些北方流民还是拥戴朝廷服从中央的,我把他们安置在江北,还可以抵御胡人南下,我们大家可以在江南开开心心过日子。我要是按不住他们,他们全部涌到江南来,当年祖逖都干了啥,你们可还记得?
这张牌亮出来,威慑效果是巨大的。
王导和北方流民帅关系处得不错,《世说新语》里倒也是有生动记述的:
王丞相招祖约夜语,至晓不眠。明旦有客,公头鬓未理,亦小倦。客曰:“公昨如是,似失眠。”公曰:“昨与士少语,遂使人忘疲。”(《世说新语·赏誉》)
祖约(字士少)是祖逖的弟弟,祖逖死后,他继承了祖逖的军队。
王导和祖约聊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头发乱蓬蓬一脸疲倦地接见宾客。宾客问,您昨晚是不是失眠了?王导说:“昨晚和祖士少聊天,真是使人不知疲倦。”
祖约是个贪财粗鄙的人,跟他清谈,一个通宵都没把话聊死,也算很见王导的功力。
当然也可能,这一整夜王导和祖约聊的是些别的事,或许就是非常实在的军政问题;但王导对外宣扬得好像和祖约在清谈的样子,却是捧着他,显得他也能算名士圈里人。所以这一则,当然就列入“赏誉”门了。
祖约后来叛乱了,但在王导可以说了算的时候,这样的事却不会发生。
另一例更有名: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世说新语·雅量》)
太傅郗鉴在京口的时候,派门生给王导送信,想招个女婿。王导对信使说:“您到东厢房去,随便挑。”门生回去禀告郗鉴说:“王家的那些郎君,都是挺不错的,听说您来挑女婿,就都矜持起来。只有一位郎君,在东边床上袒胸露腹地躺着,好像没这回事一样。”郗鉴说:“正是这个好!”
一查访,原来是王羲之(字逸少),郗鉴便把女儿嫁给了他。
据田余庆先生的分析,这个王羲之东床坦腹的故事,背后是真有政治上的一盘大棋的。
流民的战斗力,是政权存续的安危所系。但这些流民帅,绝大多数出身门第不够高,或者即使门第够高也缺乏名士的品位,而且大多数对朝廷是否忠诚,也很可疑。
只有郗鉴是个绝无仅有的例外:掌握着战斗力最强悍的一支流民部队;他出身于高平郡高门,是东汉御史大夫郗虑玄孙,这个出身也算是能说得响;他喜欢清谈,虽然水平不高,但越是不高越喜欢谈,很能满足名士们的优越感;最重要的是,人家对朝廷真是忠心耿耿。
有什么比和这样一个人搞好关系,更加重要的呢?
史书对王导执政的评价,是“务存大纲,不拘细目”,怎么“不拘细目”,各种段子非常醒目,但怎样才算是“存大纲”,却没那么容易看明白。所以看不懂大纲的人,自然就觉得王导没啥了不起了,非得接手他的工作后才会意识到,这活儿实在太难了。
王导自己也是这么看的,所以他晚年有个自我评价: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世说新语·政事》)
王导晚年,对具体工作根本不处理了。密封的文件拿到手里,他根本不打开,直接画诺批准,并叹息说:“人家说我老糊涂,后人应当会想念这种糊涂。”
后来,那些积极有为的明白人,总是在迅速证明,王导不幸而言中。
(四)王澄的死亡疑云
王导还未成名的时候,琅邪王氏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依次是王衍、王澄、王敦。
后来,王衍被石勒杀死,王澄则死于王敦之手。
王澄是王衍的亲弟弟,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大概就不大正常。没有父母管教,哥哥宠溺,嫂子奇葩:
王平子年十四五,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令婢路上儋粪。平子谏之,并言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急捉衣裾,将与杖。平子饶力,争得脱,逾窗而走。(《世说新语·规箴》)
王衍的妻子郭氏很贪心,让婢女去路上挑粪便。当时十四五岁的王澄看不惯,想劝阻嫂子。
郭氏大怒,对王澄说:“婆婆去世的时候,把小叔子你托付给我,可没有把我托付给小叔子。”意思是我可以管你,你可不能管我。
于是郭氏就抓住王澄的衣裾,抄起棍子想抽他。王澄力气很大,挣脱了,从窗户里跳出去跑了。
力气大,会蹦高,是王澄最确凿无疑的长项。
至于他其他的优点,在名士们互相吹捧的气氛里,有多大程度是可信的,就难说得很了。毫无疑问,王衍是特别捧着这个小自己十三岁的弟弟的。除了各种夸赞外,最重要的一招是,王澄评价过的人,王衍绝不再评价,只说王澄的说法就是定评。
王衍可是中朝名士的领袖,他夸谁贬谁,是可以决定人家的前程的。王澄的评价具有同等效力,大家怎么可能不赞美王澄呢?
王澄引人注目的日常包括:一是不穿衣服,毕竟中国传统是以裸体为耻的,用这招彰显任诞,廉价而有效;二就是展示自己的力气大,会蹦高。
王平子出为荆州,王太尉及时贤送者倾路。时庭中有大树,上有鹊巢。平子脱衣巾,径上树取鹊子。凉衣拘阂树枝,便复脱去。得鹊子还,下弄,神色自若,傍若无人。(《世说新语·简傲》)
王衍把自己最看重的荆州地区交给王澄,为他弄到了荆州刺史的任命。王澄上任时,王衍和当时名士全都来送行,把道路都挤满了。
当时院子里有棵大树,树上有个喜鹊窝。王澄脱去上衣和头巾,爬上树去掏鸟窝,汗衫被树枝挂住,就再脱掉,这下就彻底裸体了。
掏到了小鹊,王澄下树玩弄,神态自若,旁若无人。
王衍缺少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但大局观还是有的,所以能意识到荆州的重要性。然而糟糕的是,王澄的大局观如何虽不得而知,但与兄长一样对具体问题束手无策倒确是事实。偏偏荆州的局面纷乱,大股流民涌入之后,到处都是具体问题。王澄很快就搞得怨声载道,一连串惨败之后,他已经输得只剩下那份会迅速把人得罪得忍无可忍的名士风度。于是路过江州豫章的时候,他得罪了自己的同族兄弟王敦。王敦决定杀他,闪避屠刀时,王澄最后展示了一次自己力气大、会蹦高的本事,他逃到了房梁上,但这并不足以使他逃得一命。
按说,这事和王导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世说新语》里有一条奇怪的记录:
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平子面似羌。(《世说新语·尤悔》)
王澄逃离荆州想到建康来,所以经过了豫章。
当时在豫章的王敦收到王导的信:“不要再让羌人到东边来。”因为王澄长得像羌人,所以这么称呼他。
照这么看,王敦杀王澄,至少部分出自王导授意。
刘孝标对这条记录极不满意,说王澄本来就是王敦杀害的,王导名望高德行好,怎么会干这种事?
不过说实话,不希望王澄来建康,王导的动机还是很强烈的。
王澄是成名远比自己早的族兄,王澄来,王导不能不尊重他。
但王澄却绝不会尊重王导苦心孤诣打造出来的各派势力平衡,按照他的脾气,一定会短时间内把所有人得罪光。
所以从王导的角度说,最好的结果,确实就是王澄到建康来之前就消失。
王导散淡随和,经常被人怼,基本不生气的老好人面目下面,还是偶尔会闪现杀机的。
尤其是,《世说新语》把这一则放在周之死前面,更显得大有深意。